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蛇腰
2020-04-27田诗范
田诗范
抗战时期,重庆临江门丁字口我家旁边有一家水烟铺,我小时经常坐在作坊门槛上看制作水烟。常见两个伙计打着光胴胴,将烟叶铺在大木框里,一层层喷水,再铺一层烟叶,由此重复。待有半尺高就盖上木板,在框边打楔子压紧到只有两、三寸厚吊起,过一段时间待发出酒香时打开竖起,用木工样的小推刨在侧面刨,刨子兜里就刨出一簇簇金黄的烟丝。
水烟铺女老板穿着开叉到大腿的旗袍,露出小腿上半透明的丝袜子,风姿万千地坐在铺子前,慢条斯理端着铜水烟壶,忽而“噗”地一声吹燃纸捻,点燃烟丝,吐出烟圈,把个烟铺烧的香烟缭绕。有人来买烟就拿出中药铺那样的象牙杆小秤几钱几两地称,然后倒在黄毛边纸上,再竖着三根兰指在麻绳上一绕就扎成捆,动作娴熟优雅。只要她在,门前总站着一堆男人,她不时地递出她的铜水烟壶交给那些男人吸上几口,还伸出玉指点击男人的手背,生意做得十分火红。
女老板我们不知她的真名,因为她腰很细,走起路来像蛇在扭,大家叫她水蛇腰。有些大人说她是妖精,我们那时不知道妖精是好是坏,但我们小孩却喜欢她,因为只要我们在她门口一站,她都会发饼干和糖果给我们,闲时还领着我们做“排排坐吃果果”的游戏。
我们不知她是否有男人。一次,一个陌生男人来到铺子里跟她说了什么后就走了,她立刻辞退了两个伙计,关了铺子在里面大哭,渐渐地没有了声音,几天都不见她开门。我妈慌忙砸开门,见她已奄奄一息。我妈给她喂了米汤把他救活过来,才知道他男人是军统,被秘密派往敌占区执行任务,受伤后被敌人抓住拷打,但他始终没透露任何秘密,最后被敌人喂了狼狗。
1948年物价飞涨,一口袋钱买不到一口袋米。这时候我得了猩红热,三天三夜不退烧。眼看我就要死了,水蛇腰焦急万分,她摘下自己的金箍子,金耳环和玉镯子拿到街上的德国医生那里换了几针盘尼西林,我活过来了。
到1949年11月下旬,时局紧张起来。一个被他男人掩护活下來的战友穿着军装来到水烟铺,给她送来飞机票要带她去台湾。她先坚决不走,可那男人说:“为了我那死去的弟兄,我一定要带你走,因为我们走后这座城市将不复存在!”
她打了一个战栗,不再坚持,但坚决要到我家来告别。她见我弟弟很乖,她因没生育,考虑自己到了台湾没依靠,便央求我妈把我弟弟抱给他。我妈有些舍不得,水蛇腰说:“过几年我就会回来的,只是帮你养。”我妈犹豫中,她说:“我给你们照个相留个念吧。”接着就把我弟抱到“精神堡”(当时已改名为“抗战胜利纪功碑”)照了相,拍照时我弟弟在水蛇腰怀中,侧向着相机,手向前下方伸展,要挣扎出她怀中,扑向“精神堡”梯坎下的母亲。可能正是这个动作,挽救了我弟弟。当时我妈见状就说:“让我再抱一下他。”不想我妈接过我弟弟拔腿就走,她边走边对水蛇腰说:“反正你还年轻,还是自己生一个可靠些。”水蛇腰本想去追,可她身边的军人不时地催她上飞机,那时城外已不时传来炮声,她才悻悻然赶往机场。
那年12月初,早晨临江门有雾。我第一个跑到街上,见街上竟然没有几个人,再一看街两旁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站满了穿黄衣服的军人,从码头一直站到魁星楼,不久就见一串被解放军押着的旧政权的军人与特务。这时,一个熟悉的身影一闪,我认出那是送水蛇腰走的那个男人。
那串人走完就见一群手拿小彩纸旗的学生从桥洞口下来,口里喊着口号,我也跟他们喊:“解放了,解放了!”
一段时间后,住在桥洞里的叫花子都被清理干净了,街上也显得整洁起来,街上天天都有人跳秧歌、划旱船、走高脚跷……热闹得很。我们都觉得真是换了个天地,天天都像过节一样!
一天,一个穿着红绸衣裤扭秧歌的女人抱起我,她正是水蛇腰,原来她也没走成。之后经过一些运动,她总说:“我不是坏人!”
我妈那时是居民委员,总是安慰她:“人民政府对没参加过内战的抗战人员有政策,何况你只是家属。”虽说她也受了一些委屈,经过几十年的风风雨雨,也总算挺过来了。她去世前,眼睛一直盯着阁楼上一个箱子,我妈叫我把箱子拿下来,我从中找出一张盖着人民政府大印的奖状,上书:“奖给人民卫士曹淑敏”。她看了又看,紧紧抱着那奖状才瞑了目。
我妈猛想起解放初期一个风雨之夜,水蛇腰硬拉着她连夜上了公安局,第二天,公安部队就从全城的下水道里取出几十车炸药。
“没有她就没有了我们啊……”我妈动情地说。
原来正是水蛇腰挽救了这座城市——她检举并说服了她男人的那个战友特务,交出了他们在下水道里埋下的爆炸装置,为这座山城平安完整地回到人民手中立下了大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