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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灿然译诗选

2020-04-24黄灿然

诗选刊 2020年5期

帕斯捷尔纳克二首

模 仿 者

一条船划进来,悬崖被烘固;

船链哐当地落在

沙上—— 坚硬如铁的响尾蛇,

浮物里活跃的锈菌。

出来两个人,而我在悬崖上

好像要喊出:请原谅,

但你们可不可以走开些

或干脆跳进河里去?

你们的摹拟表演无可挑剔——

当然,追求者得到他所想象的——

但请别再拿这条船来娱乐!

你们的原型在悬崖上讨厌这个。

我死了你仍然活着,

而风,呜咽着,悲啸着,

撼动房屋和森林,它

不是把冷杉一棵棵撕扯

而是把连绵不绝的树木

和一望无际的远天齐齐扫荡,

仿佛暴风雨中一艘

被系在海湾里的无帆飞艇。

这并非任意的无节制的骄横

或愤怒的无目标的放纵,

而是在为你唱一首

忧伤的向往的摇篮曲。

译按:以上两首诗是我大学时代根据一个英译

本翻译的,属于我最早的翻译。放在这里做个纪念。

我没再找原英译来校对一遍,仅对《风》作两三

个字的修改。记得《风》曾在当年的《拉萨晚报》

发表过。

聂鲁达二首

在这里我爱你

在这里我爱你。

在黯淡的松林里风释放它自己。

月亮在流浪的水里发出磷光。

所有的日子完全一样,都在互相追逐。

雪花在起舞的图案中展开。

一只银色的海鸥从西边滑落。

有时候是一片帆。高高,高高的星星。

啊,一艘船的黑色十字架。

孤零零的。

有时候我很早起来,甚至我的灵魂也是潮湿的。

在远方大海响着和回响着。

这是一个港口。

在这里我爱你。

在这里我爱你而地平线徒然隐藏你。

我爱你即便是在这些冷冰冰的事物中间。

有时候我的吻贴着那些横渡大海

朝着达不到的终点驶去的沉重轮船。

我看见自己被遗忘如同陈旧的锚。

码头悲哀起来,当下午泊在那里。

我的生活日益疲乏,充满渴望却没有目标。

我爱着我不能拥有的。你是那么遥远。

我的厌恶与缓慢的黄昏搏斗。

但是黑夜来了并且开始向我歌唱。

月亮转动它的发条梦。

最大的星星用你的眼睛望着我。

因为我爱你,风中的松林

也想用铁丝般的针叶歌唱你的名字。

我们甚至丧失

我们甚至丧失这个黄昏。

没有人看见我们在今晚手拉手

当湛蓝的夜跌落在世界上。

我從我的窗口看见过

远方群山之巅落日欢度的场面。

有时候一片太阳

像一枚银币在我两手间燃烧。

我用我的攥紧在我那

你所了解的悲哀之中的灵魂回忆你。

那么你在哪里?

还有谁跟你在一起?

说了些什么?

为什么整个的爱情突然降临在我身上

当我感到悲哀并觉得你离我很远?

那本总是在黄昏时被翻开来读的书掉落了,

而我的斗篷像一只受伤的狗在我脚边打滚。

总是,你总是穿过晚上往后退,

退向黄昏开始抹掉雕像的地方。

译按:上世纪八十年代末,我在香港旺角一家卖廉价英文流行小说的旧书店买到传说中的美国诗人默温译的聂鲁达《二十首情诗和一首绝望的歌》。当时这组诗还没有完整的中译本,所以我便着手翻译,并于九十年代初,首发在陈东东主编的一本民间诗刊《南方诗志》上。后来正式出版时有修订,近年我又零星重新修订了几首。这是其中两首。

卡瓦菲斯二首

城 市

你说:我要去另一个国家,另一片海岸,

寻找另一个比这里好的城市。

无论我做什么,结果总是事与愿违。

而我的心灵被埋没,好像一件死去的东西。

我枯竭的思想还能在这个地方维持多久?

无论我往哪里转,无论我往哪里瞧,

我看到的都是我生命的黑色废墟,在这里,

我虚度了很多年时光,很多年完全被我毁掉了。

你不会找到一个新的国家,不会找到另一片海岸。

这个城市会永远跟着你。你会走在同样的街道上,

衰老在同样熟悉的地方,白发苍苍在同样这

些屋子里。

你会永远发现自己还是在这个城市里。不要

对别处的事物

抱什么希望:那里没有你的船,那里没有你的路。

就像你已经在这里,在这个小小角落浪费了

你的生命,

你也已经在世界上任何一个地方毁掉了它。

伊萨卡岛

当你启航前往伊萨卡

但愿你的旅途漫长,

充满冒险,充满发现。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

愤怒的波塞冬海神—— 不要怕他们:

你将不会在路上碰到诸如此类的怪物,

只要你保持高尚的思想,

只要有一种特殊的兴奋

刺激你的精神和肉体。

莱斯特律戈涅斯巨人,独眼巨人,

野蛮的波塞冬海神—— 你将不会跟他们遭遇

除非你将他们带进你的灵魂,

除非你的灵魂将他们耸立在你面前。

但愿你的旅途漫长。

但愿那里有很多夏天的早晨,

当你无比快乐和欢欣地

进入你第一次见到的海港:

但愿你在腓尼基人的贸易市场停步

购买精美的物件,

珍珠母和珊瑚,琥珀和黑檀,

各式各样销魂的香水

—— 尽可能买多些销魂的香水;

