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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前江水深

2020-04-26楚风

长江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师母烟花小说

楚风

周邶风自杀了。

“这一年春天的雷暴不会将我们轻轻放过”,诗人骆一禾说。

不放过周邶风的雷暴是什么呢?阿袁没有明说。

阿袁原稿上标题《烟花》,后面加括号“她比烟花寂寞”,我猜她的原题是第二个,但这句话太有名了,多少人读过亦舒的小说,阿袁可能犹豫。在取标题这件事上,我觉得她比较马虎,《打金枝》《鱼肠剑》《上邪》《子在川上》《梨园记》,是现成的词;《婚姻生活》《师母》,是大白话,她大概这样想:一个菜做得好吃,为什么一定要取个花哨的大名?一首诗写得好,叫“无题”也无妨。

名字虽然简单,却反映了作者强烈的印象或感慨。在本篇小说中,应是寂寞,烟花倒不是关键词,因为周邶风没有烟花的灿烂。

大家都说,阿袁小说辨识度高,换个说法,就是喜欢她的人自成一党。我当然是袁党。每每有阿袁的稿子来,不光是她铁打的责编佳燕,我们都是欢喜的,一来不用愁头条了——头条总是要愁的;二是有好看的了,好小说不一定是好看的小说,至少对我如此,太难懂的,太扎心的,或者文字不够美好的,够美又不够有趣的,有趣又不够爽利的,难得全有。她的小说是我的大观园,有熟悉的风景和人情世故。我父母因为工作的关系,一辈子安家在大学校园。我见过许多教授和师母。那点风花雪月勾心斗角甚至事关死活的批判与斗争也曾领略过一些。近些年没见识到的,她都替我看见了,替我琢磨过了。我常常觉得她在叫我,快来看呵快来看呵,好玩不好玩?我怀着极大的好奇心,看她轻轻地掀起了帷幕,走过客厅,走进了厨房、阳台,偶尔也推开了卧室的门,瞟上一眼。她的分寸感,是极好的。作者与读者,心领神会,适可而止,阅读是快乐的事。

最痛快的,还不是文辞,是作者毫不掩饰直截了当表白自己的价值观和审美趣味。我觉得在这一点上,她相当古典。我们的古典小说就是明明白白要说教,宣示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好的,什么是坏的。我赞美我歌颂我鄙视我唾弃我诅咒。不过,这么明显的表达,讲出来也是十分优雅得体,因为得体,就要绕一绕。于是,阿袁最让人喜欢的讲话的艺术就表现出来了。她的话风很特别,源源不绝,大珠小珠落玉盘。所以有朋友说她是才女式写作。有点炫技的。我超喜欢她炫技,山重水复,柳暗花明,看得我眼花缭乱,满心欢喜。她安心在一个不引人注目的学校教写作或者阅读课,多少有点隐身的意思,自然有本钱在写作中任性,有所为有所不为。这种任性不只因为才华,还有品格。

去年底在南昌开了阿袁的《师母》研讨会,与会者赞她笔下女性人物多姿多彩。的确,她的主人公基本上都是大学里的女性,她对她们知根知底,推心置腹,写得好,而我对那些边边角角的人特有兴趣。她对主角周围的人物没少着笔墨。有时候笔墨少不能说明这些人物不曾用力。好比中国画也讲究留白的。有人说读阿袁想起了钱钟书,这个“想”字合适。毕竟阿袁和钱先生比还是有很大距离的,可是,能想到,已经是无上光荣了。写大学写教授扒学术界的皮,没有作品比得过《围城》。钱先生写的那个三流大学三闾大学那部分,从第一段就精神抖擞地扒:“大学校长分文科和理科出身两类。文科出身的人轻易坐不到这位子,做到了也不以为荣,准是干政治碰壁下野,仕而不优则学,借读书之泽,弦诵之声来修养身心。理科出身的人呢,就全然不同了,中国是世界上最提倡科学的国家,没有别的国家肯这样给科学家大官做的,外国科学进步,中国科学家进爵。”阿袁也写了个三流大学,我真担心有人会对号入座,其实我们对几流大学不必當真,就是个障眼法,一也好二也好三也好,彼此彼此,大同小异。她的淘气,她的挟枪带棒、冷嘲热讽,也是颇有气势的。随便翻开书,就能找到一段,比如《师母》中,中文系主任陈季子快要退休了,于是表现出一副无欲则刚云淡风轻的样子。阿袁就说了:“一介青衿,夫复何求,陈季子最喜欢说这个话了,逮着了机会就在全系师生面前说这几句话来淡泊明志。其实他哪里是青衿,仕都仕了十几年了,还好意思说自己是青衿?简直有已婚妇女还装黄花闺女的嫌疑。”看她的小说,我简直笑不能停。

