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子瓜的诗[组诗]
2020-04-26王子瓜
王子瓜
一起玩《一千零一夜》的晚上(之一)
你消失在什么时候?
晚宴的残羹晾在厨房,
洗菜池边,
抹布挥发着传说级别的汾酒,
而空气中没有任何醉。
至少我没看到。
长桌上方,那位阿拉伯人躬下腰,
他手中提着的吊灯,
让桌上的十三世纪,从记忆中
找回了“正午”这个词。
他还假装自己不存在。
天花板的空荡,给了我们一种
再也不能离开凡尘的错觉。
一只雄孔雀,立在灯光的边缘。
窗外,谁在向宇宙求偶,
一片明月和无数的星星,缀饰在
某根因骄傲而颤抖不已的覆羽上。
一起玩《一千零一夜》的晚上(之二)
走过一些山脉、河流与城镇的
名字。这一小步,
意思是牵好了骆驼,
在傍晚即将散去的鱼市漫游。
肮脏的泥水留下几片鳞,
粘在小腿上,像一些银子。
隔行,耍蛇艺人正驱赶一只猎隼,
你挂念晚饭的下落恰如那只猎隼。
这时就连神也不能打扰你们俩。
但鱼贩的小女儿可以。你偏过头,
读她的唇语和腮红:
如果不在这条鱼的腹中,就是在别处,
夜晚的某处有一颗宝石等待着你。
就是这样,你跳跃,在这张
蹩脚又抽象、过时了几个世纪的地图上。
天花板外面,沙暴真的在刮呢,
你像你的民族践行了一场伟大的翻译——
你一边跳,一边说:“世界!”
一起玩《一千零一夜》的晚上(之三)
你消失在什么时候?
一阵骰子声,不是从酒肆,
而是从它的上空飘来。
那是我们。围坐桌前,倾听着诗艺。
像一枚雪花,藏进煤渣和灰烬。
它凋谢。
然后它成熟,留下一颗
坚硬、没有形状的核。水的核。
你的果实在遍野的规则中成熟了。
褪去卡牌的枯葉,那些“天赋”和“状态”,
干脆地落蒂,翻滚着,
离开了我们房间的南部山丘。
而谁的鼻子都没有察觉。
不如删去这一段吧:在
回家的出租车上,一个朋友
摸起口袋,感觉你当时就在那儿。
可当他把手伸进去,
却什么也没有摸到。
不如就是你打开了生活真实的门。
你走进那扇门,在那个宁静的夜晚。
你不再是杳杳棋盘上一枚精致的棋子。
一起玩《一千零一夜》的晚上(之四)
冬日,星期天。
早晨把下了一夜的雨
收进抽屉。云朵间有位熬了
一宿的工笔画师,他稍不留神,
你奥妙的宫殿便泄露了一角:
椒房金色的飞檐、灯笼穗子、太液池……
很难说哪里更可能是你的手艺,
云上那片长安,还是
这儿,上海?去年,
你搭火车去耶路撒冷,再转到摩洛哥,
来回花了我好几个梦。地板上,
梦的钢
滴溜溜,布施般撒落。
现在你又在哪里呢。用不着猜。
有时候我出门,骑上一辆叫作“哈 ”的彗星;
或者在会议桌上,捧着脑袋,
打一个蜃景婀娜的哈欠;
或者把垃圾分好了类,下楼,分别
扔进标有“开罗”和“华盛顿”的垃圾桶里;
这时,在宇宙的另一端你再次
端起那盏光泽奇异的油灯,
细细擦拭它身上的灰:
漫长的岁月,我一直在等待,
我就是那一次又一次
被你从虚空之中拯救出来的灯神。
一起玩《合金弹头》的晚上
I
葡萄沉在水缸里,
外祖父母睡下了。
我们端起手柄,前方是
沙漠,去打僵尸、火星人。
我们趴在凉席上经历
此世无缘的奇遇。
新Boss令我们一声不吭地惊叫。
去茅厕的路上月光清凉,
读不懂的英文像
院子里的树影,不必翻译。
II
我再次打开它,
在明亮的教室,电脑上,
几秒钟,眼前晃过雨后泥泞的土路,
