专业价值观的构建：历史、实践与理论

王彦，贾良定，宁鹏

(1.南京大学商学院，江苏南京，210093；2.江苏师范大学商学院，江苏徐州，221116)

一、引言

专业、专业组织及其专业化发展为人类带来了巨大的福祉，也是人类进入现代社会的标志之一。2018年期间，全球仅会计、法律、管理咨询、市场调研和科技服务类专业组织的营业收入达2 390 亿美元，从业人数达125 万①。然而，由于来自组织和市场的压力，专业人士和专业组织价值观迷失现象和道德危机事件频出，影响了专业的生存。例如，21世纪初，美国安然公司130 亿美元债务隐匿事件，2019年，我国康美药业股份有限公司300 亿元货币资金消失事件、康得新复合材料集团股份有限公司10 亿元债务违约事件等。这些事件中，会计师事务所未能诚信真实披露甚至共谋舞弊，信用评级机构、券商分析师和基金经理人也未能公正评价甚至故意隐瞒。律师事务所、评级机构、投资银行和咨询公司等专业组织也存在严重的道德危机问题。Kronman 曾发问“为什么以追求公平公正为宗旨的律师们正在迷失自己”[1]，Greenwood等认为专业组织迷失了其“社会目标”这一本质诉求[2]。诸如此类事故的背后，各类“专业守门员”[3]违背核心价值观为首要原因。

百年来有关专业人士、专业组织、专业主义的理论虽然不断发展，经过了功能论、结构论、垄断论、竞争论、协作论等几个阶段，但都着力于专业知识的功能性、管辖权、地位和权力的探讨，缺乏对专业价值观形成及其与专业活动间互动关系的探讨。功能论学者认为专业人士从事高知识密集的工作，此类工作对社会的完整和运行至关重要[4]。结构论认为一个职业的专业化过程是结构性制度建立的过程[5]。垄断学派认为专业结构和专业意识形态实质上起到增强其社会地位和权力的作用[6]。竞争论认为专业主要是利用抽象知识和技能解决相应问题从而获得其管辖权，专业之间的管辖权之争构成了专业成长史[7]。协作论认为专业的社区原则和合作原则可以协调市场和层级之间的冲突[8]。但不可否认的是，价值观是人类社会不可抹去的文化印记。任何专业成立与发展都离不开专业价值观，否则，专业、专业人士、专业组织都只能沦为“机器的奴隶”，变为“认知吝啬者”[9]。对专业价值观的形成机理，及其与专业实践之间的关系，在理论上的重视不足，不利于我们解决专业实践中的价 值观迷失问题。

历史制度理论为我们思考“价值观迷失”问题提供了理论视角。历史制度理论认为，历史社会生活为价值观构建提供了素材；制度是“过去日常生活实践的结果以及对这些结果的诠释”，这些实践以内生或外生的方式在一系列复杂的历史过程中产生并获得制度意义。制度之所以成为制度，其本质在于制度是以价值观为基础的[10]。专业是由管制、规范和文化认知三维度组成的制度。价值观是文化认知维度的核心组件，其产生于历史实践过程中，体现了人与人之间、人与社会之间、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体现了人类生存的持久特征，是在历史中产生并演变的社会文化。

因此，本文整合历史制度和专业等理论，探讨历史实践和专业价值观之间的互动影响，用以回答：专业价值观是如何构建的？其与专业实践是什么关系？本文认为专业价值观是对历史事件的凝练和表达。专业日常活动中产生的与专业实质有关的事件，由社会中分散的行动者不断重构和传播，并通过语言及其他象征符号公开表达形成价值观念。随着对历史事件凝练的发展、加强或重新解释，专业价值观的出现有助于在过去、现在及未来建立专业秩序，形成持久的有关专业的文化结构。当专业价值观一旦形成，其反过来又影响专业日常实践的具体过程。

本文试图在以下方面做出贡献：一是从历史制度理论的角度，加深对专业价值观和专业日常实践之间关系的理解，为专业理论做出贡献；二是指导各类专业构建扎实良好的专业价值观，促进各类专业及其人士和组织更好地服务于社会，帮助解决专业人士和组织价值观迷失问题。

二、概念界定与理论基础

(一)专业和专业价值观概念界定

专业理论主要关注人类社会中一部分知识密集型职业(如医生、律师、教师和工程师等)，研究他们在社会中的作用，与其他社会单位(如客户、公众、大学和国家)的关系，以及他们作为社会有机体的运动规律。专业人士、专业组织、专业价值观及专业化等都是该领域的核心术语。专业化(professionalization)指职业达到专业状态并获得合法性的过程。一个职业要达到专业化状态大都经历了相似的过程，如寻找志同道合的同事、构建专业工作任务、成立专业协会、获得专业资格认证等。其中，专业化过程的一个关键阶段是建立一套内部共享和外部认可的专业价值观，Wilensky 将其称为专业“伦理准则的形成”[5]。因此，专业必须定义和发展一套关于“什么是正确的工作行为”的信念和理解，并说服他人认可这一价值观。

