在财大骑马的日子
2020-05-01王大烨
王大烨
以下我所讲述的都是真事,很多时候真的并不代表平淡无奇,而虚假也并非曼妙多姿。总之,首先我要讲的是在二十岁那年,我拥有了一匹白马。
马儿的来历呢,也算不上是多么奇幻:二十岁那年我是一名大学生,某日寒风凛冽,出门去小吃街买猪肘子吃,要过信息路、文劳路,途经文化路有一处文化公园,穿其而过,总要比走大道近那么一些。我哼着歌走到一半,它就卧在一个草堆旁,冲着我的鼻子嘶嘶地鸣叫。他的身子好白,屁股浑圆,在月光下仿若美院的石雕,米开朗琪罗那种。我把手探在马鼻子上,他呼哧呼哧地喘着气儿,蔫蔫地站了起来,我问它饿了?它嘿儿嘿儿地叫,我想了想,便把它拉走了。
要每天喂它吃香肠、干草和半斤猪肘子,这是一个不小的开支。为此,我托人在屠户金大三家办了张“卡”,每月两百,吃人家剩下的大肠、肥肉。马儿的取名就叫白马,我可能有些文化,但到了真用的时候就无法施展了。白马就白马吧,言简意赅,契合题意。也许我应该着重介绍一下它的外表,譬如:马鬃像倒挂的刷子一样结合在颈部,打亮光远远望去,仿佛渗着汗滴;马掌焦黑色,马腿像竹竿一样,中间膝盖粗实,两头长而硬朗。拿手攥着敲两下,像钢像铁;头颅给人一种硬邦邦的感觉,仿佛拿铁砣敲一下,就嗡地反弹回去;两个大鼻子呼哧呼哧出气,出得紧了,一声长嘶,犹如回到了千军万马的战场。嘿,可算表扬了它一番。
学校当然没有马厩,但是有花圃,我询问有关人员这匹马能否放到学校,他回答我不行。
“学校西北头的李九训管养鸭子,你问他有什么主意没有。”
于是我又找一个叫李九训的老头子,这所学校旁有一汪巨大的湖,叫做共青湖,是早年共青团员挖建的,湖里有鱼和鸭子,中心还有一个浮岛,浮岛上还有一个养心亭——是让鸭子住的。我问李九训,马儿能住这里吗?他痛快地答应了,说浮岛很大,鸭子也缺少玩伴。
“这下会跑的,会游的,会飞的都齐啦!”
白马住到了那里,李九训撑着一个竹竿,往返于陆地浮岛,清晨薄雾笼罩,李九训穿着雨衣,戴着安全帽,艄围放着一个收音机,里面正播着古典音乐——亨德尔的弥赛亚神曲。白马躬屈着蹄子,船快要被压进了湖里,我问他累不累,白马咴儿咴儿地叫了两声,李九训也说不累不累。到了岸边,我拉着马上岸,李九训返回去捎带鸭子,这时浓雾渐淡,曙光逼近,收音机唱了起来:我的老家,哎就住在这个屯……
我折了个藤条做马鞭,大概用了半个月便学会了骑马,并渐渐就喜欢上了骑马,冬季遛弯,春季踏青,秋季赏景,唯有夏季才是重头戏。沐浴更衣,挑一束纯色的发带系在头上。从学校大门出发,向北走,过文劳路,奔驰东行,沿街上的人群纷纷侧目。我就把藤条握在手上,打马引向,马儿嘶鸣着跑了开来,裹杂着风声、灰尘以及二氧化碳。
向东行,继续向东行,穿过早起人流拥挤的小公园,与下棋的老儿招手,跳秧歌的大妈鼓掌,马蹄嗒嗒作响,它也在即兴伴奏。我便在此下了白马,拉着缰绳顺着一条弯曲的小路行进。小路由灰白色的鹅卵石铺成,在夏日的阳光中闪耀着光芒。八棵垂柳围绕在一起,小湖静悄悄地流淌。我望向湖面,垂钓的人不在,鱼儿也不在,悠闲时流水应该与谁起舞?我不知道。
前方的小路又岔开两条小道,我从未去过右侧的,那天我拉着白马过去,发现隐藏着一簇树林:有红霞杨、悬铃木、垂柳、枇杷,紫荆缠绕,蔷薇盛开,树林里有一列废旧的铁轨,恍惚中我仿佛看到了列车正在向我奔驰,汽笛犹如布鲁斯口琴的D 调低音,悠扬沉闷。我拉着马儿,慢慢向前走,铁轨的左边是马路,右边是河渠,片片鹅毛洒在铁轨上,当我走到尽头,在一棵小叶女贞树下,那是我跟她相遇的开始:
就像所有小说都会掺和一个女主,我也不能免俗,可是这位女子啊,地地道道的天神下凡,掩盖住了小说的庸俗。她端坐在那里,披着一件银白色短衣,下身也是银白色长裙,短衣像是褙子,能看到淡白色的抹胸,我讪讪问:姑娘是?
