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鹭鸶
2020-04-27陈忠实
陈忠实
那是春天的一个惯常的傍晚,我沿着水边的沙滩漫不经意地散步。旱草和水草都已经蓬勃起来,河川里满眼都是盎然生机,野艾、苦蒿、薄荷和鱼腹草的气味混合着弥漫在空气里,风轻柔而又湿润。在桌椅间蜷窝了一天的四肢和绷紧的神经,渐渐舒展和松弛开来。
绕过一道河石垒堆的防洪坝,我突然瞅见了鹭鸶,两只,当下竟不敢再挪动一步,生怕惊飞了它们,便蹑手蹑脚悄悄在沙地上坐下来,压抑着冲到唇边的惊叹,哦!鹭鸶又飞回来了!
在顺流而下大约三十米处,河水从那儿朝南拐了个大弯儿,弯儿拐得不急不直随心所欲,便拐出一大片生动的绿洲,靠近水流的沙滩上水草尤其茂密。两只雪白的鹭鸶就在那个弯头上踯躅,在那一片生机盎然的绿草中悠然漫步;曲线优美到无与伦比的脖颈迅捷地探入水中,倏地又在草丛里扬起头来;两只长腿淹没在水里,举止移步悠然;一会儿此前彼后此左彼右,一会儿又此后彼前此右彼左;断定是一对儿没有雄尊雌卑或阴盛阳衰的纯粹感情维系的平等夫妻……
于是,小河的这一边便呈现出别开生面令人陶醉的风景,清澈透碧的河水哗哗吟唱着,在河滩里蜿蜒,两个穿着艳丽的女子在对岸的水边倚石搓洗衣裳,三头紫红毛色的牛和一头乳毛嫩黄的牛犊在沙滩草地上吃草,三个放牛娃坐在草地上玩扑克,蓝天上只有一缕游丝似的白云凝而不动,落日正渲染出即将告别时的热烈和辉煌……这些时常见惯的景致,全都因为一双鹭鸶的出现而生动起来。
不见鹭鸶,少说也有二十多年了。小时候在河里耍水在河边割草,鹭鸶就在头前或身后的浅水里,有时竟在草笼旁边停立;上学和放学涉过河水时,鹭鸶在头顶翩翩飞翔,我曾经妄想把一只鸽哨戴到它的尾毛上;大了时在稻田里插秧或是给稻畦里放水,鹭鸶又在稻田圪梁上悠然踱步,丝毫也不戒备我手中的铁锨……难以泯灭的永远鲜活的鹭鸶的倩影,现在就从心里扑飞出来,化成活泼的生灵在眼前的河湾里。
我便天天傍晚到河湾,等待鹭鸶。连续五六天,不见踪影,我才发现没有鹭鸶的小河黯然失色。我明白自己实际是在重演那个可笑的“守株待兔”的寓言故事,然而还是忍不住要来。二三十年不见鹭鸶,早已不存再见的企冀和奢望,一见便不能抑止和罢休。我随之改变守候而为寻找,隔天沿着河流朝下,隔天又溯流而上,竟是一周的寻寻觅觅而终不得见。
我又决定改变寻找的时间,宁可舍弃了一个美好的早晨,在晨曦中沿着河水朝上走。大约走出五华里路程,河川骤然开阔起来,河对岸有一大片齐肩高的芦苇,临着流水的芦苇林边,那两只鹭鸶正在悠然漫步,刚出山顶的霞光把白色的羽毛染成霓虹。
哦!鹭鸶还在这小河川道里。
哦!鷺鸶对人类的信赖毕竟是可以重新建立的。
我在一块河石上悄然坐下来,隔水眺望那一对圣物,心里便涌出一首脍炙人口的诗歌来:
蒹葭苍苍,
白露为霜。
所谓伊人,
在水一方。
(六月的雨摘自四川文艺出版社《白鹿原头信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