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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地中海到中国
——平山郁夫丝绸之路美术馆藏文物探微

2020-04-28周庭熙

艺术品 2020年12期
关键词:平山佛教

文/周庭熙

1877 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F.von.Richthofen)首次将这条亚欧大陆上连接东西方的交通线命名为“丝绸之路”。今天,世人常以西汉建元二年(前139)汉武帝派张骞出使大月氏(今乌兹别克斯坦的费尔干纳地区)的首次西行,作为开启丝绸之路中西交通新纪元的象征。张骞此行虽未能如愿联合大月氏抗击匈奴,客观上却促进了东西驿道、商道的沟通,史称“凿空西域”。事实上,先秦时期,中西方之间已通过陆路与海路互有往来,张骞西行使得东西交通进入新时代,也是官方往来的开始。丝绸之路既是东西方商业贸易之路,又是外交使者和传教者的往来之路。更重要的是,世界著名的古老文明多分布于丝绸之路沿线,所以它又是古代东西方文明交流、碰撞与融合之路。

平山郁夫是日本著名画家,曾任日中友好协会会长、东京艺术大学校长等要职(图1-1)。他认为丝绸之路是凝聚人类文明精华的道路,而且唯有踏上丝绸之路,方能理清日本文化的源流。因而,从20 世纪60 年代起,平山郁夫偕夫人平山美知子一百五十多次访问丝路沿线国家,其中更是多次到访敦煌,足迹遍及广袤的欧亚大陆。作为画家,平山郁夫创作了《佛教传来》《巴米扬大佛》等著名作品,多为反映佛教传播、东西文化交流、丝绸之路等题材的画作。

平山郁夫1968 年到访阿富汗(图1-2)、1979 年到访敦煌时所使用的写生册,均为其追寻丝路艺术的重要记录,极具纪念意义。这两本写生册,均题为《三藏法师玄奘的道路》,由此亦可见平山郁夫一生对玄奘的崇敬之情。满怀追寻玄奘足迹与探索佛教源流的理想,平山郁夫踏上了丝绸之路,所到之处、所见之景全都记录于随身携带的素描本上。位于日本镰仓的工作室中,现在还保存着平山郁夫的素描本近600 册。

正是出于对丝路文明的热爱,平山夫妇不断收集流散于民间的丝绸之路遗物,最终全部无偿捐献,成立了平山郁夫丝绸之路美术馆。平山郁夫藏品以犍陀罗佛教造像与丝路货币为代表,包括雕刻、绘画、金属加工品、玻璃器具、染织品、书籍等,从地中海到西亚、中亚、东亚,从古代、中世纪再到近代,几乎涵盖与丝绸之路相关的所有领域。

图1-1 平山郁夫

图1-2 《三藏法师玄奘的道路阿富汗》写生册

红绘牛头形陶来通(图2-1)。来通(Rhyton)一词,本为希腊语音译,意为“流出”,原指古希腊祭祀仪式中的注酒器,因而被视为一种圣物。来通可能起源于角杯,自史前时代起便在欧亚大陆各文明区域广为传播。来通造型多种多样,最常见的呈牛角状,下端做兽首流口。

这件公牛头形来通为公元前4 世纪左右南意大利地区彩陶器,纹饰以红绘技法描绘了《丽达与天鹅》的希腊神话,即化身天鹅的宙斯诱惑斯巴达王后丽达的神话场景。这件来通彩陶未见流口,很可能是用于希腊神庙供奉的酒器。公牛崇拜是希腊流行的一种力量与生殖崇拜的象征,而众神之主宙斯不受约束的性更代表了强大的繁殖能力,这件彩陶从造型与图像设计都有深刻的思想意涵。有趣的是,《丽达与天鹅》也是文艺复兴以来艺术作品的重要题材,达·芬奇与米开朗琪罗、塞尚、达利等艺术大师都有这类作品创作,成为冲破基督教束缚、追求自由情爱的艺术象征。

图2-1 红绘牛头形陶来通

图2-2 单耳几何纹陶茧形壶

单耳几何纹茧形壶(图2-2)。这件茧形壶的年代为公元前8 世纪,来自塞浦路斯地区。塞浦路斯是地中海东部的一个岛国,位于欧洲与亚洲的交界处,是连接中东、非洲和欧洲的交通枢纽。公元前10 世纪中到公元前7 世纪间,这里流行一种腹部呈横向蚕茧状或桶形的容器,壶体上绘几何纹、花卉纹、鸟纹等图案。这类器物多发现于墓葬中,推测用于盛放供品。体量小者被认为可能是香水瓶,大者则用来贮存和运输酒或橄榄油一类的液体。值得注意的是,其造型与流行于战国中晚期到秦汉时期的茧形壶极为相似。国内学界早有留意,但茧形壶以何种方式从地中海传播到中国,仍有待深入研究。