愿你走访众多埃及城市

向那些有识之士讨教再讨教。

让伊萨卡常在你心中,

抵达那里是你此行的目的。

但千万不要匆促赶路,

最好多延长几年,

那时当你上得了岛你也就老了,

一路所得已经教你富甲四方,

用不着伊萨卡来让你财源滚滚。

是伊萨卡赐予你如此神奇的旅行,

没有它你可不会启航前来。

现在她再也没有什么可以给你的了。

而如果你发现它原来是这么穷,那可不是伊

萨卡想愚弄你。

既然你已经变得很有智慧,并且见多识广,

你也就不会不明白,这些伊萨卡意味着什么。

译按:我应该是1990 年左右开始译卡瓦菲斯的,最早的一批发表在香港《星岛日报》和陈东东主编的《倾向》诗刊。这两首是他最著名的,无论是在英译世界还是在中文世界。

托马斯·萨拉蒙二首

Pont-Neuf※

你是我的花朵,我的嘴唇,我的天堂。

你一瞟里的拥抱藏着七把鱼叉。

我承受它们,直到我垮下,

直到另一阵清香传遍楼梯。

我的心跳,我的呼吸,我的大麻。

最温柔的重罪犯,红缎子。

迷宫的窗口将瓦解你。我的手掌

捡起你,有系统地,像给玻璃着色。

我们为谋杀而活。被塞纳河涤净的腐烂果实。

而当我将你扶起来靠着墙并举目四顾,看

是不是有人来了,你却一变而成了水晶。

我的叛徒,延长我的生命。

注:※ 巴黎新桥,塞纳河上最古老的桥。

嘴 唇

钢的前额。钢的前额。

当太阳升起,你就会熄灭。

你和我在天空的黑色枷锁间进食。

马蜂和羔羊是湛蓝的。

火焰是透明的。

钢的前额。钢的前额。

你是合金的,比黎明还白皙。

在那些眼睑下我的

攀登的聚会一个个销声匿迹,

我的心跳永远停止。

我已将你呼吸进去,

为了不至于伤害你。

这样,当我挟着你

飞越深壑

就可以呀的一声将你送入虚空。

火焰的肉体,

你是一个幽灵,黑色的玫瑰。

你看着自己烧毁之前

紧绷在弓中。

你的上颚是一块果皮。

译按:这两首诗,是我从一本1990 年代初(应该是1991 年)的笔记本里抄下来的。我记得是从香港美国新闻处图书馆一本《巴黎评论》复印下来然后匆匆翻译在笔记本上的。第一首的标题甚至没有查词典把地名翻译出来,而是直接拷贝原英译标题(作者姓名当时也没译出来,而是直接原文照抄)。这次我上网查到这两首诗的英译校对一下,尽管它们不一定是原来发表在《巴黎评论》上的版本。

希尼二首

晚 安

门闩拔开,一窝锋利的光

剖开了庭院。从那个矮门出来

他们弓身进入如蜜的走廊,

然后直接穿過那道黑暗之墙。

水坑、鹅卵石、门边框和门阶

稳稳置于一堵光亮中。

直到她再次超越她的影子跨步进来

并取消她背后的一切事物。

铁路儿童

当我们爬上路堑的斜坡

我们的眼睛便与电报杆上的白瓷杯

和咝咝发响的电线齐平。

像随手画出的可爱线条它们向东向西蜿蜒

好几英里直到我们看不见,悬垂

在燕子们压着的负荷之下。

我们很小并且以为我们不知道

任何值得知道的事。我们以为文字在电线上行走

藏在那一小袋一小袋发亮的雨滴里。

每一袋都满满接住了

天上的光,句子的闪耀,而我们

被按比例无穷地缩小

简直可以一下子穿过针眼。

译按:我的希尼译诗,最早发表于上世纪九十

年代中期的《世界文学》,包括这两首。这两首

都体现了希尼的精微感受力。

布罗茨基二首

一九八○年五月二十四日※

由于缺乏野兽,我闯入铁笼里充数,

把刑期和番号刻在铺位和椽木上,

生活在海边,在绿洲中玩纸牌,

跟那些魔鬼才知道是谁的人一起吃块菌。

从冰川的高处我观看半个世界,尘世的

宽度。两次溺水,三次让利刀刮我的本性。

放弃生我养我的国家。

那些忘记我的人足以建成一个城市。

我曾在骑马的匈奴人叫嚷的干草原上跋涉,

去哪里都穿着现在又流行起来的衣服,

种植黑麦,给猪栏和马厩顶涂焦油,

除了干水什么没喝过。

我让狱卒的第三只眼探入我潮湿又难闻的

梦中。猛嚼流亡的面包:它走味又多瘤。

使我的肺充满除了嗥叫以外的声音;

