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行和停留（4首）

【诗空间】

诗人沉河的写作趋向随心、随性之境：言语随性情流淌，性情依思绪宛转。他悲伤，也平静;他有一己的等待，也欢喜于超越一己的释然;他抱憾于记忆中的平庸生活，也不断确认着暴雨、噩梦之后“盛大之白日即将莅临”。诗或许是他所言的一旦出生即消亡的文字，但你并不能否认一颗露珠里也有被自身所折射的晶莹世界。

香港诗人郑政恒的诗洁净一如“素纸”，如同他所喜爱的意象。他的抒情诗里有一种令人感觉遥远而切近、陌生又熟悉的气息和节奏，仿若一位行吟诗人缓慢、从容的步履，触目皆风景，而风景摇曳着无边情思。这组诗的标题或可命名为“喧哗与寂静”，一如诗的诞生，亦如人一生时光的交替更迭。

在生与死之间，在爱与恨之间，在希望与绝望之间，在片刻的激情与永在的危险之间……若说诗人小西的诗细腻、敏锐，就体现在它们于无涯世界的“之间”扎根。“之间”喻示着矛盾、分裂，以及生发于其中的人的情感的动荡、犹疑。这确证了诗人以“爱”的名义行走于人间的必要与必需：诗歌不言说抽象的“爱”。

清晨小令

在清晨写首诗不一定能写见霞光鸟鸣

不一定记下昨夜的噩梦

在清晨，等待着一个人

他姓甚名谁？来自何方？

一场暴雨刚刚停歇

天空和大地还在喘息

它们如我莫名地等待着

而盛大之白日即將莅临

记家乡的水杉树

几百棵长在一起的

水杉，也有一棵的孤绝

它们互不关心的身躯

直挺挺向上，枝叶

只向天空张举

栋梁之品性造就通途

某少年在水杉林里

戏耍。捉蚱蜢，挖半夏

过家家。不被牵绊

也无泥污。记忆中

气息清新，光影明晰

此生，他曾脱了会俗

飞行

我即将远离大地——我的秘密居所

到达天空——那另一秘密的所在

我即将在天空中遥望

天空的更远，接近真实蓝色的透明

我即将飞行和停留

我所能到达的高度，这也是

山川万物以及云朵

不曾到达的低度

我保持良久的人性即将渺小

并趋于无。我的悲哀上升

我的命运独立

我即将从此沉默

重归人群。看和听

不再回音。今天

我从大地出发，到达天空

经过了两次大的震动，更多的

一意孤行。多美啊，天空

我即将感到的等待

替代了抒情

母亲病了

之一

雨打荷叶，母亲病了

不可逆转的病，正如从生到死

但我告诉母亲，没有事的

疼一会就好了，过段时间

再回武汉来，天天和我们在一起

雨打荷叶，朋友宴请

天上的水只是回到荷塘

我望着一只在雨中飞行的鸟

是一位坚强的父亲

也是一位坚强的儿子

之二

母亲在医院

父亲在田里

妻子在教室

儿子在美国的实验室

兄弟们在各自的家里

我一个人在老家空旷的屋里

呆呆地看着客厅墙上画幅中

片瓦无存的出生地

之三

年迈的母亲，病中的母亲

活着的日子不多了

十几年？几年？甚或几个月？

原本草命，已入深冬，没有春天

我的悲哀并不显现

不在眼耳鼻舌身意里

没有色声香味触法

我的悲哀藏在不可知处

之四

愤怒的人，哀怨的人，得意的人

麻木的人，淡定的人，悲伤的人

都是一样的人：死亡不断地逼近

祖父的死，祖母的死

小学同学的死，高中同学的死

朋友父亲的死、母亲的死

朋友的死，朋友的朋友的死

我一一目睹过

死亡

以其不可知的方式，不可知的步履

不断地逼近

之五

每天给母亲祈福

母亲的病情没有任何好转

且不断加重

心里的不安

却逐渐地减少

所祈的福都落在了

自己身上

我有小分地

不知种何物

且挖一个洞

埋下几声哭

之六

以前，一年这样过便清晰而有意义：

元旦，回老家看双亲

春节，回老家亲人团聚

清明，回老家给祖母扫墓

五一，回老家看双亲

端午，回老家看双亲

中秋十一，回老家亲人团聚

然后，菊花开了，雪下了

又过了一年

今年，每半个月回一次老家

陪伴害病的母亲

远方的美景是他人的欢场

家乡的田野是我的墓园

之七

我不想你看到悲伤

我所有的倾诉只是给黑暗

给一块柔软的土地，和一条

杂草丛生的河流

眼泪飞扬亦非我愿，我寻找着

与世隔绝之地。没有出口和过去

没有窥探。也没有希冀

或许生真是一场幻觉，死

只是一朵云烟

它们循环往复，连绵无期

我在深深的谷底余音袅袅

我在云端折断翅膀。我仍不想

你看到悲伤，和我在随波逐流中写下的

一旦出生即消亡的文字

之八

我在焦墨里加上剩酒、烟灰、残茶

把它们用力地搅匀，写一首

关于热烈、孤独、淡然的诗

只有四个字：余生了了

后一个“了”字就是一个点

极像一个终点

我的每一撇都那么长

每一捺都那么短促

每一横都一样扁平

每一竖直直的，稳稳地站着

唯一的一折我用了最重的笔力

想到了此生的苦与念想

余生了了，“了”字的一勾

我没有勾起

它像一声轻微的叹息

呼出了多么奇怪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