众神石雕(图2-3)。这件公元前3—前2 世纪的石雕来源于东地中海地区,工匠以浮雕的方式在其正面塑造希腊众神的形象,包括中央众神之王宙斯,左侧手持棍棒的英雄赫拉克勒斯以及三相女神赫卡忒。早期赫卡忒是天空、大地与海洋的女神,而晚期则被视为掌管幽灵、魔力和咒语的女神,形象三头三身六臂,多现于三岔路和十字路口。颇值得注意的是,赫拉克勒斯后来又被佛教借用,成为护法神形象;而三相女神的变换则很可能也是佛教三头六臂形象的渊源之一。

图2-3 石雕女神像

图2-4 玻璃执壶

4—5 世纪的执壶便反映出古罗马的玻璃工艺工匠高超的技术水平,口部制作成三瓣式的花口,便于倾倒液体时把握流向;口沿底部至肩部连接有把手(图2-4),便于持握。这种器型的瓶或壶也被称作“奥伊诺丘(Oinochoe)”,在希腊语中含有酒与倾倒的意思。这一花口造型也影响了中国隋唐时期的器物,且在凤首壶一类器物上表现尤为突出。

正因其高超精良的制作工艺,罗马玻璃器也成为丝绸之路上传播范围最为广泛的器物之一。早在春秋战国时期,地中海地区制造的玻璃已传入汉地,成为铜剑、铜镜等器物的重要装饰物。随着张骞凿空西域,汉唐间丝绸之路的畅通使得西方玻璃更是大量进入中国,造型各异的罗马玻璃器屡屡发现于这一时期的墓葬中;同时,汉地陶瓷与金属器也开始了对这些外来器物的模仿,足以证明当时人们对这类舶来品的珍视。

雅典娜头像银币(图2-5),属古希腊著名的钱币品种之一。该银币重17.9 克,正面为智慧女神雅典娜的侧脸,背面是雅典的圣鸟—枭,故亦常称作猫头鹰币。这类银币是古代地中海世界最为重要的国际通货之一。希腊的雅典一带有着优质的银矿山,为雅典城邦文明与海上贸易的繁荣提供了重要的矿产资源保障。

图2-5 雅典娜头像银币(正面)

图2-5 雅典娜头像银币(背面)

英雄战争图圆筒印章(图3-1),属于两河文明的典型器物。这类圆筒印章多以石、金属或烧制的黏土等耐用材料制成,其中心有纵向钻孔,以便穿戴;常用于盖印封泥,以确保密封文书未被打开。印章刻工需要在有限的器表上雕刻出纹饰,使其在滚动压印的过程中得以印制出左右连续的图案。

图3-1 英雄战争图圆筒石印章

公元前15—前13 世纪,以北美索不达米亚地区的米坦尼王国成为早期玻璃制作的中心。玻璃首饰便制作于这一时期,反映了玻璃工艺早期阶段的面貌(图3-2)。公元前1 世纪,叙利亚人创造了吹制工艺,由此开启了玻璃器皿的批量生产。

图3-2玻璃首饰

图3-3 圆形玻璃切子碗

圆形切子碗,即圆面磨花玻璃碗(图3-3)。这件玻璃碗的年代为5—7 世纪,属于典型的波斯帝国萨珊王朝时期的玻璃器,为伊朗中南部制品。碗壁纹样由玻璃冷加工过程中的切割打磨工艺制成,在日文语境常称作“切子”。随着波斯商人在丝绸之路上的活跃,萨珊玻璃器的传播更为广泛,远输东亚。国内考古发现的萨珊玻璃器以北朝至隋唐时期居多,如宁夏固原北周李贤墓的玻璃碗、陕西西安东郊长乐路隋清禅寺塔基的玻璃瓶等;位于陕西扶风的唐代法门寺地宫中更出土了不少西亚伊斯兰时期的玻璃盘。

