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谁是我爸爸

2020-05-01胡淳子

青年作家 2020年6期
关键词:胖女人大饭店万宝

胡淳子

万小宝听见防雨罩上噼里啪啦的声音逐渐变成滴答滴答声时,意识到雨可能停了,便拉开塑料罩子一角,贼眉鼠眼地朝外探去。云果真散开了,但天空还是暗如铅灰。马老三把蹦蹦车停稳,下到街对面的小卖部买烟,万小宝便趁这个时候拉开了防雨棚,像一条从菜篮里翻出来的泥鳅似的,从蹦蹦车的后车厢啪嗒弹到了泥泞的水泥地上。

“爸爸的爸爸叫什么?”万小宝还没站稳,就听得旁边传来字正腔圆的播音腔,给吓得一激灵,她往旁边睃了一眼,原来是水果店门口的喜羊羊摇摇车正在台阶上前后晃荡。这时,远处忽然传来咳痰声,万小宝往车轱辘旁微微一探身,看到马老三正穿过马路朝这头走过来,于是赶紧把头发塞进写着adidiaos 的卫衣帽子里头,佝背踮脚地往车旁的窄巷摸过去。

一天前的下午,万小宝趴在村口的臭水沟旁,在麻线上系了猪肉摊捡来的肥肉臊子,拴在一根细长的竹棍上钓小龙虾,忽听来寻她的奶奶和路过的马老三摆了几句,听到马老三说第二天要去成都进货,末了又听奶奶说了句:“宝强倒是按时打钱,但今年怕还是莫法回来。”于是嗞溜一下就从地上爬起来,丢了手中的“鱼竿”,拍了拍裤子上的灰,上前就问马老三能不能带她去成都。小宝奶奶在一旁边瞪她边把她往回拽,说她是个瓜娃子,就知道拦脚绊手,给人添乱。

“我去找我老汉!”小宝挣脱开,冲奶奶伸长脖子吼道。

“你就是讨铲!个人回家学习去,学习好了你老汉年底就回来!”奶奶伸出手拽住小宝的辫子。

小宝一听,竹竿似的两条胳膊一甩,撒起气来,哭闹说去年就这么说的,结果她考了全班第一,她爸还是没回来,于是气鼓鼓地往家里跑,任凭那跛脚老太在后头怎么追哄都不停脚。

万宝强今年三十出头,八年前和同村的张晓萱由媒人介绍认识结了婚,年末还没下雪的时候,便生了个女儿,起名小宝。张晓萱刚出月子没多久,万宝强就从邻居那儿打听到同村的张如贵在成都当了包工头,“日子好过得很!”于是叫张晓萱提前给小宝断了奶,夫妻俩收拾收拾就去了成都。本来说好每年过年回家,等小宝大一点了就接去身边,结果一去就是八年。小宝两岁多的时候,夫妻俩第一次回家,拉着她的小手小脚左哄右逗,结果小宝硬是不出声,不叫爸也不叫妈,眼睛也木愣愣地不打转。他们怀疑孩子长瓜了。

再次回家,就只有万宝强一个人了——张晓萱在工地给人搞清洁的时候被高处坠下的碎砖砸到后脑勺,刚拉到医院人就没了。在小宝的印象里,最后一次见到万宝强便是她妈出殡那日,田埂两旁的矮柿子树上积了薄薄的一层霜,天空乌白乌白,没有太阳,但却亮得晃眼。二十几号人,全都穿着麻布长白大褂,头上裹着白布,其中六个举着一个大木箱子,一个岁数稍大的男孩——小宝的十一岁大的表哥走在最前头,抬着一张桃木相框装裱的黑白照片。四岁不到的小宝则由奶奶抱着,跟在万宝强后头。队伍越走越挤,一眼看过去,背影全都一个样,也分不清到底哪个才是她爸。走了一会儿,人群中传出哀嚎,继而白纸糊的孔方兄飞了满天。小宝咯咯发笑,张着嘴巴伸着双手便去抓拿满天的纸片。一个男人转身把嘴一咂,将小宝顺到怀里。她不敢出声,感到害怕又莫名踏实。男人的胸膛宽厚结实,但下巴的胡子戳得她脑门生疼,她只有将头紧紧埋在男人的脖颈之间。

