沱江之水
2020-04-26木然
木然
一
资阳是我的第二故乡。第二故乡对一个人而言,就是不是生他,但却是养活了他的地方。
对多数人来说,资阳偏僻且陌生,很多人没有到过这里,甚至也没有听说过这里。这里没有名山大川,也没有绝世古迹,经济也不够发达,远离政治中心,有的只是普普通通的人和事,有的只是一日三餐和柴米油盐。
多年以前的我也是如此,从没有想过我的人生会和资阳产生如此紧密的联系,也没有想过自己会对这片土地产生如此深厚的情意。
十五年前我从医学院毕业来到了资阳,那时的资阳远比现在小,整个老城也没有几条街,房子都是矮矮的,旧旧的,街道也是水泥路,灰尘很多,很多地方在翻修,到处乱糟糟的。
那时,医院门口的公路也还在修,打着围子,路面全是被砸碎的水泥块。街道的路灯很少,也不太亮,光线昏黄,八九点钟街道上行人已经不多,冷冷清清的,一派荒凉的景象。
在我们之前医院已经很多年没有大规模地招过毕业生了,一下子来三四十个年轻人,也没有合适的地方安顿,就在医院旁边的公安局招待所临时住了下来,作为过渡。
几十个来自不同地方的年轻人同吃同住,互相交流,一起吐槽,也共同鼓励,那段时光使大家更加地了解和认同,也为彼此将来的友谊建立了更多的基础。
过渡期过后,大家逐渐结伴出去租了房子。我和另外两个同事合租了医院旁边一个五楼的房子,房子很破,屋里很简陋,三间卧室就一张双人床,铺着一个旧的床垫。
后来,我们一个同事去买了一张弹簧床,一个同事睡了那个床垫,我就睡了那张没有床垫的双人床,铺的是我学校里的单人垫絮和床单。
为了节约钱,我们一起买菜做饭,我们经常去批发一口袋一口袋的土豆,一连几天都吃几乎相同的菜。即便如此我们也常常到了月底就没有钱了,工资如果稍有延迟就付不出房租,以致房东来敲门要房租时我们就都默不作声,假装屋里没有人。
我的家乡离资阳并不远,七八十公里的样子,但是我以前从来没有来过,也没有想过要来,因为我的老家在成都的周边,在我的印象中只到过成都,除此之外的地方于我都很陌生。
招聘会时第一次看到了资阳,投了简历,并没有抱多大的期望。后来接到面试通知,从泸州一路赶过来,因为当时交通还不太便利,结果错过了医院安排的考试,心想可能就算了吧,结果面试之后还是幸运地被录取了。
整个过程感觉很好,没有傲慢,没有刁难,也没有过场,有的是医院诚心的接待。好的感觉可能就从那时开始了,特别是相较于某些地方挂羊头卖狗肉的招聘下面的各种见不得人的勾当,资阳对我们的欢迎是相当真诚的。这也是我义无反顾来到这里的原因,纵然当时并不了解这里,也不见得这里有多少前景。
来了之后,大家分配到了各个科室,跟着老师一起上班接诊病人,轮着把医院的各个科室都转了一遍,这个过程持续了接近三年的时间。三年的时间里接触很多的老师,认识了很多的同事,结交了很多的朋友,也得到了很多的帮助,成为了我们一笔巨大的财富。
工作之余我们也经常在一起聚聚,虽然收入很微薄,但是大家关系融洽,性格接近,团结,友爱,在一起很快乐。
那时沱江边还没有修房子,是一片一片的菜地,蔬菜很茂盛,青葱可人,菜地之中有几家并不起眼的农家乐。我们时不时地会相约一起去吃饭、唱歌,花上不多的钱玩上一整天。
农家乐不远处就是沱江,这里是沱江的中上游,河床很宽,但江面不算很大,江水比较干净,江里水流缓慢处有一些岛子,岛上是很密的树林。树林很整齐,一排一排的,是以前统一栽种的,当地人叫它“青年林”。
“青年林”除了几个岛子以外,也是资阳过去为数不多可以去玩的地方,岛上修了一些娱乐的设施,是一个简易的游乐场。有一座索桥连接着岛和岸,人们通过索桥去岛上,闲逛玩耍后又通过索桥回到城里。
现在索桥已经年久失修不能使用了,岛上也没有了游乐场,几栋修在上面的房子也要拆掉了。
几年之后,草和树将重新长满,覆盖掉过去的所有。
二
我很喜欢江和河,觉得一个地方有了江,有了河,就有了灵气,就有了希望。
可能因为家乡也有这样的河,河与我有着深深的默契。河给了我一种亲切和归属感,一种油然而生的眷恋。就像当年第一次去泸州,看到下游的沱江和上游的长江,看到两江交汇的那种激动、感慨和欢喜。
我的家乡也有两条河,一大一小,大的叫鹿溪河,小的没有具体的名字,大家都叫小河。小河与鹿溪河在村子的西北角汇合,汇合的地方形成了一个又大又深的水潭,叫做龙潭。