调校至低语。现在我四十岁。

关于生活我该说些什么?它漫长又憎恶透明。

破碎的鸡蛋使我悲伤;然而蛋卷又使我作呕。

但是除非我的喉咙塞满棕色黏土,

否则它涌出的只会是感激。

注:※ 标题的日期,是作者的生日。作者对其生活作了一次回顾。很多读者问我“干水”是什么。“除了干水”的意思是什么乱七八糟的水都喝过了,除了不存在的“干”水。

大西洋两岸

过去二十年对几乎每个人都难能可贵,

除了死者。但也许对他们也是如此。

也许全能的上帝已变得有点儿布尔乔亚,

还使用一张信用卡。因为要不是这样时间的

消逝

就毫无意义了。因此有回忆,追思,

价值,风度。我们希望自己不至于

把母亲或父亲或双亲或三两位知己都完全花光

当他们不再纠缠我们的梦。我们的梦

与这城市不一样,它们随着我们日渐年老

而愈加稀疏。这就是为什么永恒的安息

取消了分析。过去二十年对几乎每个人

都难能可贵并构成了

死者的来生。它的质量可以质疑

但它的持久力却不可以。我们不妨假定死者

不会

介意取得无家的地位,睡在拱廊里

或者看着怀孕的潜艇经过一次

全世界的旅行后回到原地的修藏坞,

没有毁灭地球上的生命,甚至

没有一面得体的旗可悬。

译按:青年时代,我对布罗茨基、沃尔科特和希尼的诗文,都是只读不译,直到1992 年沃尔科特获诺贝尔文学奖、1995 年希尼获诺贝尔文学奖和1996 年布罗茨基逝世,我才应报刊杂志的约稿译他们的诗文。记得当年译布罗茨基时,有很多是根据我历年从他发表于英文报刊杂志上的作品的复印件翻译的,例如《大西洋两岸》。

扎加耶夫斯基二首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六月漫长的白天,

还有野草莓、一滴滴红葡萄酒。

有条理地爬满流亡者

废弃的家园的荨麻。

你必须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你眺望时髦的游艇和轮船;

其中一艘前面有漫长的旅程,

别的则有带盐味的遗忘等着它们。

你见过难民走投无路,

你听过刽子手快乐地歌唱。

你应当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想想我们相聚的时光,

在一个白房间里,窗帘飘动。

回忆那场音乐会,音乐闪烁。

你在秋天的公园里拾橡果,

树叶在大地的伤口上旋转。

赞美这残缺的世界

和一只画眉掉下的灰色羽毛,

和那游离、消失又重返的

柔光。

卡西斯的日出※

在半暗中白色建筑群耸立,还未完全成形,

而建筑群旁,那灰沉沉的葡萄园,那黎明前

的宁静;

犹大算着银币,但在猛烈祈祷中

扭弯的橄榄树比任何时候都更深入大地。

太阳在哪里!现在依然寒冷,

一片谦卑的风景在我们周围铺展;

星星已离去,牧师们睡得正沉,鸟儿在八月

不许歌唱,偶尔才有一只

结结巴巴,像中学拉丁课上不用功的男生。

現在是凌晨四点,绝望住在如此多的房子里。

这时候脸孔狭长的忧伤哲学家

正雕琢他们陈旧的格言,而疲乏的指挥家,

他们昨晚刚使布鲁克纳和马勒复活,

此刻无人鼓掌地、不大情愿地迷糊入睡,而

女人们

回到她们寒酸的公寓里。我们恳求葡萄园

被赋予生命,它们灰沉沉,像涂上一层火山灰;

恳求远方那些大城市从冷漠中苏醒,

而我恳求别误将自由等同于混乱,

恳求重获那样一种信仰,它连接

可见和不可见的事物,但不钝化心灵。

在我们下面大海变蓝,地平线的轮廓

逐渐清晰,像一条细长的带子

深情而牢牢地环抱我们这转动中的星球,

我们看见渔船可靠地摇晃,像海鸥

在深蓝色的水面上,而不一会儿

太阳深红色的圆盘从围成半圈的群山里浮现,

归还光的礼物。

注:※ 卡西斯是法国著名度假胜地。

译按:《尝试赞美这残缺的世界》是扎加耶夫斯基在中国引起注意的较早的译诗,放在这里做个纪念。《卡西斯的日出》则是我最喜欢的扎加耶夫斯基的诗。

策兰二首

我在屋外的黑暗中

我在屋外的黑暗中洗脸,

天空燃烧着粗糙的星星,

而星光,斧刃上的盐。

寒冷溢出水桶。

大门锁着,

大地阴森如其良心。

我想他们哪里也找不到

比真理更干净的画布。

星盐在水桶里溶化,

冻水渐渐变黑,

死亡更纯粹,不幸更咸,

大地更移近真理和恐惧。

我也想对着世界

我也想对着世界多惊奇一会儿,

还有儿童和雪。

但微笑像一条道路—— 不能佯装,

它不服从,不是奴隶。

译按:我曾把我陆续翻译的一些曼德尔施塔姆诗,交给出版民间小册子的副本出版,叫做《诗六十五首》。想不到有些朋友表示,他们是从我这里第一次读进了曼德尔施塔姆的诗。后来我又在这个基础上增加了不少译作,以《曼德尔施塔姆诗选》正式出版。两个版本的同一些诗,个别地方有所不同。这里两首依据的是《诗六十五首》的版本。

策兰二首

你的手充满时辰

你的手充满时辰,你走向我—— 而我说:

你的头发不是褐色的。

于是你把它轻轻提起来放在悲伤的天平上;

它比我还重……

他们乘船到你那里把它变成货物,然后把它

拿到欲望的市场摆卖——

你从深处向我微笑,我从那仍然是轻的位置

上对着你哭泣。

我哭泣:你的头发不是褐色的,他们拿出海

里的盐水而你给他们鬈发……

你低语:他们正用我来充满世界,而我在你

心中仍然是一条凹陷的路!

你说:把岁月的叶子放在你身边——是你走

近来吻我的时候了!

岁月的叶子是褐色的,而你的头发不是褐色的。

花 冠

秋天从我手里吃它的叶子:我们是朋友。

我们敲碎果壳剥出时间,教它奔跑;

时间又赶快回到壳里。

镜子里是星期天,

梦里有睡觉的地方,

嘴巴讲真話。

我的目光落在我爱人的身上:

我们对望,

我们讲黑暗话,

我们相爱如罂粟和记忆,

我们睡觉如海螺壳里的酒,

如月亮红光里的大海。

我们站在窗前,拥抱,人们从街上望我们:

是他们知道的时候了!