评论者很容易找到阿袁小说的不足,比如人物不够丰满,氛围比较阴暗,社会性不强,也许是吧,我不在乎。

《烟花》有着阿袁小说的所有优点,也许又有人说,阿袁没有强大的进取心,我以为没有进取心,是她最大的野心。芥子纳须弥。

但这个小说还是有点不同。大家都看了小说,我不重复情节,我只是想不太通,周邶风为什么要死呢?她是一定要死的吗?作品以第一人称来写的,那么“我”多多少少都参与了她死的过程。“我”很自责。问题是,“我”又能怎么办呢?“我”束手无策。“我”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吗?难得阿袁的作品写得这么悲苦凄凉。第一人称加重了这种沉痛。她没有给出答案,阿袁不喜欢给答案,方方说,她的小说好像结尾有点草率,或者是另有人说的,读她的小说有不满足感。但是方方也说了,作者可能是故意这样做,她就是不想给答案。没必要给个答案。以她的聪明,她不知道怎样去讨好读者评论者吗?她就是不愿意,这一点固执,正是她可贵之处。

看到周邶风死,联想到很多上世纪八十年代的人和事。我的同学张玞在2019年秋天怀念骆一禾。她在《从一封关于诗歌的书信开始》一文中,谈到了几位北大同学自杀之死,其中有一位是我熟悉的。今天,很想说说这个女生。

北大中文系81级中国文学专业大概有50个同学,没有分班。最小的张延娟,进校时15岁半。死时不到17岁,在1982年秋天。我记得她是四川某地区的文科状元。网友说她毕业于四川温江一中。那一天上午我们上完课,听到她的死讯,围在她的宿舍门前,她已经被抬走了,听同学讲她用一条红纱巾挂在架子床上自缢。红纱巾!细而软,红色的,仿佛是她平日里常用的。我第一次面对死亡,震惊到慌张。我知道她在这一年中闹过好几次自杀,写过遗书,玩消失,搞得班干部和班主任都紧张,但折腾完了,并没什么大事,大家也疲了,渐渐不当个事,或许还有些不耐烦。没想到她真的这么干了。她的后事,张玞文中有详细记录,我并没参与,我印象深刻的是事后学校组织讨论,同学中各种分析议论,并不都是同情,有个别说法十分刻薄,这种说法同样让我震惊,无言以对。因为不是一个宿舍,不在一起耳鬓厮磨地玩,很熟悉但并不亲密。我不能理解,她为什么折腾,为什么死。就像小说中的“我”,终究也不理解周邶风为什么那个样子,我想,阿袁是没想通周邶风这种人的。就像我没想通张延娟。“人类的悲欢并不相通,我只觉得他们吵闹。”想起鲁迅先生的话,再想想娟娟,我们曾经那样叫她——心中会有一点隐隐的痛。不放过那个女孩的雷暴到底是什么呢?我真不知道,知道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写阿袁的读后感,不拉扯一句诗作标题,好像我不是中文系毕业的,于是随便翻开一位我喜欢的女先生的诗集,摘抄了几句:“溪山清可语,且作从容住。珍重故人心,门前江水深。”想问阿袁喜欢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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