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PP下载

华林居的歌声

2020-04-26张玉华

长江文艺 2020年2期
关键词:华林老高兰花

张玉华

初冬的太阳升到一人多高时,照在身上是暖的。老华坐在华林居院墙边,太阳光正不凉不热落在身上,院墙外高大挺秀的水杉树上喜鹊喳喳叫,阳光穿过树铺满了院子。

院墙外公路上车声时稠时稀。这是条通车一年多的宽敞新公路,三年前扩修这条路时,路边老华住了三代的土坯老房子要拆迁,老华一时没有住处。有人建议他把拆迁款一部分给侄儿,住到侄儿家,这样老了也有依靠,他不愿意。有人建议他的拆迁款加上他多年的积蓄在城里买个两室一厅的房子,到城里住,他不愿意。也有人建议他搬到镇上的养老院住,有人做饭洗衣,日子自在,他更是不愿意。他想唯一留有亲人气味的房子要被推倒,灶台、木床和楼板上一家人一起生活时的气味也就彻底消散了,他孤单单一个人,得靠着这些气味暖着才有活下去的劲儿,他心里真难过得很,也感到有些委屈,为什么修路就一定要推倒他的老房子呢。没人理解他的委屈,都说他遇到了好时代,三间土房子能得到那么一大笔补偿,真是走大运了。同村人正为要修路,要通公交车,以后离城里只要二十多分钟的美好前景兴奋不已。他一个人,找谁商量呢,心里又空又慌,过去再苦再难的日子他没有如此慌过。慌乱无措时,小凌上门找到他,个子小一脸笑的姑娘对她说了很多话,他记得最清楚的是她说的这句话“华叔,房子的事,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会找个满意的家”,想到小凌,满院子的阳光似乎有几缕飘进了眼里,温暖也有几缕落在了心上。

小凌真是个好姑娘。可老华第一次见到小凌,很不待见她。

三年前老华在城里建筑队上当散工,有天接到个电话,自称是他的包保干部,姓凌,电话告知让他回趟家,包保干部要和包保的贫困户见面,并核实贫困信息。他说他不穷不是贫困户,工地上忙,顾不上回去,就挂断了电话。

关于贫困户的事,两个月前老华回家喝侄儿的搬家酒,村主任找他说过。村主任说他的条件符合申报贫困户,让他写个申请填个表,他一口回绝了村主任。他说他有房子住,有吃有穿,还有力气干活挣钱,他不当贫困户。他理解的贫困户就是“穷人”,“穷人”就低人一等。他爹娘体弱多病,兄妹众多,几十年来吃不饱穿不暖,深觉低人一等。没钱读书,他成了不识字的“睁眼瞎”,在人面前矮下一截,“穷”一度成了他家的标签。等三个弟弟都成了家,妹妹都出嫁了,家里的经济有所好转,再加上他勤劳能干,好不容易摘去了“穷”的标签,可不想成什么“贫困户”,现在更想离所谓的“贫困户”远远的。

小凌跑到工地上找到老华,老华是垮着脸,扭着头,没有正面看小凌一眼。

小凌说:“华叔,你好,我是你的扶贫包保干部小凌,我前几天给你打过电话了。”

老华没有吭声。

小凌轻声细语解释说:“贫困户不是说‘穷,是说需要帮助的家庭。华叔现在住的还是土坯房,这样的房子有安全隐患,国家政策是要彻底消除农村土坯房,消除住房隐患。”

老华忍不住火蓬蓬地反驳道:“我的房子是祖屋,住了快百十年都没有出过问题,再说我隔些年都会翻修拾掇,房子结实得很,不存在隐患。”

小凌笑着说:“华叔,你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又是一个人生活,万一有个头痛脑热身体不适,也是需要帮助的。”

老华听到这儿,想想也对,火气消减了点儿。小凌走时留下了电话号码,说如果他有需要帮助的话,随时给她打电话,还怕他记不住,手把手教他存到手机上。小凌走后,干活的搭档笑他是“二杆子”,有人争着当贫困户,人家干部主动找到他,他还不愿当。他脸红脖子粗地争辩道:“我好不容易不‘穷了,为什么还要顶着‘贫困户的帽子,人要脸,树要皮。”

