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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峰禅心

2020-04-26胡笑兰

散文诗世界 2020年4期

胡笑兰

少年的我,时常会和小伙伴去爬那条进山登顶的小路,山那边有桃花红,梨花白,杏儿黄的诱惑。山路一点点往上盘旋,逼仄而坚实,间或有几级石阶,两旁毛草灌木披覆,或许还能看见野兔野獾子豪猪的巢穴,那些小兔子可不怕人,支楞着耳朵蹦蹦跳跳,一转眼就不见了。我们的祖祖辈辈都走着这条进山的小路,不知道它存在了多少年。

进入山的腹地,坡道陡然,依着山势是垒垛的石壁。石壁显然是人力堆砌的,黑褐色点点石斑,老旧的苔藓深黑深绿,新长的苔藓透着翠绿,层层叠叠,粗壮的藤蔓纠缠不清……真是“苔痕上阶绿,草色入帘青”。

两片茂盛挺拔的竹林深处,是一方开阔地带,那里常常是我们盘磨的地方。荒芜的乱草丛中,是横七竖八的石柱,石廊,古旧的青砖残瓦,缝隙里那些荒草荆棘伸出顽强的身腰,疯长着。父亲告诉我,这里以前是座寺庙,寺庙两进,气势恢宏,有个和庙宇一样响亮的名字“天峰庵”。这些撒落的砖瓦,玉色细腻光润的铭碑似乎告诉我,这座庙宇往日的不同凡响。父亲还告诉我,“天峰庵”源远流长,历史上劫难无数。而每一次劫难之后,总能奇迹般的再度辉煌。

据现在的“天峰寺”记载,早在宋时,清远禅师于麻山建成“龙门禅院”,彼时的杨家山因了满山遍野的山麻,还只叫麻山。又因镇锁舒桐怀潜四邑之水,古称龙门。南唐散骑长侍,大学士文学家徐铉贬谪连城,曾作“龙门寺记”。乾隆年间张廷玉次子,进士张若澄题写“天峰寺”门阙。晚清的遗老遗少,文人学士常聚于此,乐山乐水,论诗谈禅,流连忘返,留下了许多锦绣文章。

清末桐城派首要人物,晚清著名学者、文人和教育家吴汝纶曾入曾国落、李鸿章幕府,为“曾门四弟子”之一,被举为“古文、经学、时文皆卓然不群”的“异材”。吴汝纶与“天峰庵”曾有过的心结与因缘,却是鲜为人知的。

《吴汝纶全集》对天峰寺就有一段写实的文字,打开它就如打开一段尘封的岁月,那遥远的天峰庵不再扑朔迷离。父亲的故事也找到了有力量的依据。

明末,吴氏族人君友舍宅为寺,清幽的山谷便有了晨钟暮鼓,梵音袅袅。杨家山还是张相国的祖坟地,山前是一湾清丽灵气的浣河,那片山挡束了邪浊之气,相国家人以为有利风水,便买下了那片山,也越发看重“天峰庵”,且有“绰楔”树立。不知道过了多少年,寺庙慢慢毁了。

咸丰年间,杨家山来了一个比丘尼,老尼见山色清奇,河湖浩瀚无垠,波光潋滟,便决定不再走了。云游四海多年,老尼终于看见了一方清静宝地,便倾其所募银钱,重新修葺一座新的“天峰庵”。自此,“橐橐”的木鱼声又敲醒晨曦,辞别暮色,香火日盛。

忽一日,来了一个游方和尚。和尚是个不折不扣的“花和尚”,說什么“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流”,吃喝嫖赌样样沾。老尼恐他污了佛门清静,几次三番坚守山门。和尚恶念顿起,“天峰庵”在一把邪恶的大火里化为灰烬。这些过往,县志和吴氏族人都有文字记录。

十九世纪初,吴先生自里中,过“天峰庵”,取道安庆、南京,赴天津入李鸿章幕。天峰庵此时的居士泰山正是老尼的外孙。吴先生登山小住,在庵里流连日许。吴先生说泰山“年七十余也,而貌清腴,肌理润泽,与余辈年三四十人相若”;“今为屋二重,栋宇殊壮,诸佛像皆雄伟,皆泰山所募建者。其徒服习其教,事佛甚谨,猪、鱼、鸭、鸡,屏不入厨,有不食盐者”。泰山居士敬慕先生高才,曾经几次邀约,两人相见恨晚,秉烛夜谈。这样的风景名胜可怡情冶性,自然更适合读书了。

