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父书

1

如果能收到回信

我渴望落款是1988 年3 月

春分后为小麦浇水的一天

你发动柴油机，挂上皮带

水就从井眼里涌出来

如同上帝说，要有光

于是就有了光

我跪在地头写字

我清楚记得是跪，而不是爬

或者蹲。反复写两个名字

一个村名，一个人名，为了不让自己丢失

今天我又在写，在一单元四零三写

在一张不生杂草、不染尘土的桌子上写

为了找回

2

张雷、大定，大定、张雷

姓是一个动词，名是一种天象

大是一个通假字，定是一种希望

当我明白生活不需要隆声轰烈

便决定自明，像闪电

其实是两团水的摩擦

像惊蛰对于春天的确立

当我明白村庄是世界的故事

村口的讲述者是世界的嘴巴

便决定离开，不再踩在脚下

我要让我的生命完全獨立于大定村

像村东的大杨树

看起来完全独立于种植的人

除非提到根，提到泥土

3

我故意把几个字写得歪歪咧咧

带有醉意，又仿佛不满周岁的婴儿

在学习站立、迈腿、走路、奔跑

或者干脆说是我踉踉跄跄的人生旅程

三十八岁，生在乱世，可能已是逃荒人

活在太平中，朋友太多

缺少敌人，也就缺乏了拍案而起的脊梁

只能是一株小麦，锋芒无一用

脸面当饭吃。腰杆空虚

却也耐得住深冬大雪，经得起朔风刀割

反对空灵高蹈，浮须

反对盘根错节;簇生

反对脱离群众;反对移植

像笔画反对意义

4

一场雨过后，麦田越发油绿、葱茏

杂草也疯长起来，花头艳丽

仿佛心中无端的幻想

出身、命运，前世、血统

过家家游戏中收获的朦胧爱情

也会幻想一只受伤的喜鹊站在手心

我曾央求你替它疗伤

我们去田间锄草

在禾苗的丛林里寻找碧玉

有时候也把它们制成花环

戴在头上，像王冠

似乎每一个人的童年都是王子

他不知道将要受难，正如秀穗的麦苗

不知道随后将有一场暴雨

5

你让我给院里的三棵大杨树浇水

那一夜，他们都长高了三尺

滔风吹过，树冠上的巢穴里

掉下一根羽毛，握在手里

竟有窥得飞翔奥秘的窃喜

同时落下的一片树叶

似乎又带给我不同的预感

喜鹊回来了，带着一个家庭

它们忙碌着修补屋舍，你外出了

据说在建造一栋七层高的楼房

它高于树顶，或者高于一片云

高于飞翔，据说

星空也因此变矮许多

伸手就可以抓出闪电

6

大定村永远低于你的肩膀

却一直高于我的头顶

我也曾扛整袋麦粒上房

模仿你的口吻招呼路人

“吃了吗？”“干什么去？”

我似乎永远是个孩子

即使在今天，面对身侧的稚子

为什么？我没有长大

为什么？我因此而自卑

接近中年的伪装如此怯懦

村后的沙河大概永远不会再有水

和我捉迷藏的姑娘大概永远不会再相见

为什么？大定村

我命运里沦陷的都城

7

难道仅仅是因为浮在河面上的

一副棺盖？ 1988 年夏天

你带我去河里洗澡

我们在自家地头下岸

被淹没的瓜田和芝麻地

漂浮的西瓜令我想到城头上悬挂的头颅

洁白的芝麻花散发出遗忘的香气

你一把抓住我，我才没有被水冲走

这时，一副棺盖顺流而下

像寻找替身的幽灵

你的肩膀高出河岸

我的头顶低于你的腋窝

从此，大定村永远低于你的肩膀

却一直高于我的头顶

8

胆小大概是自然的保全之力

没有父亲的陪伴，我绝不下水

甚至都不在岸上走路

我不相信救生圈

也不相信岸边的稻草

我不吃鱼，不吃自在的游弋

不吃鸟，不吃浪漫的飞翔

我胆小到不吃任何长眼睛的生物

我不吃明媚的春光，我要做

春光的一部分。假如给我一则寓言

长大可以提前一个世纪

假如给我一把土，脚掌能发芽

假如给我一张信纸，心事会排满

像村南的庄稼

9

时代不流行谈心

我们之间没有信件

我想喝醉，扎到你怀里哭

早已遵命戒酒;我想深夜回家

在月光下，陪你一起抽烟

把大定村的狗叫翻译成民间故事

才想起，抽烟的陋习早已抛弃

我似乎是一个完美的人

正完美地生活，说热爱太肤浅

一棵麦子，行走在人民路

与黄河大道交叉口

往北三百米是“西班牙小镇”