是石头决定开花的时候了,

是不安有一颗跳动的心的时候了,

是是时候的时候了。

是时候了。

译按:策兰这两首诗,第一首译于1990 年代

中期,后来修订过。第二首则是十年前译的。

特朗斯特罗姆二首

过 街

冷风袭击我的眼睛,两三个太阳

在泪水的万花筒里舞蹈,当我越过

这条我如此熟悉的街道;

格陵兰的夏天从雪池照射而来。

街道巨大的生命在我周围旋转;

它想不起什么,也不欲求什么。

在交通下面,在大地深处,

未出生的森林静静等待了一千年。

我似乎感到街道能看见我。

它的视力如此差,就连太阳

也是黑色空间里一个灰色线团。

但有那么一瞬间我被照亮。它看见我。

罗马式拱形

游客成群挤进这座庞大罗马式教堂的半黑暗里。

一个拱顶通向另一个拱顶,看不到远景。

几柱烛火闪忽着。

一个看不清面孔的天使拥抱我

他的低语贯穿我全身:

不要为自己是人类而羞耻,要自豪!

你内部一个拱顶通向另一个拱顶,无穷尽地。

你永远不会圆满,因为本来就该这样。

泪水模糊我的视线

当我们成群出来走进阳光猛烈的广场,

与琼斯先生和太太、塔纳卡先生和萨巴蒂尼

夫人一起;

他们内部一个拱顶通向另一个拱顶,无穷尽地。

译按:特朗斯特罗姆的短诗中,我印象最深的

是这两首照亮诗人(也是我们)的诗,尤其是《罗

马式拱形》。碰巧,就在我准备这组译诗选的时候,

接到《世界文学》编辑的来信,说诺贝尔文学奖

得主汉德克在其受奖演说结尾,朗诵了特朗斯特

罗姆这首写罗马拱顶的诗,该文译者则拟使用我

的翻译。看来这不仅仅是我的偏爱。

夏尔二首

雨 燕

有着太宽的翅膀,绕着房屋旋转着,尖叫着

它的欢畅的雨燕。心啊,你也是这样。

它使雷霆枯竭。它在宁静的天空里播种。

如果它碰触地面,它就破碎。

它的对应者是家燕,那为它所厌恶的熟悉物。

塔楼的花边有什么价值?

它的缄默抵达最阴暗的深穴。没有谁住在

比它更狭窄的空间里。

在夏天漫长的明亮中,它将闪现于阴影里,

穿过午夜的窗帘。

没有目光可以留住它。它为它唯一的存在而

尖叫。

一支瘦长的枪就要击落它。心啊,你也是这样。

“恢复他们……”

恢复他们身上已不再存在的东西,

他们将再次看见收获的谷物包含在柄上,摇

曳在草上。

教他们懂得他们脸上从坠落到飞升的十二个月,

他们将珍惜他们的空虚,直到他们达到下一

个心愿;

因为在灰烬中没有什么是毁灭或愉悦;

而对那能够望见到大地尽头累累果实的人来说

失败不算什么,哪怕一切都失去。

译按:有不少诗人,我几乎只看他们的英文原著或英译本,夏尔是其中一个。我看得最多的是玛丽·安·考斯编选的《夏尔诗选》。看了好几年之后,他那与众不同的低沉的节奏使我再也压抑不住自己,终于译了他二三十首我最喜欢的诗。这是其中两首。

布莱希特一首

大 热 天

大热天。我坐在避暑屋里,

膝上摆着文具盒。一艘绿船

穿过垂柳出现。船尾站着一个

厚实的修女,穿着厚实的衣服。她面前

一个穿游泳衣的老人,可能是神父。

划桨的,是个小孩,用尽他的

吃奶力。跟旧时一样,我想

跟旧时一样。

译按:这首诗是布莱希特的后期诗。当时他已

结束流亡归国,不是回到西德而是回到东德。这

首诗总让我想起中国诗人在同样的时间和同样的

环境下,写了些什么。

弗罗斯特一首

充 其 量

他以为只有他在维持这个宇宙;

