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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曾祺:人间送小温

2020-04-24毕亮

湖南文学 2020年2期
关键词:汪曾祺

毕亮

写诗的人

一九九二年十一月,七十二岁的汪曾祺和马原、张炜等年轻人有过对谈,在回忆起自己年轻时的写作,他坦言受到“西方现代派的影响比较大”。汪曾祺当时的小说就体现得很明显,但汪先生却拿他的诗歌来举例,“年轻的时候一开始写诗”,写的是“别人不懂自己也不懂的诗”。二〇一九年初,新版《汪曾祺全集》出版,其中第十一卷《诗歌、杂著》中收入了迄今发现的汪先生四十年代初的诗歌,真是“别人不懂自己也不懂”。只有其中写于一九四一年的《消息》《封泥》等几首,倒是能看出汪曾祺后来散文的风格。或者说,复出后汪曾祺的许多散文作品,风格早在四五十年前写的诗歌中就有所体现。如此说来,汪先生的写作是一以贯之的。《消息》这首诗写完了,汪曾祺还非要在诗后加这么一段:这是从日记里,从偶然留下的信札里,从读书的眉批里,从一些没有名字的字片里集起来的破碎句子,算是一个平凡人的文献,给一些常常问我为甚么不修剪头发的人,并谢谢他们。标注时间的文字,也颇有汪氏风范:卅年,昆明雨季的开始时候。

汪先生复出后的小说作品,许多都能从“少作”中找到影子,甚至还有直接重写少作的。但将其诗歌作前后比较,变化真大。汪曾祺四十年代的诗作,主要是新诗;八十年代以后,汪曾祺也写过几首新诗,象征派的影响已经不见踪影,中国民歌的影响倒是一目了然。后来的他,也曾多处提到过,请写作者应该多关注民间文学,写诗应多读读民歌。在和石湾谈诗歌写作时,就曾建议石湾“学诗要多读唐诗和民歌”。看他的作品,就知道汪曾祺自己也用创作如此实践着。

通览汪先生创作生涯所写的诗歌,真正写得多的还是旧体诗,而且基本都是一九八〇年以后所作,其中又以酬赠诗、题画诗、记游诗等题材作品居多。汪曾祺及其前后的一代人,旧学底子扎实,写起旧体诗来,都很不俗,虽戏称“打油诗”,但读起来,余味不散。

汪曾祺本质上是诗人,不仅因为他写了为数不少的诗,更因为他的小说、散文都是诗意的。但汪曾祺的诗还没怎么引起注意,尤其他的一些旧体诗,或自嘲,或抒怀,是他许多其他题材作品所未有的。看他的一些自寿诗,常想起周作人。莫非是因为前段时间刚读过《知堂杂诗抄》之故?事实上,汪曾祺是很关注周作人的。一九八三年,他听说《周作人回忆录》出版了,在给湖南文艺出版社总编辑弘征的信中,请弘征帮代购一本。一九九二年,汪曾祺在《文学自由谈》第二期上发表了《读史杂咏》五首,其中一首写的就是周作人:蛱蝶何能拣树栖,千秋谁恕钱谦益。赵州和尚一杯茶,不是人人都吃得。其他四人写的分别是:何其芳、废名、林徽因、沈从文。

沈从文八十岁生日时,汪曾祺有诗赠给他的老师,就是那首“犹及回乡听楚声,此身虽在总堪惊”,《沈从文先生在西南联大》《星斗其文,赤子其人》中都有提及,汪先生自己大概也颇为满意,在给弘征、林斤澜的信中都专门抄寄过此诗全文。其中,给林斤澜的信中还写到,“听说他一家看了都很高兴,大概是因为写得比较贴切。”

一九八七年,在云南的笔会上,他随手赠诗给李迪:草帽已成蕉叶坡,倭衫犹似菜花黄。几度泼湿吉祥水,本性轻狂转更狂。当时的笔会,作家先燕云也在,后来她在《觅我游踪五十年——汪曾祺印象》中对这首诗的写作背景有比较详尽的记录:笔会途中小憩,菜花金黄,李迪头顶破帽,身着黄色日本国衬衫,汪先生见此便赠诗一首。汪曾祺写诗,常是这样兴之所至,张口就来,虽有游戏的成分,却饱含着他“苦心的经营”。他的这种苦心经营,是有扎实的学识做底子,所以毫不怯场。