晚上躺在凉席上,绝食了一下午的万小宝饿得肚皮咕咕乱叫,到了半夜,实在耐不住饿,便从枕头底下摸出两颗“大日免”,剥了糖纸含在嘴里——她到了换牙的岁数,侧切牙像是旱地里脱了水的胡萝卜,将掉不掉。糖化到一半,万宝强突然推门进来,叫她收拾好书包,准备到成都去上小学。于是万小宝高高兴兴从床上蹦起来,一个蚱蜢就跳到地上,结果脑袋先着地,给磕个大鼓包。她这才清醒过来,原来自己刚刚正浑噩做梦呢。彼时四周寂静无声,只有院子里的蛐蛐哑叫了两下。万小宝蹲在地上,想起下午马老三和奶奶说要去成都进货的事儿,脑子里便有了主意。

巷道逼仄昏暗,青苔沿着红砖墙角攀爬一路。万小宝仰起头,抬起左手挡在额前,看到墙与墙之间仅一掌之距。二楼的铁栏杆如同盘吸在礁石上的章鱼,从墙体伸出来半悬于空,上头还挂着两条没来得及收的碎花棉短裤,正滴答滴答地往下透着水,小宝用长出一截的袖子揩了揩额头的水渍,然后继续闷头往前走,生怕马老三发现了在后头叫住她。

暗巷触底左转,往外延伸便是一条开阔横躺的大马路,穿过马路,便是另外一条更为开阔、干净的巷道,万小宝不知道自己究竟应该往哪儿走,只是一个劲朝着视野开阔的地方越走越快,到最后竟然小跑起来。等到停下的时候,脚下的土泥路变成了水泥地。她佝着腰呼呼喘气,两个白面馒头和十几颗“大日免”呼啦一下从她肚子前头的口袋里跳出来,往四面八方弹开,她赶紧蹲在地上用手将它们围拢回来。坐在路肩上,万小宝拿起一个馒头啃啄,隔了夜的馒头有些发硬,差点把她那颗松动的侧切牙给硌掉了。

成都那么大,去了又该到哪里找万宝强呢?来成都的前一晚,万小宝从靠墙木桌的玻璃板下抽出一张黑白照片,那是唯一一张印有他父亲面孔的照片。照片中的万宝强不过是个十来岁的毛头小子,站在三兄妹中间一脸严肃,身后还站着万小宝跛脚的奶奶和已经过世的爷爷。照片虽然在玻璃板下被压得平平整整,但是表面已经发黄,起了毛边。就着月光,万小宝能模糊地看到照片上万宝强的样子:三角眼,颧骨突出,双颊下凹,脑袋硕大,上尖下圆,像一粒倒立的瓜子仁,身材却瘦削得很,平胸平腹撑不起那松垮垮的的确良衬衫。万小宝完美继承了他父亲身上所有这些显性特征,虽然这些特征放到一个女孩儿身上似乎有碍观瞻,但现在,这还是让她心里感到了些许亲切。

回到床上,万小宝先是把照片压在毛线枕巾下,怕给压皱了,于是取出来又放到枕头底下。她闭上眼,努力回忆刚才梦境里和记忆中的万宝强,好像想把他们和照片上的万宝强结合到一起,好在脑海中勾勒出最接近他的样貌。等她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月亮还明晃晃挂在天上,四野阒寂,偶尔传来几声狗吠。她轻手轻脚下床,穿好那双洗得发黄的帆布鞋,准备出门。

“成都大饭店!”小宝在张晓萱过世后,有一回听万宝强打电话回家,说老乡的店早倒闭了,自己已经另谋出路,现在在“成都大饭店”工作,待遇好得很。然而究竟做什么,小宝的奶奶也没问清楚。但既然是大饭店,又说待遇好,那十有八九就是个经理。因着这个,小宝在一众父母进城打工的孩子里感觉特别自豪,时常告诉小伙伴们要是她爸爸过年回家,准给她带最新款的玩具,到时候人人有份。一开始,小朋友们听个稀奇,个个佩服得五体投地,把她当孩子王,围着她打听“大饭店”和玩具的事情,然而自从同村二年级的张帅去了一次成都后,回来便到处撒烂药,说小宝的爸爸在城里找了个相好,娃儿都快生了,把她丢了。消息传到万小宝耳朵里,于是一天下午,在张家口村小学刚刚放学的时候,万小宝在操场上逮住正在打乒乓球的张帅,扒着肩膀就给他耳朵来了一口。为此,万小宝的奶奶还提了两箱过年收到的娃哈哈八宝粥,颤巍巍地去给张帅一家赔礼道歉,小宝从此也收获了一个新的外号:野狗。“野狗才咬人,而且她老汉把她甩了,不是野狗是啥子?”从此,那些曾经围在小宝周围的小伙伴都作鸟兽散,见到她就“汪汪”学狗叫,不再和她来往。