因为他能够唤醒的回答的全部声音

仅仅是他自己的声音的嘲笑的回声

从湖对面某个树林遮掩的峭壁传来。

某个早晨他会从遭巨砾破坏的沙滩

向生命大声疾呼,说它想要的

并不是它自己的回音的爱,

而是对答的爱,真实的反应。

可他的叫喊没带来什么,

要不它就是具体化了,在对岸

峭壁的岩屑堆中撞倒,

在远方湖面上溅起水花,

但是经过一段预计它游泳的时间之后

当它靠近时才发现并不是人类,

不是他之外的某个人,

而是一頭雄兽强大地浮现,

推动着起皱的湖水前进,

接着像斜泻的瀑布般登陆,

带刺的脚步跌跌撞撞穿过岩石间

闯入矮树丛——仅此而已。

译按:这首译诗选自我翻译的米沃什论文集《站在人这边》里一篇谈弗罗斯特的文章。

新译博尔赫斯二首

为一个《易经》译本而作

即将发生的事情不可更改

犹如僵化的昨日。没有任何物质

比时间之书那永恒而难以捉摸的

写作中一个沉默的字母

更有价值。那以为自己

离开了家的人,已经回来。

生命是一条被频繁走过的未来小径。

没有什么抛弃我们。没有什么离开。

不要灰心。监狱没有光,

它的结构是不间断的铁,

但在你卑微环境的某个角落

你也许会发现一个纰漏,一条裂缝。

前路致命如同箭的疾飞

但上帝在最窄小的光中望着。

几乎是最后审判

我走在街道上时我的无所事事继续活着

并释放到黑夜的繁复里。

黑夜是一场漫长而寂寞的庆典。

我在我秘密的心里证明自己正确并荣耀自己。

我曾目击世界;我曾承认世界的陌生。

我曾歌唱永恒:重返的明净月亮和被爱情渴

望的面孔。

我曾在诗里记录这座包围我的城市

和那些忍痛离去的偏远街区。

在别人说习惯的地方我说震惊。

面对微温之歌,我点燃我落日中的声音。

我曾颂扬和歌唱我的血的祖先和我的梦的祖先。

我曾存在,我依然存在。

我曾把我的感情凝结成耐久的词语,

这些感情原可以用在温柔上。

对往昔一次坏名声的回忆重返我的心。

像一匹死马被浪潮冲上沙滩,它重返我的心。

然而,街道和月亮依然在我身边。

水继续在我口中自由流动,诗不拒绝给我音乐。

我感到美的恐怖;谁敢判处我,当我的孤独,

那伟大的月亮原谅我?

译按:第二首是新译的,第一首——其实也是

新译的。因为我最近查阅以前翻译的十来首博尔

赫斯诗,想校对一下发表在我的公众号“黄灿然

小站”上。但一校对就麻烦了。我发现我那些译

诗大部分是从发表在上世纪九十年代美国报刊杂

志上的英译转译的,而我现在手头有好几个博尔

赫斯诗英译本,对照一下,出入很多。所以我花

了几天,几乎是根据手头的英译本重译一遍。

新译里尔克二首

因为看啊

因为看啊,他们将活着,茂盛,繁殖,

不受时间约束,并且数不清,

生长如林地的草莓,直到他们

把森林覆盖在他们的甜蜜下。

因为他们是有福者,不转身就跑,

而是站立不动,在雨中无遮蔽;

只要有收获,他们的双手就会收割,

他们的成果就会千倍地饱满。

他们将坚持到比任何尽头都要远,

活得比将会失去意义的富人长久,

最终像充分休息的手那样举起来,

当所有阶级和所有人的手

都已疲惫不堪。

古代阿波罗躯干雕像

我们不知道他传说中的头

和成熟果实般的眼珠。然而他的躯干

依然充满来自内部的辉煌,像一盏灯,

灯盏里他那现已调低的目光

放射出全部的锋芒。否则,

那弧线形的胸膛不可能如此耀眼,那微笑

也不可能穿越沉静的臀部和大腿

直抵那烧旺生殖力的黑暗中心。

否则在双肩的半透明小瀑布下

这座石头就会显得外貌损毁,

也就不会像野兽皮毛般发亮;

也不会从它自身所有的边缘爆发

如一颗星:因为没有一个部位

不看见你。你必须改变你的生命。

译按:几年来我一直都在为我的一个《里尔克诗选》增订本做准备,阅读各种英译本,挑选好印象较深的,然后在一年前动手新译了几十首里尔克的短诗。这里稍微披露一下。

新译巴列霍二首

死田园诗

我那灯心草和柳叶野黑樱的,甜蜜的安第斯

山人丽塔

此刻在干什么呢?

既然我的拜占庭正在窒息我,而我的血液

像惨淡的白兰地在我体内打盹。

她那双将在未来的白色下午里

被如此痛悔地戴上镣铐的手在哪里;

此刻,在这溶解了

我的生活欲望的雨中。

她那件法兰绒裙子会变成

什么样子,还有她的家务,她的脚步,

她那像生长在这里的五月甘蔗般的味道。

她一定是在门口看着阴云密布的天空,

最后,她会颤抖着说:哎呀……好冷!

屋瓦上传来一只野鸟的哭叫声。

一月故事

在鸟鸣的清晨

父亲把他的七十八岁,他的七十八支

冬天的枝条拿出来晒太阳。

被涂了膏油来迎接新年快乐的

圣地亚哥的墓园就在眼前。

多少次他抄捷径去那里

然后从某个谦卑的葬礼回来。

今天标志着父亲很长时间没出来!

少年们的嬉笑零落了。

别的日子他和母亲谈论

对城市的感觉,谈论政治;

而今天,拄着那根他在政府工作年间

敲得更响亮的杰出拐杖,

父亲不为人知、脆弱,

父亲是一种日暮。

他心不在焉地携带着遗迹、事物、

记忆、暗示。

安静的早晨以其洁白、仁爱会修女的翅膀

陪伴他。

一个永恒的日子,这个单纯、稚气、

唱诗班的、演说的日子;

时间用鸽子给自己加冕,

而未来挤满了

载着不朽玫瑰的大篷车。

父亲,世界还在苏醒中;

是一月在歌唱,是你的爱

回荡整个永生。

你还将取笑你的小孩们,

而虚空里将响起一阵胜利的喧闹。

还将是一个新年。将有鸡肉馅饼;

而当受赐福的塔楼里那个称赞我的学童身份、

我的新鲜音节、我圆胖胖的天真的

善良抒情的失明老人

敲响了弥撒的钟声

我将会饥饿。

而当充满恩典的早晨

从她那时间的两胸——

它们是跪倒在地祈求无限、永恒的生命的

两次禁欲、两次求爱——

歌唱并送出大量的言辞,

你那在她洁白、仁爱会修女的翅膀边缘上的

存在的

碎片……父亲啊!