宗璞说汪曾祺的“戏与诗,文与画,都隐着一段真性情”。有一回,汪曾祺给宗璞画了一幅画,“红花怒放,下衬墨叶”,紧靠叶下有字,是一首诗。汪曾祺在散文《自得其乐》中曾提到过:人间存一角,聊放侧枝花。欣然亦自得,不共赤城霞。这是一首题画诗,“画中花叶与诗都在一侧”,“整个画面在临风自得的恬淡中,却有一种活泼的热烈气氛”。宗璞将画中的诗念给父亲冯友兰听,“听我念诗后,大为赞赏,说用王国维标准来说,这诗便是不隔。何谓不隔?物与我浑然一体也。”汪曾祺在西南联大念书时,冯友兰是西南联大文学院院长,西南联大纪念碑碑文即是出自冯先生之手。

在散文《三幅画》中,宗璞还提到了汪曾祺给她写的另一首诗:壮游谁似冯宗璞,打伞遮阳过太湖。却看碧波千万顷,北归流入枕边书。时在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江苏的《钟山》编辑部举办太湖笔会,“从苏州乘船到无锡去。万顷碧波,洗去了尘俗烦恼,大家都有些忘乎所以。……汪兄忽然递过半张撕破的香烟盒纸”,纸上写的即是上面提到的诗歌。仿佛是预言,三十多年后的二〇一七年,已经八十九岁的宗璞发表了长篇小说《北归记》,成了许多人的枕边书。

汪曾祺数画紫藤。其中有一幅是赠褚时健的,画上当然少不了要题诗:璎珞随风一院香,紫云到地日偏长。倘能许我闲闲坐,不作天南煙草王。此时,汪曾祺已经七十六岁,这首题画诗,很切合受赠者的身份,褚时健当时是云南玉溪红塔烟草集团董事长、总裁,故为“烟草王”。汪曾祺还另画有紫藤,并题诗:紫云拂地影参差,何处莺声时一啼。弹指七十年间事,先生犹是老孩提。

早在此十几年前,汪曾祺就画过紫藤,题的是:“后园有紫藤一架,无人管理,任其恣意攀盘而极旺茂,花盛时仰卧架下使人醺然有醉意。一九八四年五一偶忆写之。今日作画已近十幅,此为强弩之末矣。曾祺记。”虽不是诗,却诗意盎然。即张抗抗所言的“耐人品味”。

写信的人

一九七七年九月七日,汪曾祺给朱德熙写了一信。在谈完朱德熙女儿朱襄的工作、简单提及了近况后,汪曾祺兴致勃勃地给朱德熙“汇报”了他最近发明的一种吃食:“买油条二三根,擘开,切成一寸多长一段,于窟窿内塞入拌了碎剁的榨菜及葱的肉末,入油回锅炸。”紧接着一大段谈的都是吃食,近乎占全信的一半,“我三个月来每天做一顿饭,手艺遂见长进。何时有暇,你来喝一次酒”。在信中,汪曾祺说得若无其事,其实在当年四月,京剧团内就给汪曾祺贴出了第一批大字报,后来的一段时间里,汪曾祺在团内都抬不起头,低头进出办公室,并在五月、八月各作过深刻检查。后来,在《老头儿汪曾祺》中,他的子女提及这段时间的汪曾祺,以写字画画排遣心中郁闷之气,写、画之外,大概就是琢磨一些吃食,遂有了致朱德熙信中的内容。这个时候的汪曾祺,已经开始尝试重新拿起笔,写小说,写散文随笔,并在随后给朱德熙的信中抄录了《葵》《薤》《栈》等短文,这些文字汪曾祺后来稍作修改,都发表了。