“百花仙子。”
“百花仙子?那不是天上来的吗?”我惊诧道,有点历史的人都知道,当年武则天令其让百花在寒冬开放,惹恼了玉帝,将其贬到了凡间:
“两千年过去了,你还没回去吗?”
“天上一日地上一年,再者你说的都是陈年旧事了。”百花仙子说着,走到白马跟前,白马屈膝弯下马腹,她轻轻一跃就坐了上去:
“现在我的职务是御马官,奉命带回遗失人间的白马。”她轻声一唤,马儿就哒哒地走了起来,我从愣神中缓过来,追着问:
“那你跟孙悟空是一个职位的了?”
“差不多吧。”
“你现在要回去啦?”
“急什么,玩上一两年,这时候说不定玉帝还没起床呢。”
我称她为小百,但她让我叫她百公子,因为她从小就想当一个男生:
“在天庭上,依旧是男尊女卑,七仙女不过是摘桃子罢了,嫦娥被人耍来耍去,青霞紫霞难断人间痴爱,就连看门的哼哈二将都比我们高一等,唯有那电母有些本领,但竟被她老公雷公给管教颇严。”小百剥着柚子道,眼下她已经吃了哈密瓜两个、香蕉八根、橘子两篼,正在吃第三个柚子。
“那你呢?你在天庭地位如何?”
“我呀,哎,说是百花仙子,其实在天庭就是个花匠罢了。眼下又兼着御马官的职位,累死人喽。”
“御马官的职位不是让孙大圣来管着的吗?”
“哎,你是不知道现在天庭的就业压力有多大,你可不要小瞧了弼马温这个职位,这个也是个大官,全称御马监正堂管事。孙大圣前并没有这个职位,是玉帝戏弄他,取了一个弼马瘟的职位,因为母猴的月经流在草上,马吃了就可以避马瘟。谁曾想孙大圣一战成名,最终成佛,这个弼马温的职位就留了下来,且成了御马监实际的头头。”百花仙子嘟囔着嘴说道,把最后一个柚子吞到了肚子里。我又问那天庭有多少马,又都需要你做什么?
“天庭的马儿,一共有9999 匹,其中战马3892 匹,分列5000 天兵,是为骑兵;还有2542 匹为马驹,要喂他们鲜奶,采集东非面包树汁,北美金枪鱼,南亚稻谷,总之吃的比我们好多了;还有3565 匹,是为颜马,就是在天河中放养,每逢佳节来表演的马儿,这一匹就是其中之一。
我问:“天上也要过节吗?”
“怎么不过,神仙也要过节,很多节日就是专门让神仙过的。每逢佳节,各路神仙都要披金挂银,好好装扮一番,驾着坐骑纷至沓来:汉钟离是蒲扇,铁拐李是毛驴,观音菩萨的金毛吼,文殊菩萨的青狮,普贤菩萨的六牙白象,有的直接御风而行,齐聚凌霄宝殿,开怀畅饮,好不痛快。”
“对了,别光说我们的,这些年听说人间变化日新月异,你带我看看呗。”
“好啊。”
于是我就骑着马儿带她四处闲逛,去丹尼斯买奶酪、麦当劳吃薯条、海底捞吃火锅,可没几天她就腻了:
“人类变化了这么多年,难道就学会吃了吗?”
“那你想干什么?”
“王母娘娘的女儿七仙女在天庭常常唠叨他的情人董永,说人间泛泛,只有爱情最为可贵,要不我俩谈恋爱吧!”
