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藏羚羊的100天
2020-04-26周玉永
周玉永
4月的可可西里,早来的春风打扫着茫茫古道上的积雪,一只体态略显臃肿的藏羚羊,在风雪中吃力地向前走动,喉间不时发出长长的呜咽声。正巧,五道梁兵站通信兵李小年巡线到这儿,他伫足观望,发现这只藏羚羊颈部中枪,鲜血汩汩而流。他想靠近羚羊,不承想羚羊蜷缩起身子,愤怒地张开嘴,它大概害怕他会伤害自己。雪花飘洒在他和它的头上、身上,它和他就这样对峙着。渐渐地,羚羊似乎感觉到李小年没有恶意,神态稍有舒缓。
呜……李小年发现羚羊肚里的一个巨大的东西在使劲儿往体外推。“噗哧”一声,一大块东西从羚羊的体内跌落在洁白的雪地上,羚羊产下了幼崽。小羊湿漉漉的身躯呈黑褐色,脐带尚未断开。羚羊伸出舌头,艰难地舔着小羊的身躯。突然,母羊猛地朝着李小年站着的方向跪下,睫羽上挂着的几滴泪水,眨巴了好几次,才晃悠悠地跌落下来。最后,它不动了。小羊那两只圆鼓鼓的眼睛好奇地张望着母羊。它昂头舔了一会儿母羊的鼻子,又去咬母羊的两只大耳朵,然后找到母羊的乳头,蜷缩在母羊的身旁吸吮着乳汁,沉沉地睡去。
几只体形硕大的苍鹫在天空盘旋,饥饿的眼神恶狠狠地盯着熟睡的小羊。李小年能感受到它们对小羊的不轨之心。小羊还太稚嫩,需要充足的乳汁和精心的呵护,否则就会成为这些猛禽的食物,或是被饿死冻死。想到這里,李小年的心揪紧了,他上前将小羊轻轻抱起,找了个避风的地方,造了个安全的小窝。
月光抚摸着兵站的营房,我从值班室回宿舍时,透过窗户看到李小年在被窝里打着手电筒,我问他怎么不睡觉,他说想他的女儿了。也难怪,从妻子怀孕到孩子出生,他没时间回一趟延安老家。
夜深了,李小年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到了女儿,想到了刚出生的小羊。小羊黑色的鼻尖触碰他的脸颊时,就如女儿碰触他的脸庞,撞击着他心底的责任。李小年决定,要像照顾女儿一样照顾小羊,他给小羊取了个名字叫“丫丫”。
兵站的生活很艰苦,因为高寒氧气稀薄,稀饭半生不熟,汤是汤米是米,馒头更不用说了,又干又硬。李小年想到丫丫能吃的大概只有米汤了。李小年真像做爸爸一样,把所有的空闲时间都花在丫丫身上,每天给丫丫送米汤,他能从丫丫的叫声中感受到冷暖,甚至于可以通过耳朵的耸动而懂得它的意图。
“丫丫,丫丫……”小羊听到叫声,总是一跃而起,迎上前去,抓着李小年的裤子,似乎想让他抱抱。他打开饭盒,笑嘻嘻说,“丫丫,肚子饿了吗?爸爸喂……”
丫丫百天了,李小年老家有个说法,孩子百天要带上银锁、银手镯,寓意健康平安,可在可可西里没这个条件,他从内衣口袋掏出一条粉红色的头绳,给丫丫扎了个小揪揪。
一缕阳光透过云层直射在雪地上,丫丫撒着欢儿跟在李小年屁股后面走着。忽然,李小年眼中露出惊慌的表情:“排长,你……怎么来了!”
我有点生气,气冲冲地说,“李小年!你每天不好好巡线检查,倒有闲功夫逗小羊玩儿,想干吗?我要处分你。”他转过身来,将丫丫紧紧抱在怀里说:“对不起,排长,我跟你说……跟你说……”他把事情的经过向我讲了。我哼了一声说:“你呀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丫丫怎么办?”“排长,对不起……”李小年扳着指头说,“丫丫100天了,可以独立生活了,送它回羊群吧。”我点了点头。
几只雌藏羚羊带着活蹦乱跳的幼崽在返迁的路上,李小年抱着丫丫拼命地追赶着羊群,把丫丫放入离羊群不远的地方,丫丫很快融入到羊群中。可是过了一会儿,丫丫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朝我们狂奔而来,沉默地立在我俩面前,任凭李小年如何呵斥驱赶,却始终不肯挪动半步。丫丫对着李小年咩咩地叫着,似乎在说爸爸你不要赶我走,我不要离开你。李小年解下腰上的皮带,大声吼叫,“丫丫,你走不走,走不走呀,再不走,我要抽你了……”他高高举起手,扬起手中的皮带。
“啪——啪——”,李小年扬起的皮带狠狠地抽打在自己青筋暴起的手背上,鲜血沁了出来,丫丫凄厉的叫声和着可可西里阴冷的寒风,显得格外悲怆。李小年流着泪水,上前抱着丫丫的头说,“丫丫,我的小乖乖,你走吧,去找你的亲生爸爸吧……”而丫丫仿佛听懂了什么,用头顶着李小年,不停地叫着,叫得撕心裂肺,却始终不愿离开。
看着李小年流血的手和逐渐走远的羊群,我往丫丫的身上重重拍了一巴掌,恶狠狠地吼道,“你到底走不走啊,再不走就把你炖了……”转过身时我已泪流满面。丫丫惊恐地看着我俩,在一片寂静无声中,猛地向前跑了两步又停下来,掉头看看我俩,朝着羊群飞奔而去。望着那渐行渐远的一抹灰白色,李小年像失去孩子的父亲一样,匍匐在雪地里嚎啕大哭……
(张秋伟摘自《人民日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