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与我的几个瞬间
2020-04-24梁鸿
梁鸿
2011年,追寻梁庄的足迹,我走遍中国的大小城市,西安、南阳、青岛、内蒙、北京、广州、厦门、东莞等等,我想了解我故乡的亲人们的生活,我想看到那短暂的“欢快”是否再次出现在他们的脸上。当然,在经历了多年的学术思考之后,我也希望,能够在“实在的生活中找到与之相对应的东西。肮脏拥挤的城中村,尘土飞扬的高速公路边,如地狱幻影的电镀厂,一双双眼睛投向我,一个个场景震撼着我,他们高度对抗性的生活,对自我命运的认知,以及种种无意识选择背后所折射出的深远的历史空间都让我意外。我意识到,1986年的命运仍在延續,而学术和政治话语中的阶级、差异、资本、金钱发展、乡村、城市,知识分子口中的虚无、忧郁、叛逆等等司空见惯的词语是怎样的大而无当和华而不实。那油污背后的一双眼睛,那电镀厂里移动的幽灵足以动摇一切理论和那些斩钉截铁的、宏大的结论。
如果你笔下的术语、心中的情绪和现实生活、历史之间没有构成真正的对话,就不会产生真正有效的思考。是的,即使是“虚无”———我们经常会拿它作为一种批判和思想的起源,也是某种姿态的标榜———如果我们对“虚无”的对象一无所知,如果没有实在的所指,它就只是肤浅的伪饰而已。
对于中国人的人生而言,悲欢离合从来都不是自然的生活进程,而是随着政治、制度的变动而被迫改变。一种生活和传统如潮水般迅速消退,虽然这种消退或许并不值得怀旧,但它的速度及留下的疮痍却实实在在地让人惊心。我看到了激进主义的破坏性,保守主义的虚妄之处,也真切感受到自中国被迫进入“世界史”以后,与“世界”、“西方”及“现代”之间的复杂联系。从梁庄的命运中,我看到,“现代性”的道路还很遥远,而如果不对密布于时代空间的诸如“乡村”、“城市”、“现代”等词语及彼此的相互关系作观念史的梳理的话,那么,梁庄、无数个梁庄,中国的心灵,还将继续无所归依。
这是一场战争。我们随时都处于“大时代”,战争并非都是流血的革命,这几亿人如大军般的迁徙、流散及由此带来的社会矛盾一点也不亚于一场战争,并且,是一场持续的、必败的战争。所谓的“小时代”,个人化的、小资产阶级的、物质的“小时代”,只是一个假象。裂隙无处不在,我们被锁定在特定的场域中,被围困在真空之中,探讨着言不及义的话题,对同属于一个生活场景的另一面视而不见。那些鲜亮的术语、概念就像那疥疮,密布于身体,吸噬你的精气神。或者,其实从来如此。
历史意识的生成与其所处的历史阶段无关,重要的是“我”与历史的联结方式。历史存在于其与“我”的关系之中。历史就是你自己以“我”———既是个人的“我”,也可以是大的集体的“我”———为原点,以经验世界为基点,向过去和未来辐射,并不都导向主观和偏差,相反,它能使得我们的思考更有切实的基础。对于处于尴尬位置的“70后”而言,摆脱无历史的空虚之感和历史阶段论,也就摆脱了那种无谓的自恋式的感叹。无论何时何处的生活,都如阳光下的灰尘一样丝缕可辨,历史纷繁而又清晰异常。
与此同时,回到梁庄对我而言是一种激活,重新找到思考的起点和支点,并激活自己的生活———学术生活和实在生活。它是一种学术实践,我从来不认为它只是创作实践。这四年多的田野调查、阅读和写作给我的锻炼和启发不只是最终的那两本书,而是我似乎越来越接近问题的源头,我注意到由生活实践所折射出的观念冲突,由观念冲突所引发的生活实践的种种反应。我意识到“乡土中国”这一概念的生成性———自晚清以来它一直处于被塑造中———及这一生成背后的社会意识的变迁、时代精神的分裂和利益驱动的巨大作用,它们互相生成,并且正塑造着新的中国形象。我想我会重返书斋进行学术研究,并且,我会把这一学术研究看做我的生活实践的一部分———它不再只是无关任何风月的书斋生活,而是历史的一部分。“生活实践”,即与正在行进中的历史相结合的能力,从正在行进中的生活场域寻找理论的起点和依据,最终达到一种及物的思考和结论。从这个意义上讲,我反对过早的专业化,反对过早的平静,我崇尚某种行动、冲突,甚至自相矛盾(包括思想上的),哪怕它可能偏激,可能错误,也比四平八稳要更有启发性。当然,从另一方面来看,偏激和愤世嫉俗是一个可以向上的词语,但如果没有扎实的考察和思考支撑,也会流于某种狡诈的圆滑和为虚名寻租的屏障。
文章还没有写完,我又回到国内。十一月初下午四五点钟的北京,雾霾满天,天空灰暗,高楼飘浮在空中,如同末世纪的魅影。灰尘阻塞着呼吸,我不由得在内心发出许多人都发出过的感叹。
这是一种颇具先验性的愉悦感,或者,悲怆感?你无法选择最初的历史瞬间。美国的蓝天、白云像梦一样,没有真实感。这种感觉真的非常奇怪,仅仅十来天而已,那几个月的生活已经在你意识中遁去,就好像从来没有经历过。它对你的观点、逻辑思考,甚至对美的感觉都产生过影响,它也成为你经验的一部分,但却没有形成历史感。我似乎明白了“离散”这一词背后的含义。历史是活生生的“在”,热闹与喧腾,灰尘与阳光,黑暗与光明,都与你相关。如果没有这一相关性,你又是谁呢?梁庄、家人,从出生起就看到的天空、大地,你所读的每一本书、所感受到的每一种情感和思考都是你的“在”。如果一个人在此地没有“在”的感觉,那么,这风景、历史就与你无关,你也无法从这里的时间和空间得到真正的拯救。
时间并非只是线性的存在,它具有并置性和空间性。历史并非只是过去,人并非只生活在现在,而是活在传统的河流之中。你的一滴眼泪、一个动作或一次阅读,所蕴含的都有你的过去与未来。所以,现在即过去,未来即历史。
这样,无论生于哪一年代,身处哪一时空,都是一样的,因为历史赋予了我们一个个瞬间。能够对这瞬间所包含的形式及与世界产生的关联进行思考,我们就汇入了过去、现在和未来的洪流。
选自《历史与我的瞬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