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个固执的意象(六章)
2020-04-24王琪
王琪
草 木
白雪过后,所有的草木,与一场春风,握手言和。
故乡的原野,是我梦中的新娘,眉黛含春,桃腮含笑。
春光融融,一行白鹭飞不过故乡的山头;杨柳依依,两只黄鹂啼不透苍茫的暮色。古老的村庄,像一支发芽的民谣,等待一棵草弯腰拾起。
长夜来临,小草点亮星辰。每一窝草,都是一粒星子。繁星满天,草木遍地。星在天,草在地,孤独在村庄。
夜色如此苍凉。一万头牛羊,在我心头咆哮。一滴清露,滑落陡峭的枝头。
青 瓦
月挂林梢,风吹老庄。
佛在天堂听经,我在瓦下听风。
风从远方来,带着远方的故事,带着流水的芬芳。月光下的青瓦,瓷器一样纯净,古井一样深沉。风走过时,我听到了青瓦那来自地心的心跳和均匀的呼吸。谛听青瓦,青瓦如歌如麻,如风如水。诗经打开,农耕花开。一页瓦,就是一世人生,一本家谱,一部村史。纵然梦回前世,我也走不出青瓦那忧伤的目光。
月光舔舐青瓦的脊梁,有酒花之美,表里俱澄澈。一树桃花,打开春的路径;一片青瓦,指引家的方向。
今夜,我从一片青瓦里出发,又从另一片青瓦里归来!
农 具
一张犁铧,静默在时间之外,春光之内,等闲眉心锈蚀,蚂蚁搬家。一条扁担,悬挂在新月之下,湖泊之畔,垂釣岁月如麻,光阴似箭。
每一件农具的内心,都收藏着一个家族的来路,一个村庄的来路,和一个民族的来路。
我勤苦的父亲,在月光下,用锄头缝补岁月;我辛劳的母亲,在渭河边,用水桶打捞星辰。他们生命的每一根白发里,都贮满了对农具的崇拜。
我站在一部村庄史泛黄的扉页,时间的车马来来往往,我的心犹如我日渐丰满的村庄,农具尽情表达着岁月。
戏 台
我在正月的风里,斟一杯浓烈的乡情,与一座戏台对饮。
一滴穿肠的酒,落在了谁的心上,又迷醉了谁的双眼。
一出古老的戏,藏着今人的梦,在村庄的额头,徐徐展开。
铜锣滚过山梁,戏袍穿起月色。台上的戏,浓墨重彩,唱别人的传奇,流自己的眼泪。台下的众生,心事纷纷,借古人的事,还各人的愿。唯有对面大殿上的神,缄口不语,默不作声。
戏台再大,也大不过人情。台口再深,也深不过人心。
正月的戏台,是神的盛宴,是人的盛事,是人神共赴的盛会。正月,在一场戏里开始,又在另一场戏里结束。
我在正月里的戏台下,听到了花开的声音,我在戏台上的一出戏里,看到了乡愁的容颜。
背上行囊,揣上戏台,在远方,唱一出比自己还孤独的戏。
牌 坊
种下白骨,长出石头。
忠臣孝子,贞洁烈女。时间的囚徒,墙上的玫瑰。
死背叛了生,睡背叛了醒,黑夜背叛了白昼,时间背叛了牌坊。
种下的石头,开不了花,结不了籽。而满腹的心事,也早已化成一堆堆白莲似的沙砾。
长夜漫漫。大地不眠。站在牌坊下,远眺暮色,才知道当年的夜有多么沉重,才知道当初的梦有多么缥缈。站在月色下,仰望牌坊,才知道牌坊的高度,就是意志的高度,才知道牌坊的两端,就是事非的两端。
牌坊,是历史的淤血,时间的疼痛,大地上隆起的结疤,是我无力回首的往事。
水 井
月亮和星星,在一口井里团圆。
炊烟和白云,在一口井边私奔。
夜色苍茫。井底的叹息,比刀子还快,比歌声还轻,比爱情还美。身边的一棵老槐树,已成精,无意去留。
落霞怀念孤鹜,秋水怀念长天,水井,怀念辘轳和女人。
燕子来时,梨花开后,一口井和一条河达成协议。老井挥挥衣袖,不带走一片云彩。
村庄里的一口老井,像一顶反扣的草帽,像天空下的一只鸟巢,留下一个固执的意象。
乡愁悠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