译按:同样地,这几年我也一直在为我的《巴列霍诗选》增订本做阅读和挑选的准备,终于在去年新译了几十首。这里也披露一下。

五首伟大的诗

桥上的人们

◆◇ 【波兰】辛波斯卡

一个古怪的星球,还有星球上同样古怪的生物。

他们受时间支配,但他们不愿承认。

他们有自己表达抗议的方式。

他们制作小图画,例如这一幅:

乍看,没什么特别。

你看到的只是水。

还有其中一条岸。

还有一只小船艰难地逆流而上。

还有水上一座桥,桥上的人们。

看上去人们正在加快步伐,

因为大雨刚从一团乌云

突然倾盆而下。

问题在于,没有再发生什么事情。

那团云不改变颜色或形状。

那阵雨不增加或减弱。

那只船继续一动不动地逆着流。

桥上的人们此刻奔跑

但完全是在原地。

这个时候不稍做评论是困难的。

这幅画绝非幼稚无知。

时间在这里停顿了。

它的规律不中用了。

它的影响已在这过程中被解除了。

它被忽视,被侮辱了。

根据一个叫作歌川广重的

反抗者的说法,

(顺便一提,这个生物

当然喽,早就死了)

是时间绊了一跤,摔倒了。

这也许根本就是一个微不足道的恶作剧,

一个在小小两三个星系范围内的滑稽动作,

然而,为谨慎起见,让我们

再加上最后一个评论,以示郑重:

世世代代以来,按这里的标准

应当给予这幅画高度評价,

应当被陶醉,受感动。

还有些甚至认为,这样还不够。

他们甚至还听到雨声瓢泼,

感到冷雨一滴滴落在脖子和背上,

他们凝视那座桥和桥上的人们,

仿佛看见他们自己在那里,

在同一次永不终止的竞赛中奔跑,

穿越同一段无尽头、达不到的距离,

而且他们竟然还相信

这都是真的。

世界之光

◆◇ 【圣卢西亚】沃尔科特

来点卡亚※,此刻要来点卡亚,

此刻要来点卡亚,

因为下雨了。

—— 鲍勃·马利

当小巴播放马利的摇滚歌曲,

那美人悄悄地哼起叠句。

我可以看见光线在她脸颊上

游移并照出它的轮廓;如果这是一幅肖像

你会让强光部分留在最后,这些光

使她的黑皮肤变得柔滑;我会给她加一个耳环,

简单的,纯金的,以形成对比,但她

没戴任何首饰。我想象一股浓烈而香甜的味道

从她身上散发出来,仿佛散发自一只安静的

黑豹,

而那个头就是一个盾徽。

当她望着我,然后又有礼貌地移开视线,

因为凝视陌生人是不礼貌的,

这时她就像一座雕像,像德拉克洛瓦一幅黑

色的

《自由领导人民》,她眼睛里

微鼓的眼白,雕刻似的乌木嘴巴,

身体结实的重要部位,一个女人的重要部位,

但就连这个也在黄昏里逐渐消失,

除了她轮廓的线条,和那凸显的脸颊,

而我暗想,美人啊,你是世界之光!

我不止一次想到这个句子

当我在那辆十六座位的小巴上,它穿梭于

格罗斯岛与市场之间,那市场在星期六买卖

结束后

留下木炭似的粗砂和抛弃的蔬菜,

还有喧嚣的酒馆,在酒馆明亮的门外

你看见喝醉的女人在人行道上,结束她们的

一周,

忘掉她们的一周,悲哀莫过于此。

市场在星期六晚上停止营业时

还记得煤气灯挂在街角柱子上的

晃荡的童年,以及小贩和人流

熟悉的喧闹,而点灯人爬上去

把灯盏挂在柱子上,接着又去爬另一根,

孩子们则把面孔转向灯盏的飞蛾,他们的眼睛

白如他们的睡衣;市场

在深陷的黑暗里关闭着,

一些影子在酒馆里为生计而争吵,

或为喧腾的酒馆里正式的争吵习惯

而争吵。我记得那些影子。

小巴在渐暗的车站等待乘客慢慢坐满。

我坐在前座,我不赶时间。

我看着两个女孩,一个穿黄色紧身胸衣

和黄色短裤,头发里别着一朵花,

在平静中渴望着,另一个不那么有趣。

那个黄昏我已走过了我生于斯长于斯的

这个镇的各条街道,想起我母亲,

想起她的白发被渐浓的薄暮染淡,

还有那些倾斜的盒形房屋,它们似乎

就靠挤得密密实实而撑住;我细看过那些

半开着百叶窗的客厅和黯淡的家具,

莫里斯安乐椅,摆着千金藤的大桌,

还有一幅平面印刷的《圣心基督》,

小贩仍在向空荡荡的街道兜售——

糖果、乾果、黏巧克力、炸面圈、薄荷糖。

一个头巾上戴着一顶草帽的老妇

提着一个篓,一瘸一拐向我们走来;在别处,

在一段距离外,还有一个更沉重的篓,

她无法一起拿。她很慌张。

她对司机说:Pas quittez moi a terre,

她讲的是土语,意思是别把我搁在这里,

用她的历史和她乡亲的历史说,就是:

别把我留在土地上,或换一下重音,就是:

别把土地留给我(来继承);

