念想三个早逝的朋友
2020-04-28俞敏杰
※文/俞敏杰
一
友根和我在同一个家属院,年龄也相差不多,但并不经常在一起玩耍,大概是单亲家庭的缘故,他与院里的同龄人不太来往。不过,他见了我母亲一直都很有礼貌,我母亲有事叫他帮忙,他也很勤快、很尽力,所以我母亲很喜欢他。
我下乡插队不久,友根有了工作,在一家机械厂当电工。那时候没有电话,我母亲急于联系我时就会找友根。友根便骑一个多小时的自行车来到我所在的生产队,东西带到、话传到后,他又匆匆骑上自行车返回,让我心里一直觉着欠他的情。我从农村插队回来后在一家化工厂里当了电工,虽然与友根成了同行,见了面也客客气气,但还是不太来往。友根的情况一般都是母亲告诉我的,比如他得了儿子、他用业余时间给别人做沙发、他与老婆的关系不是很好等等。
我在工厂工作了5年后碰上了一个机会——某报社面向社会公开招聘编辑记者,我就去参加了应聘考试。报社招收3个人,我的综合测试分数是第2名,但我所在的工厂却死活不放我走。厂劳资科长郑重地把我叫去说:虽然你托人找了厂长,报社的领导也来找了厂长,但厂里还是决定不放你走。报社的领导坐着小轿车到厂里来要我,这我知道,可我并没有托人找厂长啊。后来,母亲告诉我,是友根托熟人去找你们厂长说情的。
过了不久,友根突然死了,死时仅30几岁。死亡地是友根自己的家,他老婆和另一个男人在现场,凶器是友根的电工刀,死亡结论是自杀。母亲很伤心,她说友根的老婆有外遇,也提出过离婚,但友根深知单亲家庭的苦楚,不想让他的儿子也受这个苦,所以不愿离婚。母亲坚信,友根是被害死的。我曾经到友根所在的工厂去做过一些调查,但友根的同事和厂保卫科的人都很冷淡,大家的倾向性也比较明显,加之“文革”的惯性使公检法还处在正常与不正常的边缘,我清楚我没有能力管这个事。虽然如此,我还是时不时会思索“友根之死”这个命题,渐渐地我有了答案:人间的哪一座庙里都有几个屈死鬼。祈愿今生屈逆的友根来世顺畅。
二
光荣是和我在同一个大队插队的知青。我来自工厂的家属院,在农村很快学会了抽烟和用一条麻绳勒在腰间。光荣来自大学的家属院,服装一直都文质彬彬,有空闲时还会拿出记着英语单词的卡片背一背。光荣身高一米八几,高我一头,但他的行事做派甚至他那奇大的饭量都成了一些知青揶揄的材料。我有时会看不惯光荣被欺辱而主动出头做他的支撑,因此光荣渐渐地成了我的朋友。光荣虽人高马大,但心善心软。有几次,他在休息的时间里义务给生产队的地里运送肥料,只有我积极响应了他的这个举动。可见,我的内心也有和光荣共鸣的地方。
后来,光荣似乎是朦朦胧胧、零零星星地意识到,个头最高、力气最大的他屡受欺辱的原因可能是他内心的善软,所以他在招工到了工厂不久就参军当了空降兵。然而江山易改本性难移,我虽然不知道他在部队是如何历练的,但通过他复员到大学后一次在洗漱的地方捡到一块手表立即交到学校、受到广播表扬的事情,我就知道了他内心的善软并没有根本的改观。
因为光荣在大学里工作,所以当我两次高考失利后就去找了他。他在得到大学中文系的党支书应允后,带着我一块到中文系旁听了一年左右的课。因为这个听课的基础,我以全厂第1名的成绩考上了首届电大中文班,并带着工资上完了电大,光荣也在他所供职的大学所办的夜大里拿到了大专文凭。如果照这样的目标和节奏持续下去,我相信光荣会开创出一个新的人生境况。
然而光荣力图让他那善软的内心与他那强健威猛的外表加以匹配的努力并未有一刻的停止,而且年龄越大这种匹配的努力力度也越大。整个暑假他都会泡在游泳池里,忙忙碌碌地做教练、当指导,平日里他就和那些年轻的大学生在操场和篮球场上竞赛体能、打磨肉身。突然有一天的傍晚,光荣在篮球场上心脏骤停,倒了下来,而篮球场的内外有那么多的大学生,竟然没有一个人善于、敢于对光荣实施心肺复苏的急救。等救护车来了,年仅55岁的光荣也救不活了。
大概从50岁左右,忙碌的光荣和我接触日少,我对他大强度地打磨肉身并不赞同。我虽然没有学过医,但我读过一些中国古代的经典并一直注意看、听、觉、悟有关生命智慧的信息和内容,所以我认为,人体在40多岁至60多岁时会进行一种从高中挡到中低挡的交接换班,而且是整体与局部、宏观与微观同时进行的大交接和大换班。身体就像一只煤气罐,一直开大火,早早气就烧完了。很显然,光荣没有把我的话当一回事。他不知道生命需要自佑,自佑之后才会有人佑和天佑。唉,很可惜。
三
俊德是正儿八经的科班出身,而且一直都活得顺风顺水。他小学上的是音乐儿童首选的劳武巷小学,大学上的是音乐学子向往的音乐学院。毕业了先在一著名文艺院团拉二胡,后升任乐队队长。俊德在工作单位很受器重,分房子有他的,到国外访问演出也少不了他。可他偏要调到电视台去工作,领导努力挽留也没有留住他。
江湖的水有多深?每个人的测量结果都不一样,有的是几寸,有的是几丈,有的是深不可测。俊德的测量结果肯定是不准确的,他不知道电视台虽然是个文化单位,但浮躁和功利较有市场,情有点杂乱,义不太讲究。果然,他到电视台工作没有几年,就莫名其妙、百口莫辩地掉落到一个为了个人利益最大化而进行的内耗式的斗争陷阱之中。要命的是斗争胜利的一方把他划入到失败一方的阵营,而失败的那方并未把他当做自己人而给过他任何的利益与名分。于是胜利者一执政,就让俊德下了岗。下岗半年之后,电视台辞退了一个临时工,让俊德接替那个临时工的工作:每天提个旅行袋,把播出过的录像带拿回来,再把要播出的录像带拿过去。这是一种猫玩老鼠式的精神拷打和心灵侮辱,因为当时全电视台连俊德在内也只有3名从音乐学院毕业的专才。俊德的苦痛和愤懑大概已达到了极限,一向都从容不迫、幽默风趣的他在激愤之时竟会流露出“想杀人”之类的只言片语。
中国人都知道,生大气且长久郁闷是会要人命的。中医认为怒会伤肝,但俊德的肝脏并无大碍,那股恶气直冲脑袋变成了恶性脑瘤。恶性脑瘤的恶在于手术之后又会很快地长出来,医生也无回天之力,56岁的俊德英年早逝。俊德的死让我明白了一个道理:树挪死、人挪活的老经验并不适宜于每一个人以及每个人生的任何阶段。该挪时挪、不该挪时不挪就活了,该挪时不挪、不该挪时要挪就死了,所以孔子在读了《易经》后要说:“不可为典要,唯变所适”。
俊德曾有一段时间误会过我,但他的母亲告诉他,我是个好人。一个80多岁的老人家,以她阅人无数的眼光给了我这样的评判,让我很宽慰、很感激。俊德是家里最小的儿子,他母亲和他在一起生活,他相信母亲的话,因为相信,所以他和我的误会就自动消除了。现在,他和他的母亲都去了天国,我希望他们能知道,我还在念想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