我要为大家澄清的是,绝不是百花仙子这么一提议,我就那么答应了。事实上我有喜欢的人,对爱情的忠贞是一个男人的操守。小百说那你去跟她说呀,要是她不喜欢你我们不就可以在一起了?我说怎么可能,她怎么会不喜欢我呢?小百继续怂恿,我只好向那个女孩表了白,没想到果然同小百说的那样,她委婉地拒绝了我。
我很伤心,拉着马儿沿着那条废弃的铁轨行走,小百追了上来,说其实她能看得出那个女孩不喜欢我。我说既然你都看出来了为什么不告诉我?
“心猿意马,这可真是个好的词语。”小百从我手上夺过缰绳,我发现仙子的手也是温热的。她骑在马上,招呼我上来:
“来呀,我们去天上玩吧!”
我便上去了,是由极快的速度掠过,风声攒入耳廓,繁星闪烁,银河浩荡,片片高楼组成的城市犹如花火。在天河之间,马儿渐渐生出了一双翅膀,踩踏在祥云之上,不知是跳跃还是飞翔。我问小百,天上的神仙不会看到我们吗?小百说,你傻啊,只要不飞过大气层,天眼就看不到我们的。
我们又继续前进,仙子是不怕冷的,但我怕,关键还有恐高。我推脱说马儿不累吗?万一掉下来怎么办?小百说天庭就是悬浮在空中,你说老君的丹炉会掉下来吗?
小百这么一说,我倒是对天庭产生了极大兴趣,问她天庭究竟隐匿在何方?她说在虚无之中,我问虚无是哪里?她说你抱着我,我的脸霎时就红了,可她已经把我的双手缠在了腰间:
“双手交叠在一起,就没有虚无了。”
我还想问点什么,可她缠得实在太紧,没一会儿又打起了小鼾,鼻子里冒出了紫罗兰、薰衣草的香气,天马悠悠,西风缥缈,我沉醉了。
我跟小百在一起最喜欢做的,大概就是亲吻了。我吹过点口琴,自诩吻艺青年,但还是在小百这里败下阵来。她能吻出茉莉花味儿、桃花味儿、菊花味儿、米兰味儿,还有迷离乱性的曼陀罗花味儿。有些吻还能治病:比如说咳嗽时会吻以桔梗味儿,中暑时的藿香花味儿,甚至我想抽烟时还能吻出罂粟花味儿,有次我们骑马(或者叫飞马)去拉萨,路上就是她吻出藏红花味儿让我过去的。但同时我也得庆幸自己没有花粉过敏症,要不然跟她连接吻都成了问题。
可是,过去的点点滴滴却像泉水一样流过我的每一根血管,在轻轻敲着键盘的同时变成了忧伤的文字。仿佛就在昨天,过去的一个又一个的昨天。
跟小百做爱从来不用去宾馆,只要选一处花海,躺在那里,她用手一指就能让荆棘散落,藤蔓枯萎。等到云雨之后,再用手一点就又能恢复原状。我笑着问她这算不算滥用职权?小百说天上神仙那么忙,谁会管这一草一木,都是出了躲不了的大事才看一看。小百的身上也到处都是花香,在春天做爱是风信子味,夏天做爱是三色堇味,秋天是羊蹄甲,冬天是山茶花。激烈时会散发出铁兰香,胶着时是迷迭香,甚至贤者时间还能发出淫羊藿香,听这名字就知道功效不一般。
我深深爱上小百了,事实上没有一个人间男子会不为她这样的姑娘动情。我说我想娶她,小百问娶是什么?我说娶就是结婚的意思啊。小百说这样啊,天庭的婚姻都是包办包分配的:
“比方说王母娘娘和玉帝、雷公和电母、金童和玉女、伏羲和女娲…”
我问:“那他们是真心相爱的吗?”
