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逃不出的“时间之狱”

2020-04-27邱正仪

参花(上) 2020年5期

摘要:“时间之狱”和“纯粹时间”是俄裔美国作家纳博科夫提出的一种独特的时间观,在他看来,时间是一座环形的监狱,并且没有出路。这种时间观在他的多部小说中得到了充分的展现,《微暗的火》也不例外。本文结合作家对时间独特的理解,寻觅作品中时间的痕迹,探究身陷牢不可破的“时间之狱”中的人的生存和生活。

关键词:《微暗的火》 时间之狱 纯粹时间

作为20世纪重要的后现代作家之一,纳博科夫独辟蹊径,大胆尝试写作技巧创新实验,而《微暗的火》更是以前所未有的面貌出现在读者眼前,使评论家措手不及。译评普希金的诗体小说《叶甫盖尼·奥涅金》的经历给了纳博科夫全新的创作灵感,将前言、一首四个篇章的长诗、评注和索引编织在一起,直观地冲击着人们对“小说”一词的传统认识。

《微暗的火》被公认为是纳博科夫所有作品中结构最新奇,设计最精巧的一部。众多学者针对该小说各式各样别出心裁的技巧运用做出丰富而深入的研究和总结,并通过解剖式的挖掘,正如纳博科夫希望读者“把它放在嘴里津津有味地细细咀嚼”那样,品尝到其稀有的香味。对于普通读者来说,阅读《微暗的火》绝非易事,这主要是由于纳博科夫以其惊人的语言天赋天马行空地玩转笔下的文字,对细节精心安排,融合影视效果诸如蒙太奇、长镜头等,加之对各时期文学作品的谙熟于心,使得他运用戏仿手法时得心应手,活灵活现。这一系列高难度艺术手法使得读者在初读作品时深感力不从心,跟不上作家的步伐。如果说《洛丽塔》的成功在很大程度上是因其表面的恋童内容和曲折的出版道路引起了人们的好奇心,《微暗的火》则充分证明了纳博科夫作为一名严肃的文学大师天赋异禀的艺术才华。寄托在光怪陆离的形式外壳上的,是厚重而深刻的文学价值以及纳博科夫对世界、人生独特的感悟和见解;如同一块高档机械表,隐藏其内部的,除了精密精准的结构,同样重要的是它所呈现的永恒主题:时间。

著名的纳博科夫传记作家布莱恩·博伊德在《纳博科夫:俄罗斯岁月》中认为“时间,而不是空间,是纳博科夫的真正主题。”纳博科夫在作品中鲜有关于时间的系统论述,而主要是借助小说自身对时间的显现来呈现其独特的时间观。

当我们问“时间是什么?”的时候,已然把时间视作外在于我们的现成对象,同时不可避免地赋予了时间一种空间意象,亦即将时间空间化了。纳博科夫在《独抒己见》中称这种被空间化的时间为“应用时间”,并且明确表示反对以主客体二分为前提的对象性的思维方式。纳博科夫真正感兴趣的是“纯粹的时间,感知的时间,有形的时间,没有内容和上下联系的时间” ,并且因为“自己突然陷入了一种光辉而易变的介质” 之中而莫名欣喜,而这种“光辉而易变的介质”正是“纯粹时间”。

可以看到,纳博科夫提出的“纯粹时间”与海德格尔的“时间性”有相通之处,他们对时间的理解都超越了主客体二分的窠臼,对时间的追问并不在于“这是什么”,而是时间的“如何”。作为20世纪杰出的哲学家,海德格尔用深邃的哲学语言对时间问题进行阐释,而纳博科夫则拥有哲学家所不具备的优势,即他可以很自然地获得一种接近于现象学的理论视野。

纳博科夫的“纯粹时间”是比一切空间化的时间更为本源的时间,它不能被表象为某物,也不能再被还原成别的什么。在《微暗的火》中,纳博科夫运用“湖”这一意象来隐喻时间的本源状态。麦卡锡曾指出:“湖——原始人最先使用的镜子,在整个故事中占有重要的位置。”在谢德住所附近,有三个连体湖:Omega,Ozero,Zero。这三个单词的所指都是“终结”或“虚无”,表明此文本正是处于时间的终点(或开端)。正是这种终结或者说对线性时间观的超越使得过去、现在和未来能够以共时性的姿态出现在同一文本境域之中。站在时间本源之处,所有一切都呈现出与以往不同的样子。纳博科夫的文本世界进入了前所未有的自由之域,我们在其中也感受到了自由的召唤:“我觉得全身通过时空在分向四面八方:一只脚在山顶上,一只手在水流湍急的海滩卵石下,一只耳朵在意大利,一只眼睛在西班牙,洞穴中,我的鲜血;群星里,我的脑浆,我那三叠纪里闷声悸动不已;绿色光点闪现在那上更新世,一阵冰凉的颤抖贯穿我那石器时代,而所有的明天皆在我的肘部尺骨端。”此时,人仿佛成了深藏在宇宙深处的一只眼睛,曾经我们困于其中的人世间沧海桑田的变幻此时被我们尽收眼底。在这一瞬间的变幻中,我们突然挣脱了线性时间与空间的束缚,视线可以自由地停留在历史的各个时期、世界的各个角落。过去、现在、未来不再是一股抽象的时间之流冲卷过我们的身体,而是成为我们斑驳陆离的生存之域,我们这空虚的、永远未完成性的存在就在这以过去、现在、未来构成的境域中展开我们的生存。小说文本那看似支离破碎的片段正是过去、现在、未来投射在我们存在背景上的斑斑点点的影子,我们需要在这背景上动态地建构我们自己的世界。跳出了线性时间观的纳博科夫不会用有连续关系的时间序列,如同撰写生平传记一般描绘诗人谢德以及自称为赞巴拉国王的金波特的生活,按照某种顺序排列他们的活动,因而使得文本呈现出碎片性、不完整性的特征。