从历史上看，价值观是专业理论及实践的核心。早期的功能学派强调专业的道德力量，专业为社会系统提供制度秩序和文明基础，保障系统的稳定。Goode指出专业价值观能够使个体主义服从专业社区的需要[11]。Carr-Saunders 等认为专业价值观能够抵御工业主义和政府官僚机构的威胁，是稳定社会的力量之一[12]。诚然，早期研究认可专业价值观将“利他主义置于社会中心”[4]，这是一种重要且非常理想的专业价值观。然而，20世纪70年代以Freidson[13]、Larson[6]等为代表的垄断学派，他们质疑专业及其价值观的利他性，开始研究专业人士如何通过专业化过程来获得权力和威望。

近来的历史制度学派重申了专业价值观的作用，认为专业是为公平、稳定和利他的社会做贡献，价值观为专业获得合法性提供文化和道德基础，专业是享有特权并承担特殊责任的服务性行业。因此，专业价值观的建构对专业化管理尤为重要。主要原因可从以下两方面看出：其一，在新兴专业场域中，共同的价值观可以发展并团结专业成员，Bucher称之为“发现同事”，这是新专业出现的重要推动力。这些专业成员拥有共同的文化基础——“一套适用于且不只限于专业工作相关事宜的价值观、规范和观点”[14]，共同的价值观将他们与其他专业区分开来。其二，在专业获得公众认可的过程中，专业价值观为其成员提供“执行与他人不同的特定活动的道德许可”[15]。专业价值观的设立赋予专业从业人员道德权威，使其宣称与专业工作相关的实践活动方式是合适的。

综上，专业价值观定义了“什么是正确的行为”以及相关专业实践活动的思维方式及信仰，专业价值观是专业的文化理论框架，是一种抽象的原则，可能适用于不同的历史和社会。但已有文献没有给出专业价值观如何出现，以及如何随时间推移而演变的理论解释。缺少动态演变分析导致我们对专业发展的理解不足：如专业价值观如何指导实践工作，专业如何获得合法性，其文化基础和道德伦理是什么。

(二)历史制度理论和专业价值观

历史学虽然追忆和记录过去，但其“处理的是具体的现实而不是抽象的现实”[16]。历史制度理论将历史史实纳入制度理论的分析中，称之为历史制度主义。该理论与政治学和社会学中的“历史制度主义”观点是一致的，认为制度是在过去的实践和事件中形成、演变和再生产出来的，制度的产生和演化是一个持久的历史过程[10,17]。

1.专业价值观是历史实践中形成的社会文化

历史制度理论认为，任何特定的组织实践活动都必然源于先前存在的条件，以及那些寻求与这些条件一起工作或挑战这些条件的行动者的行为。历史不仅仅是简单地阐明行动的直接条件，还指出社会生活的持久特征。持久特征反映在历史证据中，代表了人类彼此以及与自然世界间的具体关系[18]。专业是由管制、规范和文化认知三维度组成的制度，价值观是其文化认知维度的核心组成部分，据此，专业价值观的构建及表达都产生于特定的历史时间和空间中，并具有持久特征。Croidieu 等利用历史材料分析了1899—1927年美国无线电操作员成为专业人士的一个关键机制，即他们为社会做贡献的价值观[19]。历史学家给我们提供了丰富的材料，证明专业价值观是在历史中形成的社会文化，与历史时空具有天然的联系。与其他社会文化制度相比，这些专业价值观具有最大的时空持久特征，比如公正、民主、和平等，其为人们提供了集体认同和实践的文化资源，建立组织文化，并使之合法化。

专业及其日常活动都嵌入在具有丰富历史内涵和意蕴的网络中，这些网络由专业价值观、规范等原则组成，为专业参与者提供参与日常活动的动机和信仰，具有持久性特征。专业价值观赋予组织实践以及个体参与组织的意义，形成特定组织的“运动规律”。专业价值观源于人与人、人与社会以及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某个方面，这些关系在时间和地点的特定组合中以不同的方式发挥作用，并被接受。比如，著名的专业社会学家Freidson 在其著作《专业主义：第三种逻辑》中，用历史的方法说明医学工作是处理人类面临疾病和死亡，以及医学工作的本质是处理人与健康、人与疾病之间的关系。他将医学专业看作“提供知识和技能，为人类解决非常重要且长期问题的团体”[20]。这表明，这些关系的实质可以提炼。专业价值观的构建也是从专业活动处理这些关系的“实质”的提炼和表征开始的。