“你这个问题倒真的是问着我了。”小百想了想,然后又说,“真心不真心我不知道,反正有些事就那么自然而然地来了,并且别人也不会提出质疑,总而言之,他们就这么在一起了。”
“你们神仙的爱情可真是奇怪。”
“人间不很多也是这样吗?而且跟你在一起的这段时间,我倒是觉得爱情也不过如此,不就是牵手做爱接吻吗?真不知道织女跟小七为什么爱得那么死去活来。”小百说,这句话可真让人伤心,合着到最后我不过是人家一个性爱伴侣、人间炮友罢了。我问她,难道你就没有对我动一点心吗?小百问什么是动心,我说:“就是忽而想到我,会有那么一丝伤感。”
“没有,我想到你就是想到你。”
虽然小百一直推辞,但我还是带她去见了我的父母,我谎称小百是我的校友,学的是园艺专业,毕业后打算开个花店。我爸问她投资资金准备好没有?小百说一切尽在掌握之中。我妈很喜欢她,包了三大锅饺子,说这姑娘水灵灵,像朵花儿一样。
回去的路上,我们先乘公交,半路下车又骑上马儿,我家在农村,小百骑着马儿沿着山路不停狂奔,山枣枝刺了我好几道口子。
“你干什么!”
“我干什么!你又在干什么!”小百冲我大吼,嘴巴里面散发出的是一股浓浓的辣椒花味道:
“我是神仙,你是凡人,我们俩怎么可能在一起呢?”
“为什么不行呢?你看人家董永、牛郎……”
“来来来,看你能跟人家比吗?”小百说着突然用手一拎我,把我挂在了悬崖上的一棵树杈上,我吓得都快尿了,不停地喊:“放开我,放开我。”
“放开你,放开你就得死!”小百把我从树杈上又拎了回来,我瘫坐在地上大口喘着粗气,她缓和了一下语气又说道:
“你以为神仙跟凡人相恋的少吗?不少,但大多数都是失败,是九死一生,人与人尚且分分合合,更别说人与神了。”
“过两天我就要回天庭了,我不想跟你留下不好的印象。”小百别过头说。我不敢想事情竟然变成了现在这样,不仅庸俗而且充满了变数,爱情可真复杂。
我跟小百回到了学校,二人渐渐无话,做爱次数渐渐趋为零时,她对我讲:
“要不你还是带我去吃吧,人间呆了这么久感觉还是吃比较实在。”
好吧,吃,那就到处去吃。我跟小百骑上马儿,从二七广场向北,过新通桥、文化路,行至优胜路:成都光头香辣蟹、全家福煳辣鱼、鸿茂斋涮羊肉、川府火锅、广东打边炉……我们吃得满嘴是油;去紫荆山吃豫菜、面点卤菜、凉拼热炒,小百的肚子都涨成了玉兰花;顺河路、工人路、淮河路……我牵着缰绳,马儿走在拥挤的小路上,小百满嘴都是孜然芥末。
“好吃!好吃啊!人间还是吃比较实在。”小百对着夜空大喊,我苦笑,她还是不懂爱而不得的哀伤。我们从郑州逛到新郑,再从新郑到达开封,开封直至洛阳。小百蹲在巨大的牡丹花圃旁对我讲:
“你知道女皇那次让我受了多少劫难吗?”
“多少?”
“一千二百多年,经历了各个朝代的浮沉,春夏秋冬的洗涮,寒冬酷暑的历练,直到如今才召回天庭成了一个御马官,眼下白马丢失,我必须要回去,否则不知道还有什么苦要受。”小百抚摸着大红的牡丹,秀发垂落到了地上,我的心隐隐作痛,伸出手讲:
“起来吧。”
那夜我们乘着马儿回去,洛阳城下满是红灿的花海。
小百要走的那一天,我跟她又到了那个铁轨旁,正是清晨,四野无人,我打趣问道:天庭规定必须在指定时间指点地点回城吗?
“哇,这你都知道啊!”
我跟小百哈哈大笑,她从旁边摘下几枝银杏,用手点了点连在一起,然后做成皮绳绑住了头发:
“再见!”
“再见!”我冲她摆摆手,小百飞到了天上,啃着临走前我给她买的灌汤包子,马儿哒哒的蹄子正要飞走,小百突然转过头对我说:
“喂!我刚刚心好像颤了一下。”
“可能是灌汤包子吃得有点撑吧。”我笑笑跟她打趣,小百说也是,回过头一拍马儿飞走了。她俩越飞越高,在空中渐渐成了云、雨、星点,直至了无踪影。
小百走后,我一开始是想,而后是淡忘,再然后是遗忘。我开始了复习、考试、恋爱、毕业、结婚、生活。这么多年来,唯一不变的或许就是那所大学:文化路、信息路、丰产路,共青湖冰封又融解,鸭子来来往往,有些人会转瞬即逝,但有些事会永远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