汪曾祺的这些信都收录在新出版的《汪曾祺全集》中,并独立成卷。新版全集收到后,我将诗歌卷带到了办公室,书信卷放在家中书桌显眼处,为的都是常翻翻。《全集》的书信卷收录了汪曾祺的书信二百九十三封,其中少部分为残简,时间跨度五十多年。正文前印了一些汪曾祺的照片,此外还有一幅手札,是汪曾祺二十四岁时的字,写得很好看。

汪曾祺书信的史料价值自不待言,我是把它们作为汪曾祺散文的一部分来阅读的。最早的一封写于一九四三年,及其后一九四四年、一九四五年写给高邮中学同学朱奎元的信写得都很长,汪氏的语言特色也已经初显。一九四四年五月二十二日给朱奎元的信中,汪曾祺说他的小说一般人不易懂,所以想写点通俗文章,除了零碎小文外,汪曾祺还“有计划写一套‘给女孩子,用温和有趣笔调谈年青女孩子各种问题”,并言已经开始着手了;但现在我们遍翻《全集》,也未见这些文章,所以“计划”终于只是计划。也是在同一封信中,我们发现汪曾祺已经开始很留意有关颜色和气味。在晚年,汪曾祺分析沈从文小说以及自己散文时,就以颜色和气味来类比,是否可以说“颜色”和“气味”跟着他半个多世纪?

在汪曾祺笔下,女性形象都很让人难忘,和他的老师沈从文一样,对女性的书写都很细腻,很“懂”女性,看他的书信,发现他对女性的关注由来已久。一九四四年,汪曾祺在和朱奎元通信时,就大谈女性和地方文化的关系:文化是从女人身上可以看出来的。这被汪曾祺当成了“绝对的真理”。他进而补充说:“你走到一个城里,只要听一听那个城里的女人说些什么话,用什么样的眼色看人,你就可以断定这座城里有没有图书馆,有没有沙龙。”这样的话,六十岁以后的汪曾祺大概不会这么写。

作为沈从文的得意门生,汪曾祺和他的老师间的通信真是少得可怜,《全集》中就收录了一封,就是现在常被提到的写于一九四七年七月十五日、十六日的长信,具有多方面的史料价值。在恩师面前,汪曾祺的臧否人物,丝毫不减锐气:“梁宗岱老了,不可能再‘力量力量的叫了”,“李健吾世故”,“郑振铎、叶圣陶大概只会说出‘线条遒劲,表现富战斗性之类的空话来”,“倒不如还是郭沫若来一首七言八句”,“我恨像吴晗那样的人一天谈‘一多一多”。也是从这封信中,我们知道沈从文是有写闻一多传记的计划的。后来,当然也没有写出来。

汪曾祺喜欢看杂书,在这方面他也有专门的文章。但汪曾祺也不只是“看看”,还会“做一点卡片或笔记”,他的《读民歌札记》即来源于在沙嶺子时做的笔记。在给杨香保的信中,他还透露曾经在几本乐府诗集的天地头和行间,“用圆珠笔密密麻麻地作了批注”,可惜后来被抄走遗失了。其实,汪曾祺看书作眉批,是早已有之的。早在一九四一年写的新诗《消息》中,就有这样的附记:这是从日记里,从偶然留下的信札里,从读书的眉批里,从一些没有名字的字片里集起来的破碎句子……

最近,出生于江苏东海的作家徐则臣出版了写运河的长篇小说《北上》。在接受采访时,徐则臣谈到了写作的初衷:“对于一条日常生活中的运河、一条文化意义上的运河,对于运河的历史和现在,我慢慢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就希望能够好好写这条河,把大运河作为主角推到小说的前台来。”这部长篇小说的写作,源于徐则臣“自身对水的感情以及在运河边的生活经历”。在这里提及徐则臣和《北上》,是因为汪曾祺早有写写运河的打算。在一九八三年,和陆建华通信时,汪曾祺就表达了想回高邮住一段时间的想法,主要是“想写写运河的变迁”,并觉得用“半年了解材料,肯定是不够的”。徐则臣的《北上》就写了四年。