老华一辈子都把有脸气看得很重。小时候天天饿得前心贴后背,有天路过队上的苞谷地,偷偷掰了一穗苞谷,藏在怀里带回家,本想趁着爹不注意扔到灶洞红火灰里烧熟了填下肚子,苞谷穗刚从怀里拿出来就被爹看到了,病弱的爹气得脸色发青,打了他一顿,拽着他到队长家,当面承认错误。爹说家里穷可以靠手靠脚一步步改变,一个人要是没了脸气,小偷小摸,好吃懒做,这个家就没啥希望了。那顿打让老华一辈子都忘记不了。娘临终前,拉着他的手一直不散开,眼睛也闭不上,老华知道娘的心思,娘愧疚一家人拖累他,四十多岁还娶不到媳妇,娘心疼他。老华没有觉得多委屈,他想每个人都有每个人的命,谁让他在投胎的路上跑得快,成了家里的老大呢。

累了一辈子苦了半辈子的老华没有给爹娘丢脸,他对自己是满意的。可是只要一想到兰花,他心里的惆怅像雨后的雾气一样湿漉漉的。同村的兰花三十六岁时丈夫意外事故丢了命,一个人苦扒苦做供一儿一女读书,犁田耙地,砍柴挖药材,只要能挣钱的活儿,不管多苦多累,她都拼着命做,好看的兰花黑了瘦了,大辫子剪了卖了,给儿女凑上学的费用。老华曾请兰花娘家大嫂去说过想和她成一家人的心意,也悄悄提了一些饼干和果子去她家,甚至还把存款本拿出来让她看,兰花没有答应。

有次兰花生病晕倒在地里,被人看见抬回了家,娘家妈到家伺候了几天,等她能站起来下地了,就让娘家妈赶紧回去抱孙子。老华真是心疼不过,半夜悄悄把几百块钱用纸包着塞进门缝里,没想到过了几天,他早上起来,用纸包着的几百块钱又塞在他的门缝里,还有一双用纸包着的鞋垫子。他真想拿着钱光明正大送去,可看到她躲避的态度,他也有些退缩。他不忍心做兰花不愿意的事。

再往后兰花把一儿一女供上了大学,毕业后分配了工作,都成了家,立了业。儿子女儿孝顺,让兰花到城里住,兰花不愿意。等儿女在城里买了房,买了车,经济宽裕后,兰花才让儿子把家里的老房子加固修整,重新粉刷了墙面,砌了院墙,种了一些花草树木。

去年十月初一送寒衣那天,老华到后山给爹妈烧纸送寒衣,在后山小路上遇到兰花,她拄着一根竹棍从后山回来,看到老华笑着打了个招呼,解释说她儿子女儿都出差了,顾不上回来,她替他们去给孩子爹送寒衣。他不知道说啥,也笑着点了点头。他向山上走,兰花向山下走,走了一段,他扭头看到兰花站在一层红红的火棘边歇歇儿。六十岁的兰花真老了,年輕时落下的伤让她的腰伸不直,走后山这样的陡坡,兰花不依靠拐棍走不上去了。老华当时想拆迁时如果住进了侄儿家,他就没有自己的家了;如果他搬到城里住了,就离兰花越来越远了,他心里那么一点儿念头都保不住,活着可真就没啥意思了。

太阳越升越高,落在身上热热的。

老华正悄悄想兰花时,他听见老凌含糊不清地叫他,扭头看见老凌趁着太阳好,在院子里转圈,他站起来,想搀扶,老凌连忙摆头。

老凌是小凌的爸爸,两年前中风偏瘫,老凌个子一米八,他老伴是小个子,老伴面对老凌庞大的身躯,有心无力。偏瘫在床的老凌急坏了小凌,她想专门请个护工,找来找去都没有合适的。小凌按照一月一走访的扶贫工作队员要求到老华家走访,老华看小凌瘦了一大圈,整个人没精神,关心问小凌是咋了。小凌说没事没事,同行的人说小凌的爸偏瘫了,小凌又要工作又要照顾她爸,就是铁打的也扛不住啊,想找个人护理,她爸个子太大,找个护工都难啊。老华听了真是心疼小凌这闺女,想了几天后,打通了小凌的电话。

老华在电话上说:“我最近闲着,如果小凌姑娘放心,我就去帮忙照顾你爸爸一段时间。”