2.专业价值观的实质反映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

社会和组织生活是以价值观为中心的，此观点起源于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实质论(substance)。他认为实质作为哲学最基本范畴是第一性的和独立存在的，是特定形式的本质(essence)，其他一切范畴都必须依附于实质而存在[21]。实质论关注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持久特征，这种关系被认为是长期固定不变的，在人类历史中发挥决定性作用，如爱、忠诚、荣誉、职责等是不生不灭的。实质虽然不能直接观察，但内存(immanent)于专业场域的实践中，因此，实践对实质的创造和维持至关重要，是创造价值观的前提。从实质论出发，价值观是专业社会生活的驱动力，是赋予专业实践意义的本质。专业工作是围绕特定实质及其次级衍生组织的一系列实践活动。在这些实践活动中，产生出规范。专业价值观一方面赋予日常实践活动的意义，另一方面又在实践过程中建构和演化。

Freidson 认为专业是由一种实质及其独特的实践组成。在对“专业工作的实质是什么”的分析中，他指出核心学科(core disciplines)在社会生活中的意义。任何形式的专业知识和技能都嵌入在更广泛的工作领域中，有一些专业根据其知识与技术，解决普罗大众深切关注的长期社会问题，这些专业被称为“核心学科”，医学、法律和宗教等就是典型例证。尽管这些学科的认识论截然不同，但他们都能帮助人类减轻痛苦和疾病、公正地解决争端和维护社会秩序。Freidson将这些学科的本质总结为追求“超越的价值观(transcendent values)”——健康、公平和救赎，这些价值观激发专业人士信念并赋予专业实践活动的独特意义[20]。

这些超越价值观从本质上说明了专业与其相应的实质之间的关系。如何识别各专业的实质呢？现有文献很少有从工作内容上说明各专业实质上的异同。Abbott 在《专业系统》一书中认为，专业理论应该关注工作内容本身而不是工作安排[9]。他提出了各种不同的“任务领域”，如健康、公平、情感和商业，但没有发展出一套逻辑或系统的方法对专业进行分类。从人与世界的关系看，专业价值观体现于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的互动过程。我们根据Mutch的方法，假定专业工作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基础，据此将专业工作分为三类：①人类与自然界生存斗争过程中产生的专业，这些专业为物质生产、身体健康和再生产等问题提供了解决方案，如医学、经济学、工程机械等。②体现人类生存意义的专业，如宗教、戏剧和知识等相关专业。③解决人类社会争端的各种专业，如法律、政治和军事等[18]。专业是为处理人与社会及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某个方面而产生的。专业价值观包含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的某一类实质及其相适应的实践活动，即专业价值观是实质与实践的结合。历史所证明的不仅是这些专业的持久特征，更表明它们实践活动的复杂性和易变性。当然，用一个词来描述一个专业的价值观的实质究竟是什么，是非常困难的。我们绘制了表1来说明部分专业、实质、实践及其相应的组织。每类专业都来自人类与其社会和自然世界之间关系的某些方面，通过历史证明了人类存在的持久特征。专业通常拥有独特的实践及组织形式，以及更抽象层次上把专业人士与一般民众区分开来的专业价值观。如医生，其诊断活动以及为普罗大众谋取健康的价值观，使得医学成为一个专业。

表1 专业与实质、实践

著名神学家Ward 认为，人类参与组织和社会生活的驱动力是对实质或价值观(及其次级衍生物)的信仰。既然信仰是将实质与实践联系起来的驱动力，那么我们需要进一步考虑信仰的本质。基于我们对彼此及与世界的接触，信仰是最原始的。进一步，根据神经科学相关文献，信仰是在知识之前，先于知识存在的[22]。信仰论虽然来自一位神学家，但当我们考察专业活动时，这并不是一种神学辩护，相反这是专业实质及价值观所提供的内在驱动力。事实上，专业价值观因为信仰而产生并持久，这种信仰赋予实践意义并在实践中表现出来。这也说明专业价值观是我们界定专业的一个标准，价值观不仅是专业获得合法性的手段，而且是专业人士对专业的承诺。这种专业信仰使日常的实践活动更具有专业意涵。

综上，从历史制度主义及实质论的视角，专业价值观起源于人与人、人与社会及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某一方面，反映人类生存的持久特征，其赋予专业人士参与日常实践活动的意义。反过来，专业价值观体现在独特的实践活动中，专业实践又对专业价值观的构建及演变至关重要。