陆建华在汪曾祺复出之初就写了不少论汪曾祺作品的文章,书信往来时也常就作品进行沟通。一九八一年,汪曾祺就给陆建华以提醒:“一个人对一个地方、一个时期生活的观察,是不能用一篇东西来评量的。单看《受戒》,容易误会我把旧社会写的太美,参看其他篇,便知我也有很沉痛的感情。”一九八三年十二月十六日,汪曾祺回答了陆建华关于《葡萄月令》的三个问题,这一封信简直就是一篇关于《葡萄月令》的创作谈,尤其是对第三个问题的回答,可作为汪曾祺的散文观来看:“不要写自己没有感受过的景色、自己没有体验过的感情。最怕文胜于情,有广告式的感伤主义的调子。散文要控制。要美,要实在。写散文要如写家书,不可做作,不可存心使人感动。”汪曾祺不仅写散文如写家书,在写家书时也如写散文,在美国爱荷华写作计划期间,他写给夫人施松卿的家书,就是一篇篇很好的散文。

一九八五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汪曾祺的小说集《晚饭花集》。我们现在看到的初版本的封面是重印的。如今,这本《晚饭花集》已经一书难求,它的版权页标的出版时间是一九八五年三月,其实直到五月都还没印出来。在一九八五年五月二日写给口腔科医生宋爱萍的信中,汪曾祺透露了原因,原来出版社将封面上汪曾祺的名字印错了,只好重印封面。在当年六月五日给宋志强的信中,汪曾祺又提及此事,并进一步说将作者姓名错印成了“常规”,只得“把印好的封面全部撕掉,重印,重订”,“一拖恐怕又得两三个月”。真是错得莫名其妙。徐强的《人间送小温——汪曾祺年谱》中未提封面错印之事。那么,《晚饭花集》是何时印好的呢?具体时间还有待考证,但在《人间送小温——汪曾祺年谱》一九八五年七月条目中,徐强如此记录:《上海文学》副主编杨晓敏携编辑姚育明来访问并约稿,以《晚饭花集》题赠并留客吃饭。第二年一月,汪曾祺将《晚饭花集》分三包寄给高邮的亲友,在写给金家渝的信中,专门请他代向故乡人解释:这是小说,不是报告文学,更不是传记,所写的事很多是虚构,希望大家不要信以为真,不要一件事一件事去核对。汪曾祺遇到的“尴尬”,早在五十多年前的一九三〇年代,沈从文也遇到过,那时沈从文写给王际真的信中就说,“我不欢喜熟人看我的文章,也是想掩丑的意思。”

前两年,我曾写过一篇《汪曾祺被退稿》的文章,列举了一些汪曾祺被退稿的经历,当时汪先生的许多书信还没披露。随着更多史料的发现,深感那篇拙作还有修订的余地。一九九五年,汪曾祺已经“大名鼎鼎”了,但还依旧遭遇着被退稿,而且稿件还是被对方约去后退稿的。泥菩萨也有三分火气,在致琛子的信中,汪曾祺对此不吐不快:“《窥浴》曾为《沈阳日报》拿去,主编不敢用,这很好,我干嘛要到沈阳这样的土地方去发表一篇东西!”收信人琛子,全名刘琛,当时还不到三十岁,是广州白马广告有限责任公司总监助理,约汪曾祺写广告册《西山客话》的就是她。

后来因为编辑新版《汪曾祺全集》,汪曾祺家人为收集书信联系到了刘琛。刘琛将书信和《西山客话》手稿拍照发给了汪曾祺的家人,直到此时,家人们才知道当时广告册只用了《西山客话》很少的一部分。二〇一八年五月,《北京文學》第五期全文刊发了《西山客话》,汪曾祺的女儿汪朝在文前写了一篇《关于〈西山客话〉》作说明,其中汪朝写到:《西山客话》写于一九九三年底到一九九四年初,是广州白马公司所作的宣发一部分。当初白马公司的刘琛来找父亲,被我们一口回绝了。汪曾祺哪能写这个呢?可刘琛很有股韧劲。她毕业于中戏,不知学戏剧文学还是导演,分到北京人艺,居然说没意思,辞了职南下做广告,可见很有个性。她说,只有汪曾祺的文字最适合写这个宣发,别人不行。磨来磨去,她成了父母的小朋友,他们都很喜欢这个鬼灵精的姑娘。更打动人的,是刘琛要求公司开出了“天价”,三万元,现在不值什么,当时可真不少,发个短篇也就几百元。老头觉得值得卖卖块儿。