小凌说:“那可不行,华叔也是快六十的人了,万一有个闪失,就不好了。”

老华说:“我一米七五的个子,虽然老了,不能和年轻人比力气,照顾你爸爸应该没啥问题。”

小凌当时没有答复老华,过了几天,大概她实在是没有办法了,给老华打电话说请他帮忙照顾她爸,一个月给护工费一千五百元。老华没有说不要钱,他知道如果说他不要钱,小凌是坚决不会让他去照顾老凌的。

老华住进了小凌的爸妈家,每天帮老凌翻身,搀扶着老凌从床上起来,在屋子里转,小凌爸妈住在三楼,下楼不容易,小凌也不让老华搀扶老凌下楼,怕两个老人不注意都从楼梯上轱辘滚下去了。只有到了星期天,小凌和爱人一起,全员上阵搀扶老凌下楼转转,撒个欢儿。

偏瘫了几个月的老凌,只有小凌一个独生女,一边心疼闺女,但有时忍不住牢骚几句说天天像坐牢一样关在家里闷得慌。老华也觉得天天在八十多平米的房子里全身都拘得难受。一天,小凌下班后来看她爸,老华对小凌说:“我乡下的房子空放着,空气又好,现在交通方便,开车二十分钟就到了,不如让你爸爸到乡下我家里住着,不上楼下楼,每天转圈锻炼方便得多,说不定恢复得快些。”

老凌一听这个建议眼巴巴看着小凌,渴望都在眼里。小凌和爱人商量后暂时同意老华的建议。当老凌和老伴来到老华的四合院,内外转悠一圈后,心里眼里就挪不开窝了。老华心里有些微微“骄傲”,城里人想住在他家里不走,他感到脸上很有光。

老华搀扶着老凌在院子里转了几个月的圈后,老凌不要人搀扶,拄着个拐杖能自己转圈了。这几个月小凌脸上稍稍长了一点肉,人也精神点了,老华看在眼里,喜在心头。

“老华,你傻愣坐在太阳地儿里干啥,看你脸都被晒红了,冬天的日头好起来,也是热辣辣的。” 坐在屋檐下看报的老凌老伴的一声招呼将老华的思绪拉了回来。

老华摸了摸脸,果然热烫烫的,红没红他就不知道了,他把凳子挪了一下,坐到院墙边的香橼树下。这个位置扭头就能看见“华林居”三个墨绿色的大字,这三个字他认得,想想“华林居”,他心里的满足像四月的风吹过丰收的麦田。

当时拆迁在即,老华不想和侄儿住,不想到城里买房子,更不想到养老院,村里人都认为他这个光身汉越老越古怪,是不是精神出问题了。只有小凌始终站在他一边,一直劝慰他不要担心,说她一定会帮他找到满意的住处。为了不影响拆房屋迁进度,小凌建议老华把离老屋百十米远的废弃的村小学租下来,先收拾下住进去,他同意了小凌的建议。虽然只是租住的房子,毕竟算是自己的家。租住了个把月后,一天小凌来和他说,她专门到教育局打听了下小学房屋的产权问题,前前后后跑了几个办公室后,得到的回复是房子现在政策允许卖,如果是贫困户购买,还会给优惠价,她顾不上回家,连忙开车来和他商量。小凌说城里有些老人想到乡下养老,可惜没有地方,小学废弃的房子不少,如果好好装修下,租给那些想到乡下养老的人,也算是老华的“事业”了。老华听了很高兴,可他说他不识字怕没有能耐开创这份事业。小凌说如果他对她放心,这个事儿她来帮着办。老华说他怎么可能对小凌不放心呢。

一个月后,装修出六个小套间,每个小卧室后设计了一个小卫生间。考虑到老年人上厕所站起来和蹲下去的种种不便,小凌给每个卫生间都装了抽水马桶。

有天小凌来看她老爸,吃完饭,大家坐在院子里,闻着香橼花香,看着不远处山坡上刺玫花热闹开着,觉得很安稳踏实。

小凌说:“这个四合院应该有个名字,华叔给起个名,我负责请人做个牌子装到院门口合适位置。”

“我是没文化的人,可起不好名字。”