龙潭在我们那里是神秘和神圣的所在,流传着很多它的故事。据说深不可测,潭底有很大的泉水,从来没有干枯过,即使在最干旱的年月,可能还存在着某些神秘的东西。总之,大家会很钦佩那些敢在龙潭里一试身手的人。
而相较之下,小河和我们的关系更密切一些。
小河发源于离我们村子不远的一个山谷,山谷是龙泉山脉的一部分,小河从山谷出发,由涓涓细流一路汇集,到我们那里时已经变成一条十来米宽,水流清澈,四季常流的美丽河流了。
小河从村子的中间流过,弯弯曲曲的,形成了很多或深或浅的水潭和或长或短的浅滩。这些水潭和浅滩都留在了我們美好的童年记忆里。
那时我常常和很多同龄的小伙伴在那里玩耍、嬉戏。我们在浅滩上捉小鱼,抓螃蟹,找五颜六色漂亮的石头,我们在水潭里钓鱼、游泳,潜到水底比试谁坚持得更久。
我们有时也趟过河滩去到对岸,河岸的两边都长着茂密的树木和竹子,树林下面还有很多低矮的灌木和野草。每到春天,我们会去河边摘野菜,去竹林挖笋子,去看看头一年插的柳树有没有发芽。
夏天时,最盼望的就是炽热的太阳或者猛烈的暴雨,因为天气炎热,我们就可以名正言顺地去河里游泳,不用担心爸妈的反对,也不会因为河水太凉而冷得发抖。
而每次暴雨之后小河都会涨水,水面会比平时大好几倍,有时水甚至会漫过河岸,淹没竹林和稻田。河水变得非常浑浊和汹涌,夹着大量的泥沙、树叶和杂草,有时还会有整棵的大树以及被淹死的牲畜。但是也会带来大量的鱼虾、泥鳅和黄鳝,也是我们的快乐所在。
涨水后的小河成为了人们欢聚的地方,大家都会聚到河边,用各种工具捕捞鱼虾,相互愉快地交谈,开各种玩笑,聊着天南海北的闲话。会为着谁抓住了一条大鱼而赞叹欢呼,也会为着谁空手而归而同情和惋惜。小河的每次涨水都会给两岸的人们带来无尽的快乐和生趣,而这样的事,小河曾经历了多少,恐怕谁也说不清了。
秋天的时候我们也会常常去河边,那是收获的季节,长长的野草里有很多蚱蜢,野地瓜也开始散发出成熟的芳香,河里的螃蟹长得又肥又壮,正为着过冬做最后的准备,只要稍加诱惑就会很快上钩。常常不一会儿就能钓上好几十只,装在桶里,等到天快黑了的时候,就提着半桶螃蟹晃晃悠悠地回家了。
想着爸妈一定会表扬一下,心里乐滋滋的。结果父亲看了一眼,说怎么又抓了这么多回来,浪费油,倒去喂猪吧。心情瞬间跌入谷底。
冬天的小河比较荒凉,树叶落了,野草枯了,河床大片干涸了,河风冷嗖嗖的,吹得人脸上生疼。我们也会去河边,捡一些干柴,或者割一些枯草,有时也放一把火,把一片河岸烧得焦黑。
在干涸的河床上放鞭炮,把潮湿的河泥炸得四处飞溅。也有从家里带出红薯、土豆,或者香肠、腊肉的,在河边捡来干柴烤着吃,糊焦焦的,却感觉比家里的好吃。
一条河带给人们的,不仅是灌溉和滋润,粮食和丰收,也许还有精神的慰藉和心灵的洗涤。
沱江的宏大、流长和壮阔要远大于家乡的小河,或许它所带来的快乐、馈赠和慰藉也要远多于家乡的小河。
我没有在沱江边长大,对它的故事了解得太少。尽管如此,当我看到它时也能立即感受到它的深沉、厚重和宁静,会在突然之间因为一条河爱上一个地方,那种感觉,说不清道不明。
可能它让我想到家乡的小河,让我有了一种很熟悉的感觉,让我觉得这里不再陌生。
三
一年之后,我们开始参加执业医师考试,考试分了两部分,一部分是技能,一部分是理论。技能考试在前,理论考试在后。要先通过了技能考试才能参加理论考试,两个都合格了才可以取得执业医师资格证,成为一名正式的医生。
当时医院给了大家两次机会,如果两次都过不了医院就要辞退。我们中大多数都一次考过了,取得了医师执照,成为了一名真正的医生。也有几个没有通过的,有的是技能没过,有的是理论没过。我就是技能没过,技能没过就考不了理论,因此就这样失去了一次机会。
想着仅有一次机会了,心里开始发虚,万一再考不过怎么办,读了五年的大学,花了爸妈那么多钱,好不容易找了个工作,万一被开除,怎么给爸妈交待,怎么面对爸妈。想着这些,心里特别着急和难过。
其实,到了医院之后我并没有很好地融入这个环境,一直处于紧张和焦虑之中,每天吃不好,也睡不着,精神恍惚,工作和学习都很难投入。
可能是已经习惯了学校的生活,习惯了有周末,有寒暑假,有固定的休息,有可以停下来的时间。习惯了周围都是年轻人,朝气蓬勃,生龙活虎,无病无痛。习惯了在学校每天都是跑啊,跳啊,玩啊,丝毫没有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无常,心里总是纯净、美好和阳光。