三、历史实践与专业价值观形成

“实践”是具有共享意义的、有组织的系列活动的集合。这些活动通常具有共同目的和对具体活动的共同理解，因此实践是专业制度意义及其秩序的具体体现[23]。本文所指的专业实践是专业场域内的日常工作层面的行为活动以及它们的再生产。日常活动对社会建构和重构起着决定性作用。19世纪初，英格兰的经济活动特别关注会计和问责制，世界上第一个会计专业组织——爱丁堡会计师公会于1853年成立于英格兰，标志着会计成为一门专业，这说明专业实践活动和专业化过程是在更广泛的历史背景下发展的。社会、经济和技术的变革以及专业实践活动自身的发展导致了对共同意义进行管理的需要。这种需求在专业实践日常行动中体现出来，并改变人们对专业日常活动的理解。我们建立如图1所示的理论模型分析日常活动的生产和再生产过程，以及在这些过程中专业实践与价值观是如何互相影响的。

图1 历史实践与专业价值观的互动关系

该互动关系模型主要解释：① 社会、经济和技术的变革带来新的专业实践；② 实践、事件的历史积累产生各种表达，从而推动专业价值观形成；③ 专业价值观反作用于实践活动。历史通常以混沌和非线性的方式呈现，我们的模型简化了动态的历史现象。在制度分析中采用离散但相互关联的概念，是建立和检验理论的可行方法[17]，有益于解释专业日常活动与价值观之间的互动关系。

(一)社会、经济和技术变革与专业发展

从宏观社会角度看，社会结构变化的重要节点均可看出社会职业②结构的变化，同时社会职业结构的变化也是经济发展最有说服力的指标之一。根据Watkins等[24]的描述，“从历史的角度看，我们可以很清晰地看到一个专业分裂与成长的序列：传统的专业不断分裂增长，同时，通过专业化过程或响应技术进步、社会需求或商业变化，新的专业出现”。进一步，根据专业人士产生的先后顺序，Watkins 等按照社会状态将专业人士分为五个大类如表2所示[24]。

表2 社会状态和出现的专业

前工业化社会的典型专业有牧师、教师、医生和律师，它们拥有与灵魂、健康和正义等相关的系统知识，处理人类身、心、灵、社会等相关的专业任务。这四个专业在18世纪发展成熟，享有国家的特许权支持，代表了当时最有威望的社会人士。19世纪末和20世纪初，伴随着工业革命的发展，劳动力从农业向工业转移，产生了一些与工业经济相关的专业，如会计师、土木工程师、工业化学师等。20世纪中叶，伴随着西方社会“福利国家”的诞生和发展，出现了一些与福利相关的专业，如社会工作者等；20世纪下半叶，随着资本市场的发展，加快了管理与商务等专业的发展。21世纪伊始，随着互联网经济的加速发展，在通讯、公共关系和信息技术领域出现了一批新的专业。

随着知识经济和技术的发展，一些新的或改良的专业蓬勃发展。根据美国标准职业分类系统(U.S.Standard Occupational Classification system)③2018年度报告中记录的新职业和新修订的职业包括867 类，与1977年的503 个职业类目相比，新兴的职业和专业增加了90%。2015年，我国新发布的《职业分类大典》，出现一些新的职业，如人工智能工程技术人员、网络开发师等。当然，现实生活中专业分类情况比表2要复杂得多。然而，表2有助于我们从总体上把握社会结构的变化与专业发展间的关系。总体上来说，任何特定的专业实践都来自先前存在的历史条件和那些寻求遵循或挑战这些历史条件的人的行为，任何特定专业的存在都需要位于特定的历史时间和空间中。社会结构和经济结构的变化通常需要创造一批新的职业，从历史的角度研究专业价值观是如何出现并维持是可行的。

(二)历史实践是专业价值观生成的载体(Carriers)

1.历史事件(history episodes)

历史制度理论认为，历史实践活动的形成与演变，源于日常的生活经历或事件。在专业日常活动中，个体、团体和组织会注意和识别与专业实质相关的一些经历(无论是他们自己的，还是别人的)，并将他们划分为“事件”(episodes)。事件是有开始和结尾为标记的活动或活动序列。与其他社会过程相比，事件具有三个特征：起始(initiation)、实施(conduct)和终止(termination)[25]。起始是事件从正在进行的专业日常活动中“解耦”(de-coupled)的点，除了暂停已建立的结构外，起始也是建立事件内新活动结构的点；实施是处理事件中活动的结果，专业实践活动中的产出如特定的程序等；终止是事件与专业实践活动“再耦合”(re-coupled)的点。正是这种可以划分的边界，定义了事件。事件可以是非正式的(例如，与同事的商务午餐)、也可以是正式的(例如，专业会议上的正式演示)，可以是象征性的(例如就职宣言)，也可以是任务为导向的(例如审计小组的会议)。一旦这些活动具有认知边界和标记，就成为可以交流和共享的经历，使个体和组织能够交流并理解这些实践活动。