“要不,我们一起想几个名字,华叔挑一个你满意的。”小凌这样说,老华红着脸点了点头。一阵风吹来,兰花院墙外的竹林飒飒有声,老华最终挑了“华林居”为四合院的名字。小凌请人在一块栗色原木上烙出“華林居”三个隶体大字来,又请人用墨绿的油彩细描,墨绿的“华林居”三个大字和四合院的红砖房很般配,院子有了不一样的风采。

太阳又升高了许多,周围都热乎乎的。坐久了,老华便起身又活络活络腰骨。同住在四合院的老高拿着二胡从屋里出来,杉树上的喜鹊在二胡声里飞到屋脊上,悠闲踱步。老华还清晰记得老高第一次走进院子的情景:那天他正在把劈好的柴用细篾条捆绑起来,白肚子黄脊背的猫懒洋洋卧在院子的柴垛上睡觉,老凌拄着拐杖正绕着香橼树一拐一拐地走。院门口有咚咚的脚步声,他扭头一看,身材高大戴着帽子面前挂着个相机的老高站在院门口,他不认识,但出于主人家的礼貌还是站起来。老高的目光扫过他,扫过柴垛上睡觉的猫,直愣愣看着厨房烟筒冒出来的灰白色烟,闭上眼睛深吸了几口气,开口说“真香,草木灰的香真暖和”,他当时笑着招呼说:“来,坐会儿,喝点水。”老高没有回话,只冲他点了点头,目光从烟筒的烟上转到香橼树上,看什么宝贝一样,眼睛亮闪闪的。当时,他看着老高,老凌停下转圈也看着老高,老高瞅着香橼树哈哈笑起来,然后说“真是个好地方,真是个好地方”,说完直接坐到他身边的椅子上,又嘿嘿笑了两声。老高开口说的第一句是:“这个地方我相中了,可以出租不?有多余的房间没?我长期租住。”

老高真是个麻利人,三天后就正式住进了华林居。老高老伴开始是不支持老高租住华林居的,他们在城里有一百二十平米的大房子,是为儿子精心准备的家。宽大的落地阳台上种了很多花花草草,小区树木葱郁,环境很不错,儿子虽然常年在广东工作,但他们想只要替儿子守着家,儿子有空了一定会想着回家的。老伴喜欢跳广场舞,乡下没有跳广场舞的氛围,老伴的脚底板会痒得难受。老高不勉强老伴和他一起住到华林居,他一个人住了进去。有天中午老高喝了老华九月九的老黄酒醉了,他黏着老华说了一下午的话。老高说他小时候乡下也是有家的,高中毕业招考乡干部,他考上了,成了公职人员。他们家三间房子,分家时,他爹说他已经是公职人员了,比其他两个哥哥有前途些,可不可以把他应该分的一间房让出来,两个哥哥能一人分一整间,爹妈住一间也宽敞些。老高看着爹乞求的眼光,点了点头。老高结婚后,媳妇娘家房子多,老丈人又疼爱闺女,他们回老丈人家的次数多,老高爹妈心里有想法了,认为老高是娶了媳妇忘了爹娘,顺带对老高媳妇也有了想法。针尖儿大的事儿,年长月久地发酵,最后老高也解不开那个疙瘩了,每次他一个人回去看爹娘。爹妈去世后,两个哥哥把老房子推到了,整合了房屋背后的菜园,各自建成了独栋的两层小楼。哥哥们盖房子时,老高回去了几趟,大哥大嫂忠厚些,他想张口对大哥说他也出点钱,能不能盖三层,他要第三层,也就是偶尔回去住下,房产权还是大哥的。忠厚的大哥没有给他张口的机会。媳妇看他心里熬煎,回去找娘家哥哥们商量,看能不能在哥哥们盖房子时顺带加一层,哥哥们笑着说现在他们老了也做不了主,得和侄儿子们商量。老高听出了话音儿,再也不提乡下房子的事儿了。老华记得那天老高说着说着哭起来了,哭着说谢谢老华,是老华帮他圆了一个梦。老华不明白老高有啥梦,他还能有本事给老高圆梦?但老华却是打心眼里感谢老高,他想如果没有老高他的华林居不会这样热闹,没有老高牵线老李也许不会住进来,老李不住进来,兰花也许就不会来得那样勤。虽然那天老华喝得也有七八分醉,这些心里话他在心里捂得紧紧的,没有被酒意鼓动着说出来。