两旁是水稻田和蛙声,
我和表哥从小学校一路跑回去。
路上拖拉机轮胎的花纹
相互叠印,像龙鳞。
我打算重新去熟悉,
骆驼、武器、战场背景中
琳琅的水果铺子、
结尾处士兵抛出的纸飞机……
我停在这一切的前面。
在奇妙故事的开头。我努力地分辨。
但这些角色的确都不是
千百次为我赴死的那个,记忆中。
黑猩猩先生
他长得像纳什。从一座假山的尖顶
奔向另一座,冲浪一般的,
踩着晃荡、反光的铁链。这是
假期的第三天,傍晚五点,
退去的人潮露出几辆双人脚踏车
礁石般光洁的脊背。垃圾桶旁,
伶仃的空塑料瓶在倾诉,可草丛静静的。
迎宾象队每日走过的石路附近,
饲料混合着粪便的气味仍未散去。这是
最后几片园区,照相机耗尽了电,
放回包中,腹内零食正消化。
难道不是吗?你和他们笑着。像纳什。
在另一座假山的尖顶站稳,
同类们坐卧四处,睡眠、捉虱子,
他挥手,望着。尘埃像雪停落在
跑马场猎豹追逐过一簇羽毛的赛道上,
露天马戏厅圆形的孔洞下
云彩在痉挛,清洁工人等待着,
动物艺人留影处,几列付了钱的
幸福家庭在排队。已经五点了。
望着。于是我们停下,回看他——
那么高,像一只乌鸫伏在树梢,
他用飞翔的姿态,在我们的
惊呼中纵身一跃。暮色令他的
毛发燃烧了一般,走到草地的中心,
挺胸,凝固在一个亮相或是
谢幕的姿势里。我们的喝彩使他满意了吗?
在一家购物中心餐厅的座椅上,在
地铁炫目的广告前,在微信新消息的
提示音和颤动中,这样空旷的夜晚,
笔记本像一颗心灵亮着。谢谢
你们的掌声尽管我已厌倦了,
我索要喝彩因为不远处有一圈高压线,
我不能挣脱世界这五光十色的笼子。
去上海
——赠王家新老师
出租车从四十年前开起,
离开虹桥,郊区看起来是荒凉的,
居民区亮着的灯盏寥寥。但铺满了
建筑工地的大小石块和可乐罐下,
仍有生命像个被奚落的少年
那样生长,那样注定
要去承担热衷于嗤笑的人的命运。
霓虹在高架上远去,
像逝者。如今,现实已赶到
五角场一家尚不打烊的日料店,
城市未来般繁华,但到处是消毒水
往空气的逼仄中添加一种钝。
不如说精神就是一种未能除尽的病毒?
斜对过儿,我的一代人忙着约会,
谈论“双宋”和美甲,您的
一代人在厨房,嘴让口罩捂紧了。
他手下的芥末和姜丝摆得多么艺术。
看来我和您并非两代人坐着、
谈着,啤酒杯中泛起失望的泡沫,
它们不像浪花,消散在岸边,
还会一次次地回来;而是一个人
伏在一张脏乱如夜上海的长卷上书写,
他的执着像同一颗月亮
永远虚悬在每一个历史之夜。
洗 窗
自习室这会儿没有课。
笔记本上,思潮腾挪出几个保洁工
飘在窗外。两排杉树下
浣女在乘凉。一朵云卖艺般
在藍天的巷口变换着姿形。
接着好大一阵水:
他们果真在那儿,吊索绑在腰间,
玻璃好似借来一双醉眼,
亭台摇曳,晴天晶莹着。
操起刷子,他们开始用力:
一切得改写。水不再透明,
混浊的影子像那个
幽灵,徘徊
在课桌上空。书页的浅滩
滞留下大片阴郁的泡沫。
我走了神。其他
戏沙的孩子仍然专心,
念念有词,说这儿再插个枝子
作尖顶,那里还剩些……
后来他们把自己下放
到教学楼的三层。玻璃上,
海已退了潮,水渍浩荡地干去。
最后消失的是他们的安全帽。
如今那火焰的红色,
燃烧在日夜冲刷着我的海浪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