Pas quittez moi a terre,神圣的公车,

别把我留在土地上,我已经累坏了。

小巴坐满了不会被留在土地上的

浓重的影子;不,这些影子会被留在

土地上,还会被辨认出来。

被抛弃是他们早就习以为常的事儿。

而我已抛弃了他们,我知道

在海一样无声的黄昏,男人们

佝偻在独木舟里,橙黄色灯光

从维基海岬照来,黑船在水上,

而我坐在小巴里,我的影子

永远不能跟他们其中一个影子

凝固在一起,我已离开了他们的土地,

他们在泛白的酒馆里的争吵,他们的煤袋,

他们对士兵、对一切权威的憎恨。

我深深爱上窗边那个女人,

我多想今晚可以带她回家。

我多想她拥有我们在格罗斯岛海滩

那座小屋的钥匙;我多想见到她换上

一件光滑的白睡衣,它会像水一样倾泻

在她胸脯的黑岩上;多想

就这么躺在她身边,挨着有煤油灯芯的

黄铜灯盏的光圈,在寂静中告诉她

她的头发就像夜里一片山林,

她腋窝里有涓涓河流,告诉她

如果她要贝宁我会买给她,

并且永不會把她留在土地上。还有其他人。

因为我感到一种会使我流泪的强烈的爱,

和一种荨麻般扎我的眼睛的怜悯,

我怕我会突然泣不成声

就在这辆播着马利的公车上;

一个小男孩透过司机和我的肩膀

细看前面的灯光,细看乡村黑暗中

疾驰而来的道路,小山上亮灯的房子,

和密集的星星;我抛弃了他们,

我把他们留在土地上,我把他们留下

唱马利悲伤的歌,这悲伤真实如干燥的

土地上雨水的味道,或湿沙的味道;

他们的友善,他们的体贴,以及

在小巴前灯照射下的礼貌告别

使小巴充满温暖。在喇叭声中,

在音乐的呜咽声中,他们的身体

散发强烈的香味。我多想这小巴

永遠继续行驶,多想没人下车,

没人在灯光照耀下道晚安,

在萤火虫的引领下踏上弯曲的小路,

走向有灯的家门;我多想她的美

进入木制家具体贴的温暖里,

走向厨房那惬意的搪瓷盘的

格格响,走向院子里那棵树,

但我要下车了。在翡翠酒店门口。

休息室将挤满像我一样要转车的人。

接着我将走上沙滩,伴着碎浪。

我下了小巴,没有道晚安。

晚安会充满难以表达的爱。

他们坐在小巴里继续赶路,他们把我留在土

地上。

接着,小巴走了几米,停下来。一个男人

从窗口呼唤我的名字。

我走向他。他拿出什么东西。

是一包从我口袋里掉出来的香烟。

他递给我。我转身,藏起眼泪。

他们什么也不要,我什么也不能给他们

除了我所称的这世界之光。

注:※ 卡亚(kaya),指优质大麻。

人与回声

◆◇ 【爱尔兰】叶 芝

在一个被称为阿尔特的裂口,

在断石下,在一个

从未被正午的光天

照亮过的坑底我停下来,

对那座断石喊出一个秘密。

现在我又老又病,

我说过和做过的

都变成一个问题

直到我夜夜辗转不眠

永远找不到正确答案。

我那出戏是否打发

某些人去被英国人射杀?

我的文字是否给那个女人

紧张的大脑施加太大压力?

我说的话是否细察过

被摧毁的房屋?

而一切似乎都是邪恶

直到我辗转不眠躺着等死。

回声

躺着等死。

那是回避

精神才智的伟大工作,

并且回避也徒劳。逃不掉

锥子或疾病,

也没有什么工作像清洁

人类肮脏的记录那样伟大。

当人还可以维持其身体

红酒或爱情使他迷糊入睡,

醒来他感谢上帝,感谢

他还有身体及其愚昧,

但身体衰朽他再也睡不着了,

直到他的才智愈来愈确定

一切已安排好一切再明白不过

他都还在寻思我所寻思的,

然后灵魂接受审判,

一切工作完成,便把一切

驱出才智和视野

终于沉入那茫茫黑夜。

回声

沉入那茫茫黑夜。

啊巉岩之声,

我们会在那伟大的黑夜里充满喜悦吗?

我们知道什么,除了我们在这地方

彼此面对面?

但别出声,因为我已失去主题,

他的欢乐或黑夜似乎只是一个梦;

在那上面某只鹰或鸮枭出击,

从天空里或巉石上俯冲而下,

一只受伤的兔子哀鸣

它的哀鸣声分散我的思想。

致 后 代

◆◇ 【德】布莱希特

1

确实,我生活在黑暗的时代!

不狡猾的话是愚蠢的。光滑的前额

暗示感觉迟钝。欢笑的人

无非是还没有接到

可怕的消息。

这是什么时代,当

一次关于树的谈话也几乎是一种犯罪

因为它暗示对许多恐怖保持沉默?

那个安详地过马路的人

是不是已经越出了他那些

有需要的朋友的范围?

没错,我依然能谋生

但请相信,这纯属偶然。我做的任何事情

都不足以使我有权利吃饱。

我完全是侥幸。(如果运气没了,我也就消失。)

他们对我说:吃吧喝吧!你应该为此感到高

兴!

但我怎样又吃又喝,如果我吃的

是从挨饿者那里夺来的,

而我这杯水属于一个就快渴死的人?