事件允许专业活动主体走出他们的日常活动，反思已有的活动并在此基础上进行意义建构。比如司法会议，会议的事实和内容可供没有参加会议的人讨论，促使他们对这一事件的边界和意义有一些共同的理解。Dacin 等研究了剑桥大学的源自中世纪的日常餐桌仪式，发现该仪式体现了该校的价值观，这说明专业价值观来源于悠久的历史实践[26]。事件和专业实践是专业价值观形成的源泉。专业实践的传播和重构都不是简单的二元现象，一些专业实践活动能够将专业人士和非专业人士显著地区分开来，有些则没有那么明显。这种差异反映了专业实践自我复制的程度，只有与专业实质相关、具有足够意义的事件才可以通过传播和重构而自我强化。

2.凝练与表达

为了有效地表达专业价值观，必须以某种持久或可复制的、有意义的方式表示事件。凝练是对专业价值观实质的准确表达。表达是捕捉事件的某些细节，通过语言及其他文化符号形成价值观念和行为，以在未来“重现”(re-present)事件，例如通过文本、叙事、或其他人造物等方式来再现事件[17]。在凝练过程中，专业主体将事件序列联系起来，引入因果联系和主题，并定义行动者和情节，帮助受众理解他们的过去并对未来进行定位。在这一过程中，专业价值观不断被具象化。个体和团队都可以形成共识性的表达，它是剥离了个体差异性的抽象表达集。经过凝练与表达，事件具象化为象征物、文化习俗等，形成专业价值观的映射。象征物、文化习俗本质上是专业价值观的投射，是社会表征的具象化。凝练的专业价值观向社会公开表达后，就获得了独立性，其变化或者消亡受宏观社会力量的影响。马元驹将我国的注册会计师专业价值观凝练为“公正诚信、廉洁勤奋、受托保密、能力胜任”16 个字，并通过语言文字、礼仪程式、徽标符号等方式向社会公开表达[27]。

只有经过凝练过程的事件被认为具有足够的意义，才需要进行广泛的纪念和重新解释。在某一时间点，一种表达很可能比另外一种具有更大的社会影响力。拥有更大影响力的社会表达决定了被表征客体的历史演化。比如，法律专业价值观最早可以追溯至古希腊亚里士多德的“政治责任论”，而后又受到基督教天职观的影响；随着工业革命的到来，法律专业主义又从主流的公共职业论转为技术职业论。可见，不同历史时期法律专业价值观有不同的社会表达，这些不同的表征在不同的年代不同程度地为人们所接受。不同的法律专业主义表达之间的相对影响力发生改变，体现为法律专业所经历的制度变革[28]。其中“人类社会的公正”是不同表达的共同实质。

3.象征物是专业价值观的具体表现形式

实质可以通过现象推断出来。人们虽然不能直接观察专业价值观，但专业实践活动体现了专业价值观。专业价值观可以以符号、英雄人物、仪式等物质形式表现出来。专业价值观是抽象实质与具象象征物的结合。Trice 等将组织文化常用的象征物表现分为13 类之多[29]，Hofstede 等将价值观的显性表现形式分为三大类，即符号、英雄人物和仪式[30]。实质是专业价值观最深层的表现形式，符号是专业价值观表层的表现形式，两者之间有英雄人物和仪式。这些表现形式都嵌入在日常的实践活动中。这一系列互动符号组合起来的特定模式赋予专业实践活动的制度意义，并在一定程度上为社会成员所共享。

(1)符号

符号是具有特定含义的文字、手势或图片等，只有享有共同文化的人才能识别这些符号的含义[30]。专业术语、衣服、发型、旗帜等均属于此类别，比如医生的白大褂、法官的法袍和法槌等，都是宣示专业价值观的符号。法袍、法槌的意义不仅仅体现在开庭审案的程序正当本身，也是法官对法律至上价值观的宣示。这种宣示对于强化全社会的价值正当性、法律和诚信意识，以及对于宣誓者产生积极的心理暗示等，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2)英雄人物

英雄人物是活着或逝去的人，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都具有在专业制度里被高度珍视的特征，因此可以作为行为的典范。例如希波克拉底尊为“医学之父”，卢卡·帕乔利被尊为“会计学之父”等。