当初对汪曾祺和刘琛通信时自称“老疯子”还很疑惑,看了汪朝的回忆,尤其提及汪先生夫妇“都很喜欢这个鬼灵精的姑娘”,这才解了惑。刘琛还为《作品》杂志写了一篇关于“老疯子”汪曾祺的印象记,为了配合这篇印象记,汪曾祺将《窥浴》给了《作品》杂志,并刊发在一九九五年第九期上,同期还刊发了汪曾祺的画作。在给琛子的信中,汪曾祺直言“写老疯子的文章很流畅,但我不太满意,对我的思想性格写得不深”,信后的落款是“老疯子”。哈哈,真是个老顽童。

写吃的人

关于吃,汪曾祺会做,也会写,当然更会吃。

二十世纪七十年代末,汪曾祺“赋闲”在家,心情苦闷,书画排遣之余,就是琢磨吃食。凡事就怕认真。对于吃这件事而言,汪曾祺是很认真的,在他琢磨出油条塞肉回锅后,忍不住写信和老友朱德熙分享,并邀请他来吃。一九八七年,他终于在散文《家常酒菜》中专门写出了这道“塞馅回锅油条”。

除了塞馅回锅油条外,汪曾祺还“发明”过菜谱所未记载的菜。有一年春节时,汪曾祺加了一道菜:新采未开伞的平蘑切成薄片,加大量蒜黄、瘦猪肉同炒。对这道菜,汪曾祺有一点沾沾自喜,因为“平蘑片炒蒜黄,各种菜谱皆未载”。据说汪曾祺老家高邮的一些饭馆有一桌“汪氏家宴”,是以汪曾祺饮食文章为食谱做出的“家宴”。我曾途经扬州,与高邮擦肩而过,汪氏家宴也未能如愿地吃到。

也是在给友人的信中,汪曾祺表达了退休后想“搞一本《中国烹饪史》”的计划。然而,终究只是想法,未见他动笔。但他平时看书,很注意搜集这方面的材料,对各种食谱菜谱以及写饮食的文章尤其留意。你看他写“脍”,便知留意此类文字久矣。他写《切脍》《宋朝人的吃喝》等文章,靠的都是平时阅读的积累,要知道那个年代可是没有网络检索。

一九八七年,汪曾祺去美国参加爱荷华写作计划,在给夫人施松卿的家书中,也常提到吃食。其中一九八七年九月四日的信,近乎一半都在说吃的东西,他不信“鸡据说怎么做也不好吃”的邪,告诉夫人要“做一次香酥鸡给留学生们尝尝”。在美国期间,汪曾祺和古华住一起,汪曾祺掌勺,古华负责洗菜刷碗。炊具不足,汪曾祺深感不便,在给施松卿的信中让施请人给他带“菜刀、擀面杖,一口小中国锅及铲子”。嗨,汪老头儿真讲究。他也有不讲究的时候,在广西参加文学笔会,他和贾平凹放着大酒店的饭不吃,跑到酒店外面吃老友面,三十年后贾平凹对此还记忆犹新。和林斤澜在四川乐山,其他作家都进了大馆子,他们却“钻进一家只有穿草鞋的乡下人光顾的小店,一人要了一碗豆花”。