图3-4 天马形银来通

图3-5 镶银板狮纹铜杯

天马形银来通(图3-4)。这件银来通为约公元前4 世纪的制品,其前端为双翼天马的前半躯体,使用时器身中的液体可通过马前足间的小孔流出。古希腊克里特岛在公元前1500年已出现来通,后广泛传播并流行于西亚、中亚。来通还沿着丝绸之路传入中国,最著名的一例为陕西西安何家村窖藏出土的唐代镶金兽首玛瑙杯。唐三彩中也多见创意仿自来通的兽角形杯。

狮纹杯(图3-5),这件深腹铜杯外侧装饰有加工过的银板,银板上端有一周石榴果实装饰纹带,其下饰有狮子,头部突出,富有强烈的立体感,展现了古代波斯金银器精湛的金属加工工艺。

伊朗南部埃兰文明裂瓣纹银器是古代波斯的代表器物(图3-6),2005 年山东青州西辛村战国齐王墓地便出土了两件埃兰风格裂瓣纹银盒,可见战国时期东西方海上交通之一斑。随着海陆两条丝路上商旅、僧众的频繁往来,大量波斯金银器也在汉唐时期传入中国。帝王狩猎熊纹盘(图3-7),即是流行于古代波斯地区的典型银器,同类器物在我国北朝墓葬中也有发现;盘上表现的狩猎场景,在北朝至隋唐时期的各类器物上更是屡见不鲜。中古时期西方工匠的到来还使异域工艺得以传入,国内工匠通过学习、模仿、改制创新,到隋唐时期已能根据本土所需,制作出融合传统特色的产品。本土制作的金银制品中,以陕西西安何家村窖藏出土的金银器,如金筐宝钿团花纹金杯、鎏金双狐纹双桃形银盘、鎏金团花纹银盒等最具代表性。

在丝绸之路发达畅通的隋唐时期,中亚地区的丝绸织造业发展迅速,形成了如“粟特锦”“波斯锦”等著名织锦品种。双瘤牛联珠纹锦为8—9 世纪制品,其主体图案为两头以圣树为中心相对而立的瘤牛,外围饰一周联珠纹,为常见的中亚织锦设计(图3-8)。这类织锦在中国的新疆吐鲁番与青海都兰等地也多有出土,其联珠纹装饰也成为中古时期汉地最流行的异域风格纹样之一。

燃灯佛授记石雕是佛本生故事的艺术表现(图4-1),这则图像既是佛本生系列故事的尾声,也是佛传故事的开篇,预示了佛陀的转世诞生。石雕表现燃灯佛为释迦牟尼的前世即婆罗门青年云童(斯美达)授记的故事,中间为燃灯佛,右侧为云童正向卖花姑娘买花的场面,左侧下方为云童解开长发布于泥地让佛陀行走的情景,上方是云童合十礼敬佛陀与身体升至空中的情形。

图3-7 帝王狩猎熊纹银盘

图3-8 双瘤牛联珠纹锦

佛传故事的核心内容包括诞生、出家、成道(降魔)、说法、涅槃等,即佛经中讲述的“乘象入胎”“逾城出家”“降魔成道”“初转法轮”“双树涅槃”等故事。佛传故事的绘画与雕塑,对释迦牟尼的经历起着渲染、神化的作用。以1—3 世纪的佛传石雕为例,其中部镂空,推测作为佛塔底座上放置舍利容器所用(图4-2)。石雕四面装饰有佛传故事,分别为佛陀诞生、夜半逾城、证道成佛、初转法轮。这些佛教图像经由西域传入汉地,也成为汉传佛教艺术的重要图像之一。

图4-1 燃灯佛授记石雕

图4-2 佛传故事石雕

图4-3 犍陀罗佛像展示

犍陀罗佛教艺术融合了希腊、罗马、波斯和印度等地多元艺术的表现技巧,极具立体感和写实性,因此也被称为“希腊化佛像”,又因为类似希腊罗马太阳神阿波罗形象而被称为“阿波罗式佛像”。(图4-3)。以当中一件佛陀立像为例(图4-4),该石像高109厘米,身穿通肩袈裟,左手提衣角,右手施无畏印,站立于重瓣覆莲台座上。台座正面为比丘面向舍利容器进行礼拜的场面。值得注意的是,佛像重心落于一脚上,从身上衣纹褶皱下垂的摆向也可观察到其中心偏向一侧,属于典型的希腊化艺术风格。另一件同属犍陀罗风格的观音菩萨半跏思惟像则表现出更为复杂的场景(图4-5)。这件造像为树下思惟菩萨像,两侧胁侍站在莲台上手持花网,菩萨的脚旁有两位合掌的比丘,头部两侧以浮雕手法表现象征供养者的夫妇像。