老高有车,老高和老伴都会开,老伴隔三差五开车到华林居看老高,她看老高气色比原来红润,胃口也比原来好,就放心了。有次老伴试着住了一晚,一向睡眠差的她竟然一觉睡到大天亮,早上起来吃着柴火灶煮出来的酸菜苞谷糁,黏糊,可口得很,一口气吃下了两大碗。一晚好觉,一顿可口的饭,老伴也常住华林居了。老高两口子是从文化系统退休的,曾是文艺骨干,老高吹拉弹唱都在行,老伴能歌善舞。老高把家里的二胡、笛子都带到了华林居,时常吹奏上几曲,有时老伴有了高歌的兴致,老高二胡伴奏,老伴高歌一曲。华林居的歌声吸引了周围的老年人前去,老高的二胡拉得更是激情四射,想动员老华也唱一曲,老华羞红脸说他连字都不认得,咋可能会唱歌,可不敢在家门口丢丑。动员老凌老伴唱一曲,老凌老伴也是大方人,说唱歌她不敢,可以来个朗诵。老凌老伴让小凌给她找了些适合朗诵的诗,私下练过几次后,就能和老高的二胡配着来诗朗诵表演了。老凌听老伴朗诵,自豪得满脸红光,似乎比老伴还激动。

老高一直有个愿望,他想在华林居组建一个老年合唱队。老高正在为华林居合唱团人手不够苦恼时,“老头乐”微信群里老李的主动询问,让他看到了希望。老高在群里晒了华林居的图片,瓦蓝天空下老高拉二胡老伴唱歌。老李看到了图片,私聊问他们在哪儿快活,老高回复说他们租住在离城不远的一个农家院子,美气得很。老李问还有房间没,他和老伴住的地方老城改造,整体房屋拆迁,政府出房租,让他们自己想办法找住房,等安置小区建好后,整体迁入。老李闺女的房子不大,老李和老伴不想打扰闺女生活,天天为找房子的事儿发愁,看到老高发的照片,心里一动,想着何不到乡下住呢。

老李来华林居租住是老高求之不得的。老李是从工厂宣传科退下来的,啥乐器都会玩,最拿手的是唱戏,朴实爽直的二棚子戏、通俗聚人气的豫剧都拿得出手。老李和老伴来华林居,是老高亲自开车去接来的。老华记得那天他正在用竹竿夹子摘香橼,老高媳妇说想要两个香橼摆在屋子里,好看雅致,还安神助眠。老高的大嗓门走到院门口就喊道:“老华,老华,咱们的新伙计老李来了。”老华顾不得放下手里的香橼,连忙到院子外迎接。

老李和老伴住进了华林居。老李很快成了华林居的核心,只要他一开口唱,周围的人像蜜蜂嗅到蜜香一样,一波一波围来。不过,老李的闺女来看老李时,华林居才热闹。老李闺女是区剧团的台柱子,每次来看她爸都会陪唱一出,附近的人像过去年关看大戏一样笑着拥到华林居。说心里话,老华最喜欢老李唱戏的时候,不是他多喜欢听戏,而是兰花会来听。不上陡坡的兰花不拄拐棍,不拄拐棍的兰花会尽量挺直腰,慢步行走。灰白的齐耳短发夹在耳后,脸上总浮着笑意。他有时鼓起勇气平视兰花,看兰花眼睛時,感觉笑在她眼里。看鼻子时,感觉笑意在鼻尖,看着看着,他不知不觉也笑起来。尽管老华知道是老李的戏吸引了兰花,他心里还是高兴。好几次他看见兰花随着老李唱而无声地哼,表情随着唱词变化,或悲,或喜,或愁,他的心也跟着起伏变化个不停。有天老李唱完了,听的人还意犹未尽,要不是要回家做午饭,他们还会请老李再唱一段。兰花走在最后,低着头轻声哼着,还沉浸在戏里。他说:“兰花,在这儿吃中午饭,你一个人在家吃饭也不香。”

老高趁时帮腔说:“兰花妹子,就在这儿吃,让老李给你唱专场。”

“李老师唱半天了,也累了,可是不能劳烦。”兰花脸色微红,挺着腰向院外走。

老高又趁势追击说:“你在这儿吃午饭,吃完饭,让老李教你唱几句。”兰花停下步子,转身望着老高,表情虽有点激动,张口还是说她就只会听听,学唱可没有那水平。兰花蓝底白碎花的羊毛外套在老华眼里慢慢消失了。