从路肩上站起来,小宝咧着嘴,瞪大了眼睛观望着眼前的新世界,她感到一阵幸福的眩晕。从出生起,她从来没有出过远门,所谓的大城市,在她眼里不过就是离村一公里左右的张家口镇,每年过年的时候,奶奶都会带着她到镇上赶集,备年货。新灌的香肠、滴油的火腿、酿香的米酒、剪窗花用的红纸、六十六连响的炮仗……她从六岁起就知道帮奶奶提东西,回到家的时候,蜡黄的小胳膊上总是被沉甸甸的塑料袋勒出一条条紫印子。小宝喜欢过年,因为集市上熙熙攘攘,热闹非凡,每次过年的时候,她都仿佛做好了要告别这个生养她的村镇的准备——她总有预感,他的爸爸万宝强会从这人来人往的人群中突然走出来,拿着给她新买的玩具,然后叫她收拾好和他去成都。就如同现在她所看到的这个灯红酒绿的新世界一样,来来往往的汽车在潮湿的柏油马路上划开印子,公交车旁的人群像池中讨食鱼苗一般围拢而至,仰头是巨大的电子广告牌,写着TFBOYS,是三个比她大一些的男孩,双手叉腰,阳光、俊朗,微笑时露出迷人的虎牙,侧目则是亭亭如盖的行道树,笔直挺拔,有着遮天蔽日的气势。成都大饭店一定在这里!她的爸爸,万宝强,也一定在这里!

左询右问,绕三拐四后,万小宝终于来到了传说中的“成都大饭店”。然而,眼前的成都大饭店,和她想象中那个金碧辉煌、装修考究的成都大饭店大相径庭。这一小间不足二十平方米的小门铺也称得上是大饭店?万小宝从中间扒开厚重的塑料门帘,两只圆溜溜的小眼睛充满了疑惑,把这间卖串串的苍蝇馆子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还不如家门口孙叔叔开的麻辣烫店。”小宝在心里嘀咕道。她退回行道上,皱着眉头又抬头看了看饭店门口白底蓝字的招牌,确确实实写着“成都大饭店”几个字。

“找哪个?”一个身穿围裙、脚上趿拉着拖鞋的矮胖女人掀开门帘出来,看到门口直愣愣站着的小宝,一边把湿漉漉的双手往油渍斑驳的围裙上擦了擦,一边狐疑地问道。

“找我爸爸。”小宝不敢和胖女人对视,低着头,怯懦地啃着指甲嗫嚅道。

“哪个?”胖女人仿佛没听清,皱了皱眉不耐烦地又问了一遍。

“我找我爸爸!”小宝本来就有些发皴的脸瞬间涨得通红。

“你爸爸是哪个?”胖女人眉头收紧了些,从台阶上下来,把步子挪到小宝跟前。

“我爸爸叫万宝强。”小宝往后退了退,试图和胖女人拉开一定的距离。

听到这句话,胖女人往后一退,脚下的地和身上的肉仿佛都随之震颤了一下,她眼睛瞪得溜圆,直愣愣地瞪着小宝说:“你说啥子?你老汉是哪个?”

“万!宝!强!万宝强!”小宝张大嘴说道,露出了一口缺牙。

胖女人一边弯下腰,用一只手紧紧握住小宝柴瘦的肩膀,一边用另一只手的指尖扒开塑料门帘,朝里头吼道:“万宝强!你狗子给老子滚球出来!”