(3)仪式

仪式通常是在特定场合或事件的背景下，以正式方式公开展示或激活专业群体的价值观[26]。这些实践可能包括正式演讲、毕业典礼或新员工晚宴等。这些仪式活动的相似之处在于它们都是通过传统的事件来激活价值观或情感，而不是自发或即兴行为，并且包含明确的事件开头和结尾。Dacin 等观察了英国一所老牌大学的就餐仪式，这些日常的、不断重复的就餐仪式“诱使”该校老师遵守大学的规范和价值观[26]。当这些嵌入价值观的仪式看起来“自然而然”，已经成为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人们不需要问为什么这么做时，说明这些价值观的力量非常强大了。

在图1中，专业价值观的核心由专业实质形成，反映了专业与人、社会及自然之间的关系；符号、英雄和仪式都可视为专业价值观的显在表现形式，外部观察者可以看到它们。

总之，专业价值观的实质使专业化过程能够按照特定的方式进行。专业价值观的实质为专业内部复杂的秩序安排提供了排序原则。从历史角度看，专业价值观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具有持久性，但这并不意味着它们不会改变。专业是一个生态系统，从专业中会分离出各子孙专业，这些子孙专业通常会保留原始专业的某些价值观。

四、专业价值观对实践活动的反作用

上文讨论了在历史实践中，事件及其表征过程产生专业价值观。这一部分主要讨论专业价值观如何影响实践活动以及两者之间的互动。

(一)专业价值观影响实践活动

一个专业通常拥有独特的日常实践活动、组织形式及对专业价值观的信仰。专业价值观渗透在日常的实践活动中，并对日常工作产生影响。在一项对免费和付费急救医护人员的比较研究中，Nelson 等发现，人们更愿意聘请付费的急救医护人员，因为付费的医护人员将其专业价值观融入在日常实践活动中，营造了与业余的志愿者鲜明不同的专业价值观；在与患者互动时，以患者利益为先，他们独特的行为方式和交谈方式都帮助人们更好地接受这些付费的专业人员[31]。同样，Arndt 等描述了医院行政管理者这个职位的专业化过程，表明了专业价值观渗透在日常的实践活动中。对一些新兴行业的研究也表明专业价值观指引日常实践活动[32]。Fayard 等发现，虽然服务设计师的技术和知识与传统服务师没有很大差异，但他们通过独一无二的价值观来指引日常工作方法和实践(如可视化工具、原型体验、服务生态系统地图等)，从而获得管辖权[33]。这说明，新兴职业不能仅仅依靠专业知识作为合法性来源，可以采取一些方法，将来自于其他职业的工作方法与独特的专业价值观组合起来，制定本行业的日常实践活动，以获得合法性。

上述这些研究均表明专业价值观影响实践，实践从专业价值观中获得其意义。虽然专业价值观嵌入实践可能起源于有意识的设计过程，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日常实践活动可能脱离其最初表达的实质，使得一些实践不能表达专业的本质。

(二)实践活动演变与专业价值观持久

历史表明，一旦从特定实践中出现，价值观可以持久，而它们所影响的实践的细节可能会发生变化。大学制度的实质是“追寻知识”，这种价值观实质，从12世纪大学的出现，一直延续到21世纪今天的大学。例如，大学应该为他们的教学收费，还是知识应该免费呢？教学在多大程度上应该由国家或教会控制？大学在多大程度上以知识为基础换取一些特定的权力？大学应该提供职业培训还是有价值的知识？从大学作为一种制度存在至今，这些问题的答案一直在不断变化，一些新实践出现，一些旧实践消失，新实践必然与新的社会和文化结构产生共鸣，与旧的社会文化结构发生冲突。在所有的实践安排中，唯一不变的是人类对知识的享受[34]。可以公正地说，12世纪的大师和他们在21世纪的继承者都一样珍视和享受知识，“追寻知识”的实质依然不变。

Smets 等对一家跨英德等国的律师事务所法律实践变革的研究表明，这些实践一方面反映英国普通法所提供的，另一方面反映德国民法所提供的不同法律逻辑中的价值观。当这些实践汇集在一起时，张力随之而来，最终通过混合做法得以解决。这些实践活动可能会随着时间的推移被采纳为场域实践，也可能会改变跨国商业法中的一些做法[35]。然而，由于各个国家的法律假设是不同且持久的，因此，对于这些实践活动能否改变每个国家法律的特殊本质，是值得怀疑的。

