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在千门万户中
2020-04-27潘向黎
潘向黎
说到写过年的诗,大多数人马上会想到的,可能是这一首吧:
爆竹声中一岁除,
春风送暖入屠苏。
千门万户曈曈日,
總把新桃换旧符。
但王安石的这首《元日》,我过去并不太喜欢,觉得只是应景,感情的汁水不够丰盈。后来知道其中除了过年的那点儿意思,还有革新政治、奋发进取的寄托,透露了政治家的气象,气魄是大的,但一般老百姓大概都还是从过年的辞旧迎新来解读的,这也没有什么不对,一诗两面,二者一体,正如政治家王安石也是文学家王安石。
但是更感动人心的诗还是应该饱含感情的汁水,尤其是个体的、深切的感情。比如清代蒋士铨的《岁暮到家》:
爱子心无尽,归家喜及辰。
寒衣针线密,家信墨痕新。
见面怜清瘦,呼儿问苦辛。
低徊愧人子,不敢叹风尘。
一看就知道说的是心里话,而且连面对母亲都没有说出来的心里话也告诉了我们,我们怎能不感动?“低徊愧人子”,一句颇可玩味,为什么“愧”呢?漂泊异乡、世道炎凉、人情冷暖,回到家中,面对慈母的关怀,种种辛苦、酸楚不是正好倾诉吗?可是怕母亲心疼和担忧,因而“不敢”。“不敢”了,为什么还“愧”呢?想必一是惭愧自己未能出人头地、光宗耀祖,让母亲放心和欣慰;二是惭愧自己一年到头在外面漂泊,没有能在母亲膝前承欢尽孝。这份“愧”,是行为上有亏欠的儿子对母爱心理上充分的回报。这首朴素的诗里,母亲的“怜”,儿子的“愧”,同样是深沉而灼热的爱,其中的亲情之浓,人性之美,严寒时节足可用来暖心。
过年的主题,首推辞旧迎新。“辞”中有轻松也有惆怅,“迎”里有期盼也有“畏老”,因此心情很难说是单方独味的喜悦。具体到除夕夜,许多诗人不约而同地表现出了对时间和季节的敏感,有时到了令人惊叹的地步:“残腊即又尽,东风应渐闻。一宵犹几许,两岁欲平分。”(唐·曹松《除夜》)“官历行将尽,村醪强自倾。厌寒思暖律,畏老惜残更。”(唐·罗隐《岁除夜》)“九冬三十夜,寒与暖分开。坐到四更后,身添一岁来。”(唐·尚颜《除夜》)“一年滴尽莲花漏,碧井屠苏沉冻酒。晓寒料峭尚欺人,春态苗条先到柳。”(宋·毛滂《玉楼春·已卯岁元日》)……一宵平分两岁,旧年新岁更替,这是千真万确,但说一宵分开寒暖,过了除夕就迎来春天,却更多的是心理作用吧。虽然春节还在冬天里,但比柳条先绿的,是人们心中的某种信念和希望。将春天提前,这是一种美好的集体无意识。
过年的第二个主题自然是阖家团圆了。“归家喜及辰”是无数人心中不变的向往,至今年年声势浩大的春运依然在证明这一点。如果这个时候孤身在外,就难免思乡而伤感。
旅馆寒灯独不眠,
客心何事转凄然?
故乡今夜思千里,
霜鬓明朝又一年。
是寻常人的心思,也是大丈夫的心事,有些悲凉,但依然阔大。这是大诗人高适在唐朝的某个除夕夜写下的《除夜作》。
但是有时人的心里有一个洞,并不是团圆可以填满的。清代黄仲则的《癸巳除夕偶成》就是一个证明,读来别有怀抱、情韵深婉:
千家笑语漏迟迟,
忧患潜从物外知,
悄立市桥人不识,
一星如月看多时。
“忧患”什么?有人认为是为一己处境和前程,有人认为是对天下时局的忧患意识,诗人未明说,正好读者可以依照个人的见识和境遇各行其解。我觉得这首诗最动人处在于画面感,“千家笑语”是大块明面,独自“悄立”是小块暗面,这里面本来只有一片模糊涌动的寂寞和失落,但是就在“暗”里面,有一双亮如星辰的眼睛,那是一双慧眼,在注视着没有月亮的天空,注视着正在欢享节庆、对视线以外的事物浑然不察的人们。这样的一双眼睛,使那个除夕有了一个忧郁而警醒的复调,清新中略带凛冽。
无论如何,过年总应该是喜庆的:写春联,贴年画,吃年夜饭,守岁围炉,穿戴一新,出门拜年,笑语盈盈……“续明催画烛,守岁接长筵”(孟浩然《岁除夜会乐城张少府宅》),“剪烛催干消夜酒,倾囊分遍买春钱”(孔尚任《甲午元旦》),这些情趣和欢乐今天也依然可以继续。
过年意味着新的开始,若再加上人人心中有新的期盼,就真正是“不须迎向东郊去,春在千门万户中”了(叶燮《迎春》)。
(作者系民进上海市委会副主委、上海作家协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