向东一里路是“财富广场”

法国梧桐夹道相迎

10

我只能是一棵庄稼

努力活成一大片的模样

还要充当稻草人的角色

我的少年追随你的身影

进入一片高粱地，就再没出来

一只蚂蚱带着他漫游

一只蟋蟀常年在我床头鸣叫

这里只有酷暑，没有盛夏

我模仿父亲的口吻，教导父亲的孙子

着急的时候，大定话像子弹

脱口而出。我像风一样

站在四楼窗口

搜寻空气里的泥味

搜寻一只麻雀嘴里掉落的种子

11

想帶你看1993 年的香港电影

曾从一个演员眼中看到真诚的泪光

想让你听1994 年的摇滚乐

曾从一个歌手口中听到理直气壮的愤怒

那年我们同岁，同样被流行抛在身后

我见过许多被判无期徒刑的人

与现在的我一样，希望被关进大定村

罚耕种，服劳作

“日出而作，日落而息”

脚步缓慢而深刻

在天地之间抽出一把胡琴

或唢呐，扮帝王、扮忠臣烈士

把抛头颅、洒热血的豪迈

释放成万里微云

12

自从五亩八分地出租以后

大定村成了我们的租界

陆续逝去的老人

—— 至死不露法术的神仙们

化身泥土，和平原融为一体

村西隆起的土丘

是一排排门钉

父子不同席，也不适合谈论

某种晦涩的话题，我只想

组织一些词语或句子

作为标记，用于寻找

或者被寻找

像铺路的石子

通着过去，也连着未来

13

2020 年，春分

隔栏看柳，蒹葭苍苍然

举火烧天，鸟鸣克隆春天的语气

道破梦的密码。我擦掉祖母嘴角的米粒

坐在柿子树下，说起香椿的几种做法

葡萄藤旁边一棵马齿笕

想顶开压在身上的半块砖头

我们围坐在一起，月光般的沉默

唯有如此才能确信，日子是可靠的

哪怕柿子掉在地上，果汁四溅

果熟蒂落，葳蕤依然

哪怕落叶风干，碎成粉末

冬去春来，风华依旧

14

把一生交给一座村庄

或一座城市

我们该作何选择

或者选择是假象

选择的背后是驯服

比如，被高跟鞋驯服的脚

被普通话驯服的嘴

冒充集体意志，本质属于盲从

车辆一再提速，模仿自由落体

让跟不上的人跌倒

让妄图超越的人拼尽最后一口力气

让我们彼此心疼

似乎懂得很多的人

总会变成一副茫然无知的样子

15

索性倒退成一颗种子

落地生根，在粘稠的生活中

寻找发芽的缝隙

哪怕置身峭立的崖壁

也要成长为一声赞叹

哪怕瘦小的叶片像个逗号

细微的根须像一撮绒毛

也不忘怀抱参天的渴望

如果仍是重复一棵庄稼的命运

就送出一望无际的虫鸣，送出赞叹

对五光十色和万紫千红由衷的歌颂

不须卑怯，亦不必亢奋

宇宙每天都会准时升起星空

无声地喝彩，永恒地激动

16

日落的肃穆，如审判

隐藏着数声枪决

和一场盛大的求救

霞光笼罩的社区健身广场

孩子们被一一唤回

理由是吃饭

狂欢终止于黑影一掠

是燕子，总容易被误会成蝙蝠

我逗留在一场梦中

暂时不愿醒来

如同此刻我逗留在晚霞中

天空的屏幕要为我播放些什么

我沉浸于开幕前的遐想

或只是在等待一声“回家吃饭”的呼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