然而我又吃又喝。

我也很想有智慧。

在古书里,他们说到智慧:

远离世间的纷争,没有恐惧地

过完你短暂的一生,

还有要避免暴力,

以善报恶,

不满足你的私欲而是把它们忘了,

这就是智慧。

这些我都做不到:

确实,我生活在黑暗的时代。

2

我在混乱时期来到城市,

正当饥饿在那里蔓延。

我在反抗时期跻身于人群之中

也跟他们一起反抗。

我的时光就这么流逝,

那是我在尘世上被赐予的时光。

我在战斗的间歇吃饭,

我在杀人者当中睡觉,

我粗心大意地爱,

我不耐烦地看大自然。

我的时光就这么流逝,

那是我在尘世上被赐予的时光。

我年轻时所有道路都通往泥沼。

我的舌头把我露暴给屠夫。

我几乎什么也做不了。但那些有权势者

没有我就会坐得更安稳:这是我的希望。

我的时光就这么流逝,

那是我在尘世上被赐予的时光。

我们力量单薄。我们的目标

远远地竖立在前方,

它清晰可见,尽管我自己

不大可能抵达它。

我的时光就这么流逝,

那是我在尘世上被赐予的时光。

3

你们这些在我们被洪水淹没的地方

浮现出来的人啊,

当你们说起我们的弱点

请你们也记得

你们逃脱的

这黑暗的时代。

因为我们换国家比换鞋还快,

经历一场又一场阶级战争,在只有不公正

而且没有反抗时陷入绝望。

然而我们知道:

仇恨,即便是对卑鄙者的仇恨,

也会扭曲外貌。

愤怒,即便是对不公正的愤怒

也会使声音粗哑。啊,我们

这些想为友善铺设基础的人

自己却不能友善。

但你们,当人终于可以

帮助人的时代来临,

请带着宽容

想起我们。

形 象

◆◇ 【法】拉 博

1

有一天,在哈尔科夫城里的工人聚居区

(啊,在俄罗斯南部,那里所有披白头巾的

女人

看上去一个个都像圣母!)

我看见一个年轻女人从水泉回来,

像从奥维德时代以来就是的那样,

挑着两桶水,各悬在扁担两端,

平衡在她颈部和肩部上。

我看見一个小孩走近她,跟她说话。

接着,她身体优雅地朝右边倾斜,

让那个注满清水的桶碰触地面

使小孩跪下来喝水时嘴唇刚好够得着。

2

有一天早晨,在鹿特丹博姆皮耶斯码头

(那是1900 年9 月18 日,约八点),

我看着两个年轻姑娘正在上班的途中,

背对其中一座大铁桥

她们说再见,准备各走各路。

她们互相温柔地拥抱,她们颤抖的双手

既想又不想分开,她们的嘴唇

在悲伤地收回时又贴得更近,

彼此的眼睛互相凝视着……

她们就这样站在那里很长时间,互相紧挨着,

在繁忙的人群中直立不动,

当拖船在河流上哀号

而火车鸣着笛在那些铁桥上往返。

3

在科尔多瓦和塞维利亚之间,

有一个小站,不知道为什么

南方特快列车总在那里停靠。

这旅行者徒劳地环顾四周,希望

能在尤加利树下昏昏欲睡的小站外

看见一个村落。

他只看见安达卢西亚风景:翠绿和金黄。

但在铁轨另一边,面对它,

是一座用黑枝和泥巴筑成的棚屋。

听见火车到了,衣衫褴褛的孩子们跑出来。

姐姐带领他们,来到靠近月台的地方,

接着,没说一句话,而是微笑着,

她跳起舞来讨钱。

她的双脚在尘土里显得乌黑,

她的脸脏兮兮,并不漂亮,

而她跳舞,透过她灰裙的大破洞

你可以看见她嶙峋赤裸的大腿在摇晃,

她小小的黄肚子在摆动,

每次都会有几个绅士窃笑

在他们雪茄的气味中,在餐车里……

后 记

亲爱的主啊,是不是我永远不可能

认识小俄罗斯※ 那个女人,

鹿特丹那两个朋友

和安达卢西亚那个小乞丐,

加入她们

铸成不可溶解的友谊?

(唉,她们永远没机会读到这些诗,

她们永远不会知道我的名字,或我这颗温柔

的心,

然而她们存在着,她们此刻活着!)

是不是我永远不可能得到

认识她们的伟大快乐?

因为,主啊,不知道为什么,我总觉得有她

们四个在一起

我可以征服一个世界!

注:※ 小俄罗斯,乌克兰旧称。

译按:在这五首伟大的诗中,辛波斯卡的《桥上的人们》以其精心构筑和哲理思考而让人惊奇,这也是她一贯的风格,只不过她把这风格发挥到极端而已;沃尔科特虽然是个极其讲究语言的诗人,但他的《世界之光》却是突破他自己的模式,让压抑不住的感情奔涌而出。叶芝的《人与回声》、布莱希特的《致后代》和法国诗人拉博的《形象》,则有一个共同特点,就是结构的不对称。叶芝的《人与回声》如果对称的话,应该在结尾的时候出现回声的回答,但他不但没有这样做,而且他的诗的结尾的意象也很奇特,不像结尾,甚至像一种缺陷,反而因此令人印象深刻。《致后代》的结构,第一部分和第三部分应该是同一风格和主题的,如果是仅此两部分,当然不能成为一首伟大的诗,甚至连杰出也可能谈不上;另一方面,第二部分像是一首不相关的诗被插了进来,而且这首诗看上去也只是一首普通的抒情诗而已。可是,这三部分形成一个整体,却奇怪地充满张力。可以说,布莱希特在这里是化缺点为优点。《形象》每一部分都可以自成一首优秀的诗,但也只是优秀而已,三部分合在一起,依然只是一首优秀的诗而已,可他突然加了一个后记,使得原来那仿佛只是在大地上奔驰的火车的三部分,瞬间组合成一枚火箭,飞上太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