秣菟罗菩萨头像以砂岩雕琢而成(图4-6)。菩萨裹头巾,眉间有白毫,面部富有肉感,头饰上有印度的灵鸟迦楼罗;头巾上则未镶嵌犍陀罗佛像上常见的金属或宝石。

图4-4 佛陀石立像

图4-5 观音菩萨半跏思惟石像

除了古印度西北部的犍陀罗、中北部的秣菟罗,南部的阿马拉瓦蒂同样为早期佛教艺术三大流派之一。阿马拉瓦蒂是南印度安达罗王国的一座小城,曾建造有巨大的佛塔和诸多浮雕,其佛塔更与北方桑奇大塔、巴尔胡特大塔等并称于世,惜于19世纪初被拆毁,现存主要构件藏于大英博物馆与当地博物馆。阿马拉瓦蒂地区的佛像制作在2 世纪中期达到鼎盛,主要利用石灰岩进行雕刻,用作装饰大佛塔的基坛侧面,如佛塔石雕,据推测也应属此类建筑浮雕装饰(图4-7)。

图4-6 砂岩菩萨头像

这些犍陀罗、秣菟罗与阿马拉瓦蒂佛教造像中,可以观察到印度佛教,乃至联想到中国佛教艺术形成的各种复杂因素。汉唐时期,中国文化和艺术得益于丝绸之路的畅通而兴盛,东西方之间的交流与融合促进了文明互鉴。佛教文化在中国的传播与发展,便是宗教信仰方面的重要例证。由于大量的西域僧人来华与汉地僧人西行求法,西方佛教的典籍与图像艺术逐渐传入中国,印度三大地域佛教艺术也沿着丝绸之路的陆地与海洋两线影响了中古佛教艺术的历史进程。事实上,印度与中国的佛教艺术均为东西方文明共同努力的成果,尤其是佛教造像所表现的由希腊、罗马、波斯到印度、中国之间跨地域文化传播的强大影响。

从1979 年开始,平山郁夫先后20 余次来到敦煌,并创作了大量的敦煌题材作品,为弘扬敦煌文化做出了重要贡献。1990 年,平山郁夫捐赠100 万美元设立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丝绸之路基金”,用以资助敦煌学研究;1994 年又捐赠两亿日元,成立了“中国敦煌石窟保护研究基金会”。平山郁夫热衷于丝绸之路与敦煌艺术题材创作,曾出版《丝绸之路素描集》《敦煌:历史之旅》等,取得了很高的艺术成就。

《释迦涅槃像》正是平山郁夫于1979 年第一次到访敦煌时创作的水彩素描,描绘了莫高窟第158 窟中的佛陀涅槃像(图5-1)。该塑像也是敦煌石窟中最大的佛陀涅槃塑像,释迦牟尼支颊侧卧,姿态安逸。平山郁夫运用柔和的色调,凸显释迦涅槃时的宁静安详。

图4-7 佛塔石雕

图5-1 释迦涅槃像 1979 年

图5-2 菩萨像 1999 年

图5-3 敦煌莫高窟 1994 年

平山郁夫所临摹的莫高窟第57 窟初唐菩萨像更是其写生中的代表作(图5-2)。该菩萨像原为壁画上立于西方阿弥陀佛旁的胁侍菩萨,头戴化佛宝冠,身饰璎珞环钏。该画作于1999 年NHK 特别节目组在敦煌拍摄期间。除了壁画上饰件细节处的沥粉堆金,平山郁夫还捕捉到了菩萨优雅端庄的神态。

除了上述壁画、造像写生,莫高窟风景也是平山郁夫敦煌写生作品的一大题材。以创作于1994 年的写生作品为例,平山郁夫采用了从鸣沙山俯瞰莫高窟与远眺三危山的构图方式(图5-3)。1985 年,平山郁夫曾发表以同样视角描绘的《敦煌鸣沙》与《敦煌三危》,这两部作品现藏于成川美术馆。平山郁夫在追述这两幅作品时强调,敦煌石窟因地处鸣沙山与三危山所环绕的自然环境中才得以保存至今;这也是他惯用这一构图方式的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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