实践可能会随时变化，组织的变革次之。历史表明，专业价值观可以持久存在，这并不是说它们不会改变，而是说专业价值观的变革需要个体或集体长期广泛的影响。19世纪中叶，英国利物浦酿酒商沃克在他的酒屋聘请带薪管理人员而不是他的佃农时，他是否有意改变更广泛的行业的做法，不得而知，但是他能在当时的社会环境下，主动寻求有意义的实践。这些实践没有得到社会和行业的认可，直到一百多年后这种职业经理人制度才演变为一个受认可的职业[34]。自17世纪成立以来，巴黎歌剧的组织模式发生了一些变革，Johnson 通过对歌剧院的历史记录研究，认为这些模式的重组经历了一百多年的演变[36]。Rao 等研究了始于1970年法国新式烹饪运动，在长达30年的时间里法国大厨的价值观渐渐发生了变化[37]。这些历史材料表明在专业场域，变革经历了漫长的时间，个体和集体行动者都采取了广泛的实践变革，最终才导致了价值理念的变化。

(三)专业价值观对组织的影响

我们注意到一些专业有其特定的组织形式，如医学之于医院、法律之于律师事务所等。不同的专业通常有其独特的组织形式。但是，随着商业经济和大型专业服务公司的发展，这些专业型的组织受到越来越多的非专业价值观的影响。在一些大型的会计师事务所、律师事务所和公共医院中，实践被定义为完成任务的组织惯例和工具，这些实践旨在实现组织盈利和效率等目标，以及满足公司和监管要求[2]。比如，医院中的预算压力可能会影响组织实践，这些财务手段似乎与患者利益至上的专业价值观不一致。Wright 等的研究指出专业人士是具有反思能力和道德情感的社会人，当组织实践与专业价值观发生冲突时，专业人士通过集体行动来重建新的组织实践，在日常工作中维持专业价值观[38]。

Freidson 呼吁应将专业价值观作为重要的组织原则，专业工作应当由专业人士来控制，只有专业从业者才能理解其所从事工作的复杂性，理解组织的需求、工作流程和结果。“理想的专业价值观应该成为一个组织的官方信仰”[20]。专业创造并保持独特的职业价值或道德义务，通过各种个性化的自我调节形式，如鼓励合作、激发从业者自豪感和带来工作满意度，来约束过度的竞争。

综上，从历史和实践的视角，人类社会自古以来就是以群体为单位生存的，每个群体都有自己的存在方式、历史传承和价值观。专业价值观反映了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某种关系所形成的特定实质，信仰则将实质与实践联系起来。实践是专业价值观的生成与履行载体，实践的变化相对容易发生，专业价值观则具有持久特征。

五、结论与讨论

(一)理论贡献

1.对专业理论的贡献

已有专业理论关注技术及专业知识对获得管辖权的作用。但一些研究，例如Nelsen 等[31]、Arndt 等[32]、Fayard 等[33]已经开始强调价值观在专业建立管辖权中的作用。根据这些研究，专业价值观是建立管辖权的关键，但这些研究还没有解开价值观构建的过程。本文从历史制度理论出发，认为专业价值观是在历史实践中建构的，为理解价值观和实践之间的互动关系提供了理论基础。

近年来随着社会、经济和技术的发展，新专业不断涌现，如人工智能设计师。对于人工智能设计师来说，最困难的任务之一是，把价值观设计到人工智能的决策过程中。未来的研究不应只限于新兴职业的技术和技能因素，还应考虑专业人士的专业价值观。只有重视价值观工作，专业人士才不至于沦为“机器的奴隶”，变为“认知吝啬者”。

2.对制度理论的贡献

学者对新制度理论的批评有两方面[34]：一是批判其过分强调制度的认知部分。批评者认为，制度应当以价值观为基础，而不是以认知为基础；二是批判其对制度具体表现形式的忽视。本研究认为专业实践活动是以价值观为基础的，并解析了价值观在历史实践活动中的构建过程。专业价值观是制度的文化认知维度，其具象化形式可分为符号、英雄人物和仪式。人们遵循仪式，并不是因为这些仪式是官方授权的，而是因为人们认为这些仪式在实质上是正确的。这也与Stinchcombe 认为“制度通过仪式表达价值观”的观点是一致的[39]。

专业价值观是专业制度文化认知维度的核心组件，专业人士在组织中履行其职责时将专业价值观付诸具体行动。因此，宏观层次的专业价值观构建与维持，就需要微观层面的专业人士进行有目的的实践活动，这种有目的的实践活动就是制度工作。构建专业价值观的制度工作是“个体或者集体行动者有目的地创造和维护”专业文化认知维度的实践活动[40]。未来研究可重点关注作为微观个体的专业人士如何有目的地参与制度工作，在组织内的日常工作中构建内部共享和外部认可的专业价值观。