在另一封信中,汪曾祺也不忘给夫人汇报:昨天我已为留学生炒了一个鱼香肉丝。美国猪头、鸡都便宜,但不香,蔬菜肥白而味寡。大白菜煮不烂。鱼较贵——你看,吃货汪曾祺,走到哪里对吃都这么认真。南朝鲜人的铺子为汪曾祺在美国掌勺提供了很大的便利,因为这里佐料很多,“甚至还有四川豆瓣酱和酱豆腐”。汪曾祺发现“豆腐比国内的好,白、细、嫩而不易碎。豆腐也是外国的好,真是怪事”!美国的豆腐真的深得他心。汪曾祺可谓豆腐行家,对豆腐也有深情,专门写过散文《豆腐》,还写过不短的诗歌《豆腐》。在晚年,汪曾祺的食道有一小静脉曲张,不能吃硬的食物,连苹果都要捣碎了才能吃。这也难不倒汪曾祺,他在《〈旅食与文化〉题记》中提及此事时写到:“幸好还有‘世界第一的豆腐,我还是能捣鼓出一桌豆腐席来的,不怕!”话虽如此,但对汪曾祺来说无疑是一种煎熬,在写完此文后不到三个月,汪曾祺逝世。

汪曾祺曾夸口说他什么都吃,于是遭到过两次捉弄。一次是因为香菜,汪曾祺原来是不吃香菜的,但海口已经夸下,只好咬牙吃了;之后他就开始吃香菜了。还有一次是不吃苦瓜的他,朋友请客只有凉拌苦瓜、炒苦瓜、苦瓜汤三个菜;从这顿饭开始,汪曾祺就吃苦瓜了。从吃香菜、苦瓜的经历,汪曾祺体会到了“有些东西,本来不吃,吃吃也就习惯了”,并进一步感悟到:一个人的口味要宽一点,杂一点,对事物如此,对文化也应该这样。其实,在此前,汪曾祺就有过这样的观点,将吃和文学联系起来,总结出其中的哲理,并写下了《吃食和文学》《揉面》等文章。

当然,也有汪曾祺招架不住的,那就是鱼腥草的生鱼腥味。看他的文章,好像也仅仅是“招架不住”,还是照吃不误,所以他走在哪里都很习惯,走南闯北,上高原,去草原,都能尝鲜,吃一些未吃过的食物,听一些未听过的掌故。

看汪曾祺的饮食文章,容易让人“对吃过的东西有所回味,对没吃过的有所向往”。昆明东月楼的锅贴乌鱼,虽只有几笔,却写得很馋人。此外,还有家常的酒菜,诸如干贝吊汤煮干丝,拌菠菜,扦瓜皮,芝麻酱拌腰片……他的许多文章,也常能引起乡思。汪曾祺的故乡高邮离我的故乡桐城不很远,许多食物的吃法、叫法都一样,豌豆叫庵豆,将“煮熟的大粒蚕豆用线穿成一挂佛珠,给孩子们挂在脖子上,一颗一颗地剥了吃”,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他写到的地瓜,也是少时我们在乡村常吃的食物,或做菜炒着吃,或做水果,撕掉皮,直接啃吃。他写螺蛳,提及螺蛳弓,句子一拐,直接拐到了“我在小说《戴车匠》里对螺蛳弓有较详细的描写”,于是只好把《戴车匠》翻出来重新看一遍。这也是一种阅读的乐趣,如吃美食。在《食豆饮水斋闲笔·红小豆》的最后,汪曾祺来了这么一句:我的儿子会做夹沙肉,每次很都成功。简直是神来之笔。

到了一个新地方,汪曾祺最想逛的不是书店、不是百货公司,是菜市场,“看看生鸡活鸭、鲜鱼水菜、碧绿的黄瓜、通红的辣椒……”这真是一种瘾。有一回,汪曾祺在菜市场买牛肉,遇到不会做牛肉的中年妇女,他于是“尽了一趟义务”,给她讲了一趟牛肉的做法,从清炖讲起,到红烧、咖喱牛肉……不知这位妇女是否会觉得眼前这个老人是哪个馆子的资深大厨。汪曾祺的家中常有客登门拜访,尤其年轻作家慕名而来,汪曾祺都要露一手,留客吃饭并喝几杯,此时的汪曾祺只是动几筷子,然后看着客人吃,偶尔抿几口酒。

汪曾祺是喜欢做一点菜的,他觉得对于长期伏案的作家来说,做菜是一种调剂,是一种休息。汪曾祺给《学人谈吃》《吃的自由》等饮食书写过序,还动手编过《知味集》,这是一本作家谈吃的书,请汪曾祺来编,再合适不过了。

责任编辑:吴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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