老高望着老华说:“爱就要大声说出来,咱们都快入土的人了,过一天少一天,你再不行动都来不及了。”老华红着脸,抖动着嘴唇,就是发不出音儿。

冬日的太阳好起来,暖和得胳膊腿儿都是舒展的,咚咚的心跳声都能听见。

老高拉完二胡开始吹笛子。老李迎着太阳修剪指甲。老高老伴跟着手机视频学习广场舞。老凌老伴看了一会儿书后,把书盖在脸上,躺在躺椅上。

老凌的老伴从城里带了两大箱书,老华砍了几根粗壮的水竹回来,给老凌老伴订做了一个简易书架。这个简易书架上的书竟然吸引了附近几个留守的孩子,老凌老伴心里着实高兴,那几个孩子喜欢到华林居看书,更喜欢听老凌老伴讲故事给他们听。很多时候老华也会坐在一邊听,心底深处不识字的缺憾在一个个故事里算是得到了一点儿修补。

屋脊上两只喜鹊扑扇着翅膀飞到不远处的地里了。老华看到兰花院子外的竹林,风吹来,左摇右摆。兰花前几天感冒被儿子接到城里去了,小院的门关着,只有风一绺一绺地溜进去。

公交车在院墙外咯吱几声停下来,老华看到老朱媳妇领着两个孙子从车上下来。老朱媳妇瘸着腿在前面走,两个孙子在后面你打我一下,我打你一下捣着,没捣几下,一个把另一个打哭了,老朱媳妇捉住没哭的那个,在屁股上啪啪两巴掌,那个没哭的皮着脸嘿嘿傻笑。老朱媳妇垮着脸,红着眼圈。

公交车停着没走,老华心里有些激动,不会是兰花也坐这趟公交回来了吧,他盯着车门,没想到车门啪嗒一下关上了,他的心像鼓起的气球瞬间泄完了气。他想兰花怎么可能坐公交车回来呢,有福气的兰花回来一定是儿子开车亲自送。

太阳快升到头顶时,做午饭的时间到了。

老华去柴房抱柴。轮到老高两口子做饭,老高收起乐器,走进厨房。老华每天负责烧火,灶台上是老高家、老李家和老凌家轮流。说实在她们都不擅长做饭,甚至有些不喜欢。老高说过多次,得给华林居找个做饭好吃的师傅,他们都愿意再加点房租。老华不好意思加房租,觉得再请个人专门做饭,是浪费钱。昨天小凌来说,华林居要慢慢规范经营,不仅要请专门人做饭,等住满了还要请人专门负责卫生和绿化,让来租住的人老有所乐,自由自在。老高开玩笑说,让兰花来做饭,他们有空了可以帮把手。老华说,兰花身体弱,操劳不了。老高说老华真是心疼兰花,人还没到手,就心肝宝贝似的疼。说得老华脸红得像灶洞里的红火苗子。

不远处传来老朱媳妇喝骂孙子的声音,嘶哑,干枯。几年前老朱媳妇跟着男人在建筑工地上做工,一次意外事故,摔断了腿,也断了挣钱的门路。后来儿媳妇跑了,留下两个孙子需要照看。五十多岁的老朱媳妇被困在家里,像猛鱼离开了水,怎么扑腾也活泛不起来。

老华想起老朱媳妇也有一手好茶饭,如果让她来华林居做饭,每个月给工钱,又顺带照看了两个孙子,工钱虽不能和过去她在建筑上挣的比,总归是一项进账,她应该会高兴的吧。

老华边烧火边悄悄盼着兰花回来。

做饭到了中途,院墙外又有停车声,紧接着兰花和儿子说话的声音若隐若现,老华顾不得老高说“再加把柴我要用大火醋溜酸萝卜茧儿”的指令,扔下手里的柴棒,快步走出厨房……

选自十堰《武当风》2019年第4期

责任编辑  张    双

猜你喜欢

华林老高兰花
我喝酒了
兰花
华林 向爱而行
兰花鉴赏
华林 修身立德 以道致远
华林 一企千人助万家
华林 行稳致远
误会
快速致富有绝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