民国十二年,住持殷和尚将两进寺庙改建三进,供奉大小佛像十余尊。

时间来到了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初,一群扛着“青红棒”的人,在“破四旧”的呐喊里,将“天峰庵”夷为平地,便成了现在的样子,也给了我儿时竟至于圮废的记忆。

竹林里飞翔着许多的黑鸟,见到我们并不怯生,兀自玩乐,快活地飞行,抑或站在石阶上踱着步。它们体态丰盈,羽毛乌黑油亮,朱红的眼睛一闪一闪的,镶嵌着黑如点墨的眼珠子,犀利地东张西望,猛地伸出尖锐的喙,那是它们终于逮着了一只大虫。“吱吱、噶噶”地叫着,得意地扑楞着翅膀,飞上竹梢头。几只啄木鸟,雨点样啄击树干上的虫子,“梆梆梆……”狠而准。远处的布谷鸟“麦黄河果……”响亮地回应着。鸟鸣林更幽,林深草木生,说的便是这般的感觉吧。

废墟旁有一株参天古枫树,苍劲粗壮,仿佛它是“天峰庵”最好的明证。枫叶红得醒目,繁华又铺张,沟壑里堆满了深浅不一的颜色,惊艳着我好奇的双眸。我站在下面,透过满树红叶的缝隙看天,我看见天空全变成红色,人在中间,被温暖和喜气包围。“你在看什么呢?”小伙伴们问。“我在看外面的天呀!”我脆脆的回答在群山翠谷里回响,山那边碰撞出的回声拉得悠悠扬扬。

几年后,十三岁的我真的被父母送到了山外,远方求学,只在暑假归来。再后来,我走出了家乡,看到了外面的世界。

1979年,“天峰庵”又迎来了它的另一个主人,我想那是佛祖派来的使者。妙容师太来了,也决定从此不走了。妙容皮肤白净,椭圆脸,眉眼清秀,我想象着,她年轻时一定是个标准的美人。

昔日庵堂片瓦不存,古庵的瓦石砖块有的成了山下村人宅基地的点缀,铭碑成了井台上的坎石。师太站在那里,心里默默发下大愿:一定重振“天峰寺”,扬我佛威仪。从此她云游四方,募化资金;信徒的捐赠;山下周边的青壮年自觉自愿的义工,肩挑手扛。半年后,一栋徽派特色白墙黛瓦的庙宇伫立在“天峰庵”原址上。重修的庙堂叫“天峰寺”一殿一堂,供奉十余尊佛像,妙容做了住持。

师太自幼修法习武,炼得一身好手段。一个月黑风高夜,一个盗贼自倚武功了得,欺妙容一介女流,上山行窃。几番较量,妙容施展身手,打得歹人落花流水,从此不敢造次。

妙容师太那年约五十左右的年纪,温和安详的脸总是带着微笑。她布道度人,和山下百姓关系亲睦,深得尊敬,名望日隆。香火在妙容师太的木鱼声中,越来越旺盛了,名声雀起,就连江西、福建、台湾等各地香客也慕名而来。山道上永远走着信男善女。

父亲常常会带上我去庙里,我看父亲用蝇头小楷给庙里写签语,给拜佛求签的人解签。父亲读过私塾,喜欢看书,对签语的文言文和历史典故有深度的理解。他能依着签客的心理把个签语解释得喜上加喜,遇难呈祥。师太说,佛祖是度人生苦难的,这些签语其实就是一门哲学,或者说游离在神学与哲学之间,让好运的人继续努力;迷惘的人顿悟;让深陷苦痛的人寻找解脱。

我和母亲一起去上供还愿,给佛像挂红披。那红披是母亲许下的愿终于随了心意后,对菩萨的谢仪。至于母亲许下的愿,我无从知道,因为那是不能说破的。我想,那总是离不开一个女人一个母亲的美好心意。上供后的糕点,师太总会拿些放到我的小手里笑眯眯地说“吃吧吃吧,漂亮聪明的小姑娘,步步登高”。母亲清秀的脸漾着欢喜,“多谢师太的吉言,我娃快接着”,唯有这时母亲不再客套,似乎她的女儿结结实实地收到了佛的祝福。

1980年,洛阳“白马寺”走来一个少女,见着师太,双手合十,深深行礼说:“师太,我想皈依佛祖,从此一心向佛。”语声怯怯但却非常坚决。“阿弥陀佛,小施主,执于一念,将受困于一念;一念放下,会自在于心间。”师太看着她青葱一样水嫩的脸又说:“你太年轻啦,生活才刚刚开始”。