而医院的生活则有很大的不同。每天面对的是生老病死,是老弱病残,是意想不到的灾祸和突如其来的病魔,是一张张痛苦的脸和一双双无助的眼神。内心无时无刻不在经受着煎熬和折磨,充满了恐惧和不安。
特别是一些年轻生命的逝去和突然来临的死亡让我的精神特别崩溃,我之前毫无准备,万万没有想到在晴朗的天空和平静的生活之下竟然还有这么多的痛苦和不幸。它们如此真切地发生着,发生在我的身边,发生在一个个如同我一般的人身上。
虽然我们是医生,但是我知道我们能做的太少,我们的能力太有限,一旦发生就只能眼睁睁看着,别无他法。我陷入了深深的恐惧和绝望中,这些发生在病人身上的事情也可能发生在我的朋友、亲人,甚至我自己身上。
我不敢想象,我年轻的生命如果遭遇了这些会是怎样。我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开始寻求绝对的安全,开始注意身体上的一点点不适。可越是这样,我就越感觉不舒服,越胡思乱想,越惴惴不安,越找不到安全感。
生命的脆弱和人生的无常遮蔽了我内心的阳光和美好。我常常整夜睡不着,老是觉得心里发慌,总感觉意外可能随时发生。脑袋每天都是昏沉沉的,感受不到生活的乐趣和生命的意义,更无心工作和学习。
同时,医院的作息也让人崩溃。没有双休日,没有寒暑假,甚至没有法定假日,有的只是起夜休和轮休。无论休息与否,我们每天都必须要去医院查房,看病人,写病程记录,办出院病历,常常名义上休一天,实际上最多休个小半天。
有时还会因为抢救、转科、转院,或这样那样的突发事情而取消,这是我们在学校里从没有体会过的。虽然也在医院实习过,但毕竟是实习,实习生也多,老师并没有把我们当作真正的劳动力,好些事情也轮不到我们来做。
因此,对医院的生活并没有真正的认识。来了之后,医院对我们的要求基本上等同于一线医生,刚一下科室,医院就人手发了一张全院各科的轮转表。看着排到了三年之后的轮转表,那种绝望,无法用语言形容。
此外,我们住的环境也变得更差了。一个合租的同事搬出去单独住了,我和另一个同事就住到了医院的单身宿舍。这个宿舍原属于一家生产小型汽车的厂,在医院的斜对面,破产后卖给医院作了单身宿舍。
宿舍有四层,位于工厂的西侧,底层是厂房,二三四层住人,每层都有一个公共的阳台,连接着十来间两室的房间,阳台的尽头是一间公共厕所。站在阳台上,可以看到整个厂区,长方形的,大门朝北开着,门口就是医院所在的街道,中间是一处高的厂房,东面靠着围墙还有一排低矮的平房。
整个厂区残破不堪,目光所及都是碎砖、破瓦,垃圾在宿舍下面的地上丢得到处都是,荒草和杂树在没有人迹的地方疯长,已经占据了一大片空地。
我住在四楼,一处靠中间的屋子,隔壁是和我一起搬来的同事。屋子有两个房间,一前一后,后面一间有一个水槽,可以当厨房,但没有厕所。房间里摆着一张旧的铁床和一个破的床头柜,是医院从病房里淘汰下来的。
我一个人住了下来,睡在里面的那个房间,铺的还是学校的棉絮和床单。一个人住的日子很痛苦,每天一早起来上班,干完一天的工作,回到空荡荡、冷冰冰的屋子,看着满眼的荒凉,心里有说不出的郁闷。
看不到前途,也看不到希望,晚上老是睡不着,常常想起病房里的病人,想起各种各样的怪病,生怕自己也病了,心里一阵阵的恐慌。夜深人静的时候老感觉胸口发闷,呼吸困难,好像要死了一样,会一下子挣扎着坐起来,大口喘气,心脏狂跳,手脚发麻,抑制不住地想要跑出房间,特别难受和害怕。有幾次甚至深更半夜跑到医院向值班的老师求助,做了心电图,用了镇静药,才慢慢睡着了。
回想起来,那真的是一段很苦涩的日子,虽然已时隔多年,但很多情景仍历历在目。
人生的路什么时候走完,谁也不知道,侧身看看别人走过的路,回头看看自己走过的路,总会有新的收获和感悟。人生不正如一列飞驰的火车,一条流淌的大河,一本边写边消失的天书,好像经历了什么,好像拥有了什么,好像写下了什么,回头看却好像又什么都没有,有的可能只是记忆罢了。
当你老了,糊涂了,可能记忆也没了。你哭着闹着来,悄无声息地走,人生的虚无就是如此。
特别感激那些帮助过我的老师,让身在异乡的我感到了温暖,获得了鼓舞,集聚了力量,也树立了信心,渐渐度过了从一名学生向医生转变的艰难时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