小宝听到她这么一叫,突然感到浑身上下的血液一个劲儿往头顶涌,几欲要冲破她的脑门,胸口又像是藏了一只刚刚破壳而出的小鸡,正要从嗓子眼里钻出来。她的大脑一片空白,只能机械地半张着嘴巴,僵直地站在那里,像一个从来无人问津的港口突然迎来第一艘停泊的船只一样,毫无准备。来的路上,她曾在脑海中演练过无数遍她和万宝强相见的场景:一栋三十多层高的酒店外头,尼龙材质的红毯一直铺到种着黄冠菊的花台前,大理石做的花台被太阳晒得滚烫发热,环卫工人穿着胶鞋,拿着橡胶水管正在里头浇水,干燥的草地被浸湿后发出新鲜的青草味——这是她和奶奶去同村邻居家吃酒席时在电视机上看到的画面。之后,他的父亲万宝强便会穿着旧照片上那件白衬衣,从酒店正门口出来,一次跨两个台阶向她走过来……幻想每每到此就戛然而止,好像某个运行到一半出现BUG 的程序一样,她的脑袋里下意识跳过了他们相遇后的那个阶段。然而这下子,她被胖女人的一声怒吼完全吓懵了。

里屋顶头一扇积了厚厚油污的滑动门“叽啦”响了一声,从里头探出一个油光锃亮卤蛋似的圆脑袋。男人额头的皮肤褶皱成三层叠搭在一块儿,犹如一条被剃光了毛的沙皮狗。马上快中午了,外头的太阳越发热辣起来,店里的三页风扇嗡嗡作响,然而男人头顶的汗珠还是越过额头层峦叠嶂的褶皱,直往他的眼睛里钻,也不知是热的,还是给吓的。他掀起肚皮上暗黄的线衫往脸上揩了一圈,说道:“哪个?”圆豆般的眼睛在下塌的眼皮下溜溜转了一转,透露出惶恐的光芒。“你龟儿出来认哈这是哪个?”胖女人把小宝从塑料门帘外头一把拽进来半个身子,满眼挑衅地看着男人。男人站在距离小宝两三米远的地方,用衣服又擦了擦眼皮上将滴下来的汗水,一脸狐疑,说:“哈?认不到啊?”胖女人鼻子哼气,正准备问个究竟,结果小宝竟嗷呜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结巴地说:“爸……爸爸,你是不是不要我了!”女人见势便脱了左脚的塑料拖鞋就往光头脑袋上拍,一边拍一边这个妈那个狗地乱骂,像是提前背诵好台词似的,也不由光头男人辩解半刻,喘息间还回转身用拖鞋指着小宝问道:“说!你老汉叫啥子?”“万宝强!”小宝哭是哭得震天响,智商却一点儿没掉线,问什么答什么。这下胖女人更来劲了,左右开弓抽得光头脑袋噼啪作响,那光头一开始本来还想辩解什么,这一顿猛抽过后,头晕眼花,只知道在那儿嗷嗷怪叫。

胖女人好不容易歇下来,赤着脚坐在长条木凳上,喘着粗气,竟然嘤嘤嘤哭起来,诉说自己的不易,跟着光头吃了半辈子苦,哪里想过他在外头搞女人,小孩子都那么大了。

“你莫消和我说,要不是你在外头乱搞,娃儿啷个认得你的名字!”

“老子今天背时得很!确实认球不到啊!”胖男人双手作揖,放在脑门前头摇了三摇,又转向哭哑了的小宝说道:“小妹妹,我真的不是你老汉,我求求你,莫乱认!”

小宝本来哭声已经渐小渐缓,听到光头这么一说,却又像一台刚被点燃的发动机一样,开始了新一轮哀嚎,边哭边从口袋里颤巍巍拿出那张照片……

夫妇俩在了解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后,胖女人心疼小宝,给她端了一碗燃面,告诉她在这个附近还有一个“成都大饭店”,等下午客人少一点儿就带她过去看看。然而等胖女人再次从厨房出来的时候,长木椅上空空如也,桌子上只剩下一个被一扫而光的碗。

从苍蝇馆子出来,小宝又陷入了更深的迷茫中。胖男人果真不是他的父亲。

等小宝找到真正的“成都大饭店”时,已经到了大下午,但太阳仍然在楼宇之间穿梭跳跃,不遗余力地释放着热量,完全让人想不起前一天还下过雨。小宝抬手遮住太阳,又仰头从指缝间看到立体招牌上几个大字——成都大酒店,下头还写了一行拼音——Chengdu Grand Hotel。“大饭店”和“大酒店”是一个意思吗?小宝思忖了一会儿,一个吃饭一个喝酒,差不多是一个意思,于是便笃定地朝酒店大门走去。

“干什么?”