在《说吧,记忆》中,纳博科夫写道:“我曾在思想中返回……到遥远的地方,在那里摸索某个秘密的出口,但仅仅发现时間之狱是环形的而且没有出路。”没有出口的“时间之狱”将人们禁锢在每一个特定的“现在”,使他既无法抵达“过去”,也不能拥抱“未来”。《微暗的火》中的金波特面临的正是这样的境域,作为一名在现实工作生活中遭受排挤的学者,眼下的生活苦涩难耐,他极度需要一样东西来帮助他逃避现实,那就是谢德的诗。通过描绘虚构赞巴拉国度以及国王,金波特企图将自己的性倾向合理化。在谢德的诗篇未被揭晓以前,金波特已经在头脑中一遍又一遍地建构诗篇的面貌了,因此未完成的《微暗的火》可以被看作是“未来”,它充满无限希望和想象力。可惜的是,正如纳博科夫所说的“未来不存在”,因为未来只是不可被实现的可能性,毋宁说是“绝对的虚无”。完成的诗篇——即“现在”注定达不到金波特的期望,预示着金波特不可能拥有想象中的“未来”,于是他转而投入“过去”的怀抱,通过对诗篇编注,将想象中的美好过去融进现实的诗篇来超越时间,战胜时间。然而,正如绝大多数其他纳氏小说的主人公一样,金波特因置身于危险的本源时间中不可避免地陷入一种精神病状态,从一封由华兹史密斯学院英文系主任执笔的公开信中可确认金波特患有神经错乱症的事实。这种病症使得主人公时常体验到出离自身的感受,而这也是他获得同一性的方式,正是这种感受让他意识到了自己存在的事实,既本源时间性的表现。

作为有限的存在者,时间就是环绕我们生存的界限。这个限定着我们生存的时间不是外在于我们的对象,因此这个由“时间之墙”围起来的监狱就不是客观现成的东西,而是我们的生存本身。作为终有一死的我们始终无法放弃生存的愿望,因此我们就无法逃离时间之狱。可以说,那个使我们困于时间之狱的,那个让我们甘愿成为时间之狱囚徒的,不是别的,正是我们对生的执着。虽然故事结尾处被枪杀的人是谢德,金波特又何尝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死亡呢?在小说中,有大量关于死亡主题的涉及,不仅包括诗篇中谢德对死亡的理解,谢德与金波特之间关于死亡的探讨,更为有趣的是大段金波特对自杀手法的各种设想。这些详细到令人惊叹的“自杀指南”绝非金波特的一时兴起,而是金波特在痛苦的现实生活中难熬挣扎的证据。他认真思考过自杀的可能性,试图摆脱“时间之狱”的囚牢,用“死”的方式去存在。“只要此在存在,它就始终已经是它的尚未,同样,它也总已经是它的终结。死所意指的结束意味着的不是此在的存在到头,而是这一存在者的一种向终结存在。死是一种此在刚一存在就承当起来的去存在的方式。‘刚一降生,人就立刻老得足以去死。”而显然,金波特并没有勇气与现实做正面对抗,同时又无法真正放弃对生的执着,由此产生的迷乱不仅使他作为“时间之狱”的囚徒认同自己的囚徒身份,而且使其遗忘了本身所具有的本真的自由。

如果说谢德是莎剧典故中的那个太阳,金波特则是月亮,如今太阳不见了,月亮只有暗淡无光。现实生活分崩离析,精神世界坍塌瓦解,金波特只能借助记忆和艺术形式来短暂重现支离破碎的过去。如果我们对作家的生平稍做了解,不难看出,纳博科夫本人也同样在依靠他的小说重温他的过去。出身贵族的他在颠沛流离的流亡生活中饱经风霜,快乐的早年生活与他30多年的漂泊生活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正是这种长期的煎熬使他逐渐形成了独特而又带着一丝悲观色彩的时间观。无论是《洛丽塔》中的亨伯特,《玛丽》中的加宁,再到本文论述的《微暗的火》中的金波特,他们无一例外地对时间持有一种执念,即渴望回到过去,而这种执念实际上也是作家纳博科夫本人对时间的一个情结,试图使“时间”在他的文学作品中得到“永生”。

参考文献:

[1]布瑞恩·博伊德.纳博科夫:俄罗斯岁月[M].刘佳林,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8.

[2]纳博科夫.微暗的火[M].梅绍武,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9.

[3]纳博科夫.独抒己见[M].潘小松,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

[4]纳博科夫.文学讲稿[M].申慧辉,等译.上海:三联书店,2005.

[5]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王庆节,译.上海:三联书店,1989.

[6]纳博科夫.说吧,记忆[M].陈东飚,译.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1998.

(作者简介:邱正仪,女,硕士研究生在读,四川大学,研究方向:英美文学)(责任编辑 刘冬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