“您不收我,我便不起来!”女子深深一跪,直直跪在山门外,扬着倔犟的小脸。“你且起来,在庵堂做个居士,养养心神也好。”师太慈眉善目地笑。

1983年,白马寺师太为女子行了受戒礼。戒香炙烧着头额,3个、6个、9个,灸出显目的戒疤。“不杀生、不偷盗、不淫、不妄语、不饮酒、不涂饰香鬘,不视听歌舞,不坐高广大床、不非时食、不蓄金银财宝 ”大堂经声悠扬,诵戒声朗朗。随缘放下,心安是家,师太赐她法号“释僧果”,受了戒碟,从此正式皈依佛门。

1983年,“天峰庵”的山门外走来了“释僧果”,她是古庵堂又一个神圣的使者。我和母亲拜求做清明的万字,见过那年轻尼姑,和我差不多大,长得袅娜俊俏,应该有点妙玉的影子。青涩白净的脸上几点雀斑,黑葡萄样的双眸幽深似潭,像一泓平静得不起涟漪的潭,漂亮得让人心疼,瘦瘦的也让人心疼。我想弄懂,究竟是什么样的缘由,让她这般决绝,愿意过这种清寂,月照孤影的日子。我想探寻,但终于张不开口,又恐惊扰了她。若问心灵为何物,恰如墨画松涛声。每一个人都有自己的心灵世界,她的空灵与禅心,恐怕不是我等凡夫俗子所能想见的了。

若干年后,她见到我时,一霎那点亮的眼睛,看着小双时,沉静的脸流淌着慈祥母性的光,还有寺前四时不绝鲜艳浪漫的花朵,又让我相信,她的内心是填满生活的温情的。

至此师徒二人合力主持庵堂。那一日,天刚破晓,妙容师徒打开山门,洗手焚香,准备诵经的早课。庵堂外忽然传来婴儿黯哑的哭声,“释僧果”奔出山门。回来时,一手托着一个包被,襁褓里是一对不足月的女婴。“师傅,多可爱的孩子!”释僧果爱怜地看着婴儿粉嘟嘟的小脸。“我们收养了吧!”师徒二人想到了一起。从此寺庙里多了小儿的牙牙学语;香客里,孩子的嬉戏穿织出热闹活泼的生气。一转眼,大双小双背着书包上学了,佛堂清欢多了份人间天伦。

一日师太端坐佛堂,轻唤释僧果,殷殷地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天峰寺是金灿灿的,有许多大殿,有许多菩萨!我是看不到那一天了,僧果,你要好好修持,天峰寺定有贵人相助。”说着含笑圆寂。师太走了,面色如生,面含微笑,神态安详。

蜿蜒的山道,一袭玄色僧袍,足踏一双云鞋,寒来暑往,释僧果行走在化缘募资的路上,执着而坚决,其中甘苦冷暖只有她自己知道。自此,天峰寺越发兴旺。寺里香客信众游人,熙来攘往,其中不乏文人骚客,踏青观景,吟诗作画。

几年后,释僧果募得各项捐款百余万,悉数打造寺庙。新成的天峰寺,大殿三进,寮房十余间,恭请佛像三十余尊。山门两旁雄踞两大石狮,安庆迎江寺“皖峰”方丈题写“天峰寺”门阙;中进“大雄宝殿”门匾,是赵朴初的墨宝;前两进大殿后石壁上,分别刻有“金刚经”和“心经”;后進为“观音殿”。

站在山下,远远望去,杨家山茂林修竹,涧花成景。天峰寺黄墙红瓦,飞檐斗拱,重檐相叠,龙凤呈祥,古典的韵致隐约在万绿丛中。寺后令牌巨石,突兀冲天,峰顶悚峙。白象、青狮两山,镇锁湖口,更显得灵光宝气,威仪庄严。

“锦绣枞川,菜子湖滨,古刹梵钟,仰令牌巨石,蛙鸣献瑞,佛香千丈,咒语回音。白象青狮,湖关镇锁,万壑灵渊圣水清,流连处,有定泉井韵,点缀其中。引人入景舒怀,赞开放,天峰绽紫兰,喜芳磬远播,重修庙宇,雕梁画栋,宝殿庄严,谒佛寻根,炎黄赤子,最爱蓬莱着意新,登高望,览神州崛起,万象回春。”诗人王乐的这首《沁园春·重修天峰寺感怀》,颇能表现此时的意境。

云水,这两种物体无形无态,是飘流不定柔情万种的世间自由之物,禅心,是清静寂定的心境。云水禅心,天峰寺历代住持把自己禅远的心思寄托在这片漂流不定的云水之间,也让家乡的山水多了份宁静柔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