未想连里头长什么样都没能看到,小宝就被门口的保安给拦了下来。

“找我爸爸,叫万宝强,在这里头工作。”

“我们这里是酒店,预订房间需出示身份证。”保安垂了眼皮,用一口懒散的川普回答道。

“我爸爸在这里工作的,叫万宝强!”

“啥子?王宝强?”

“是咧,万宝强。”

“嗨,”保安突然噗哧一下笑出声来,改用成都方言说道,“你龟儿扯把子得很哟,我媳妇还叫王祖贤咧!小屁娃儿一边耍切,莫来这儿添乱。”

保安说罢,从背后抽出右手朝空中一挥,示意她赶紧离开。然而小宝执拗地杵在那儿,一副找不到老汉不罢休的样子。

“是万!不是王!个十百千万的万!”

“啥子?万宝强?那更是莫得这号人了,听都没有听说过。”

保安又摆了摆手,准备将小宝打发走。小宝忽又要坐地上撒泼打滚起来,这时,蹲坐在酒店外花台边观望许久的送水工老李突然开腔岔话:“嗨呀,你听人家娃儿把话说完嘛!说嘛,你老汉在哪儿,做啥子工作的?叔叔看认得到认不到。”

“我老汉叫万宝强,就是在这个成都大饭店工作的。做啥子……做啥子我也晓不得。”

“嗨,龟儿喜剧得很!你老汉在成都大饭店,我们这儿叫成都大酒店,你啷个找得到你老汉嘛!”保安一跺脚,仿佛是对自己刚刚果决态度的再一次笃定。

“你家里头别的人喃?”送水的老李深深吸了一口手里的烟屁股,然后往地上一丢,那烟屁股就冒着火星子在地上弹了一米多远。

“我妈妈死了,奶奶一个人在屋头,我是一个人悄悄来找我老汉,找到了就回去。”

“你这个难搞得很哟,整个成都几百万人,哪里找得到哦。”保安双手背在背后,无奈地摇了摇头。老李则一言不发,蹲在他那辆掉漆的铁皮三轮旁,眯着眼睛看着烟雾里的二人。

一会儿,一辆别克商务车停在了酒店门口,保安赶紧把小宝喊到一旁。等他再回转身时,老李和小宝已经不见了。

小宝醒来的时候,感觉嗓子又涩又痛,眼睛像灌了铅,又或是几公斤重的秤砣压在上头,她迷迷糊糊感觉天空乌白乌白,太阳煞白又刺眼,不像平日的圆形,而是长条形。她试图抬起头,却发现脖颈像断掉般拉扯得生疼,只能模模糊糊看到周围几个白晃晃的人影。一个人影走过来,抚摸她的额头,发现她醒了,便扯着嗓子对后面的人说了什么,然后又回转身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小宝攥得几乎痉挛的小拳头突然松开,一个尖锐的小东西从掌心掉了出来——那颗侧切牙。“阿姨,叔叔把我的牙弄掉了。”她嗫嚅道,“痛得很。”然而护士并没有听清,只在一旁招呼门口的人进来。

小宝感到呼吸愈发困难起来,空气像是要越过无数垒实的泥土块、污血遍地的宰牛场才能到达她的肺里。恍惚间,她听到咋咋呼呼的声音,隔着一两米远,通过一条狭长的走道传到她的耳朵里:一个带有些许愠怒却又极具克制的声音说道:“会阴撕裂、腹部大腿大面积挫伤……”一个男人叫嚷着要宰了那个“狗日的”,众人规劝,婴孩啼哭,女人安抚,过了一会儿,铁皮做的垃圾桶翻倒在地,接着,男人粗口乱喷,女人尖着嗓子说:“长大怎么嫁人?”又过了一会儿,二人一唱一和说没有钱给,要找医院领导讨说法,随后便是此起彼伏的哀嚎,乱麻麻吵哄哄好不热闹。

小宝直愣愣躺在床上,倒不觉得这些杂音纷乱叨扰,反而心里头突然跃起一阵似曾相识的喜悦。她感觉仿佛回到了母亲出殡那日,周围也是清一色穿着白大褂的人,也是这么热热闹闹。像上回一样,她知道,爸爸终于回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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