3.对“历史是重要的”(history matters)这一命题的贡献

Marquis 创造性地总结了组织管理九个领域的主要理论所蕴含的“历史是重要的”的要素及作用过程，呼吁组织研究要融入历史观[41]。以往的研究大多将历史作为一个背景或情境。本文构建的理论模型说明专业价值观是在历史过程中生成和发展的，将专业理论与历史观结合起来阐明了“历史是重要的”以及“历史是如何发挥作用的”。从专业发展的历程来看，专业价值观产生于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及人与自然之间的某些关系，如社会公正、身体健康、物质生产等，为人们广泛接受，具有持久性特征。

(二)实践启示

1.对我国构建专业价值观的启示

从历史看，欧洲思想解放运动之后，伴随着理性和“天职”观念的发展而逐渐产生的各种专业，经历了漫长的制度和文化沉淀，已经发展成为现代西方社会的一个重要特征，可以说现代西方社会“在很大程度上依赖于各种专业的流畅运转”[4]。但是，值得注意的是，西方专业价值观不可避免地受到其宗教思想中人性假设的影响，其与中国传统文化中的有所不同。我们在学习西方进行专业建设和专业化管理时，要注意专业价值观的移植问题。因此，挖掘深藏于中国历史文化传统中的专业价值观，无疑是当今中国专业化管理过程中面临的一项紧迫任务。本文从历史制度理论视角所建立的专业价值观形成模型，尝试解决专业管理过程中如何构建价值观的问题，最终寻求适合我国专业发展又具有普适性的价值观。

2.对专业服务组织的启示

在历史发展过程中，一些专业有其特定的组织形式，例如医院、学校、专业合伙制(professional partnership,简称P2)等。但这些专业服务组织在发展的过程中，受到商业、科层等价值观的影响，组织及其成员面临不同的价值观冲突。Greenwood 等认为现在的专业服务公司没有很好地践行该组织的社会目标，这是专业服务公司丑闻层出不穷的根源[2]。专业服务公司在现在社会中所发挥的重要作用，他们参与社会活动的性质和目的，与其他组织完全不同，因此呼吁专业服务公司应将社会目标放在首要和中心位置。这与本文的结论不谋而合。本文认为专业价值观是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人与自然之间某些关系的准则，以价值观为中心的专业实践活动可为专业主义和商业主义之间的钟摆建立适当的平衡。

(三)展望

专业是基于扎实的科学知识，为解决人与人、人与社会和人与自然之间关系所产生的问题而诞生和发展的。专业发展的道路上，应该有两盏指明灯：一是基于科学的专业知识，是完成专业管辖权、实现专业使命的基础；二是专业价值观，是处理人与人、人与社会和人与自然之间关系的准则，如医生的“治病救人”、大学的“追寻知识”、律师的“守护正义”等。现有有关专业研究的文献，如功能观、垄断观等，都着力于基于知识的专业功能性、管辖权、地位和权力等探究；而对专业价值观如何形成和发展、价值观与专业实践之间如何互动等缺乏探讨。这方面探讨缺乏，不利于专业特别是新专业的健康发展。因此，本文着重于第二盏指明灯的探究。基于历史制度理论，本文建立了专业价值观构建和演化的过程模型，阐释专业价值观如何形成与发展，及其与专业实践之间的关系。社会、经济和技术的变革以及专业实践活动自身的发展变化导致了对共同意义进行管理的需要。这种需求在专业实践的日常行动中体现出来，表达为由深层次的实质和表层次的仪式、英雄人物和符号等象征物构成的专业价值观，塑造了人们对专业日常活动的理解。专业价值观一旦形成，便为专业内部复杂的秩序安排提供了排序原则，从而影响专业实践活动。构建专业价值观，不能脱离历史和文化情境。因此，回归中国本土经验，积极探索适合我国文化和历史传统的专业价值观，这是专业人士应该有的使命，希望本文能够起到理论指导作用。

注释：

① 数据来源：本文作者根据 https：//www.ibisworld.com.au/ industry-trends/market-research-reports/professional-scientific-te chnical-services/数据计算得来。

② 一般来说，专业(profession)是一类特定的职业(occupation)，它们通常具有以下特征：抽象的知识体系、专业自我管理以及一定程度的利他主义。职业通过专业化过程成为专业。对巴黎歌剧[36]、法国菜[37]以及挪威的渔业[42]等职业的研究表明，虽然这些职业只是在一部分地区或国家被认定为专业，但不可否认，这些职业按照专业化进程来管理场域内的事物，同样可以达到很高的专业化管理水平。正如Abbott[7]所言，职业与专业之间的差异，只是专业化程度的差异。故本文对专业与职业不做特别区分。

③ 数据来源：https：//www.bls.gov/so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