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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华北山:黄溍诗歌中的文学空间

2020-04-24严楚乔

牡丹 2020年6期
关键词:上京宋濂北山

如今文学地理学正蓬勃兴起,婺州(今浙江省金华市)的金华北山作为一个有意味的文学空间,从古至今有无数文人曾畅游其中。本文选取黄溍这一典型,立足于金华北山这一空间,从时间维度和空间维度上考察黄溍心理情感的变迁。

从时间维度上来说,黄溍不同时期游览金华北山所表露出的情感有所不同,具有一定的研究意义;从空间维度上来说,将游览时间很接近的“金华北山”空间和“扈从上京”空间进行对比,可见空间转换对其诗风的影响。

查洪德在《元代诗学通论》中指出元人具有隐逸、游历、雅集、题画之风。金华北山集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于一身,成为一个有意味的文学空间。婺州文人在其中诗酒雅集、游山玩水,满目清景诉诸笔端,化为具有审美意味的诗文作品,读者从中可以领略到不同时期不同文人多样的心理感受,也可以从山水诗文这一视角窥见婺州文人的独特风貌。

一、有意味的文学空间:金华北山

学者杨镰在其《元诗史》中提到,同题集咏是元代一个显著的文学现象。金华北山进入研究者视野正是从金华北山同题集咏开始的。黄溍写有《金华北山纪游》八首,分咏灵源、草堂、三洞、鹿田、宝峰、潜岳、山桥、宝石八景。后有吴师道《追和黄晋卿北山纪游八首》、胡助《和黄晋卿北山纪游八首》。但审视比较吴师道《北山游卷跋》和宋濂《题北山纪游卷后》,可知这一现象不是同题集咏可以涵盖的。

《北山游卷跋》曰:右《北山紀游》诗文一卷,金华叶谨翁审言、乌伤黄溍晋卿、兰溪吴师道正传、东阳张枢子长、释无一之所作也。自至大庚戌距至顺癸酉,二十有四年间,凡屡游,五人者虽不必俱,而游必有作。

《题北山纪游卷后》曰:同郡许君存礼以《北山纪游》卷示濂,请题识其后。卷间诸诗,皆乡贤达司理叶公、侍讲黄公、太常胡公、礼部吴公、修撰张公之作,礼部《纪》《游》二文亦见其中,然而待制柳公、山长吴公颇皆有所赋咏,惜乎未及采录,因为检其遗稿……侍讲之诗,蓋首倡者,而作于至大庚戌之岁,自庚戌迨今五十余年。

比较吴师道和宋濂对《北山纪游》卷题跋之异同,至少可以得出以下信息。

第一,《北山纪游》由游历北山活动后编成。根据元代著名文学家柳贯的《草堂琳藏主得往年黄晋卿、吴正传、张子长北山纪游八诗装演成卷,要予继作,因追叙旧游,为次其韵增诸卷轴》,可知《北山纪游》的收集整理者为智者寺草堂的琳和尚。

第二,游历北山活动的参与人士地域性明显,皆是婺州人士,也就是宋濂笔下的“乡贤达”。活动的发起人是宋濂的老师,乌伤(现浙江义乌)人士黄溍。

第三,游历北山活动持续时间很长。学者欧阳光的《论元代婺州文学集团的传承现象》和学者徐永明的《元代至明初婺州作家群研究》将婺州的作家群分为四代,其中吴师道与黄溍、柳贯同属于第二代文人,宋濂则属于第三代文人。宋濂“自庚戌迨今五十余年”句,表明从黄溍至大庚戌年(1310年)首作《北山纪游》诗以来,到宋濂为《北山纪游》作题已是1360年之后的事了。并且随着时间的推移,参与人数也由吴师道跋中所称的五人,扩展为宋濂题中数人。

如果仅仅将此次游历当作同题集咏来处理,那么所能涵盖的仅仅是黄溍《北山纪游》八首,以及相关追和之作,研究视域便随着研究对象数量的减少而缩小了。何况同题集咏主要指诗,而正如宋濂在《题北山纪游卷后》所指明的那样,这其中还包括吴师道的《金华北山游记》和《北山后游记》两篇散文。

与此同时,在这里需要补充的是,本文所说的“金华北山”是一个泛概念,泛指整个金华山。吴师道在《金华北山游记》中按游踪的顺序写到芙蓉峰、上方境界、三洞、鹿田、第一轩、山桥、赤松山、炼丹山、二皇君祠、小桃源、宝积观、安期生石室、刘孝标读书岩等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并且说:“金华为天下名山,环亘数百里,岩洞泉石之胜,颛在山北。”金华北山风景佳处很多,是数百里金华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绵延于婺州境内,横贯《元史地理志》所载的婺州路一领司、六县、一州中的大部分地区。

翻检婺州文人文学作品,黄溍除了《金华北山纪游》八首所咏八景外,还作有《金华山赠同游者三十韵》《送觉上人游金华山》等;吴师道除了追和黄诗外,还有《金华观分得琴字》《答黄晋卿约游金华三洞不果》《和吴存吾题金华山鹿田寺》等;宋濂还有《登北山上方境界亭》《送国子正苏君还金华山中序》。婺州第一代文人方凤也曾写过长文《金华洞天行纪》。仅仅看这些题目就可以发现,集聚自然景观和人文景观的金华北山(泛指金华山,下皆称金华北山)在婺州文人生活中占据重要地位,既是游山玩水的好去处,也是文人雅集赋诗唱和的理想场所,其中更蕴含着文人的情感起伏、生命律动。

正如学者朱万曙在《空间维度的中华文学史研究》中所说:“空间有大有小,大到一个行政区域,中到一处山水景观,小到一方斗室……注重从‘空间维度开展研究,能够回归到更为丰富和立体化的文学史现场,重现更为具体的文学史原貌,甚至能够促使文学史研究和思想史、心灵史、生活史、情感史更好地衔接,生发出诸多富有文化意味和生命趣味的学术命题,从而使文学史研究更加富有学术张力和学术生气。”因此金华北山于婺州文人,有同题集咏的成分,但更是同题集咏的扩展与延伸,毋宁说金华北山于婺州文人是一个有意味的文学空间。

二、时间变化中的情感变迁

吴师道《吴礼部诗话》曰:“作诗之妙,实与景遇,则语意自别”。正如学者廖可斌所说:“文学的基本功能是反映生活、描述心灵,它在展示人类社会生活和思想情感的丰富性、生动性方面,与历史学和思想史研究相比,具有得天独厚的优势。”

黄溍作为“儒林四杰”之一,以南人身份官至翰林院国史编修,一生至少三次游金华北山,以其为研究对象,具有一定的典型性。

黄溍有诗题为《予与子长以庚戌之春、癸酉之夏,两至赤松,今年秋复来,则子长已倦游,而予亦老矣,同游者汪生元明、许生存仁,既又得龙丘余子方俱行,由小桃源登炼丹山,谒二皇君祠,回宿宝积观,感岁时之代谢,念交朋之离合,辄成短句奉简子长》,由“庚戌之春、癸酉之夏,两至赤松”可知黄溍两次游金华北山的时间。

庚戌年,即1310年,黄溍34岁。这一年正月黄溍客杭,与邓文原、松瀑真人等交游,作《同儒上人谒黄尊师于龙翔上方修撰邓公适至辄成小诗用纪盛集》一诗,诗曰:“坐陪三老尽文雄,政尔衣冠不苟同。谈笑流传成故事,画图想像见高风。”可谓快意与忧思交织,欣然与惆怅并行。这是南人在交游之乐的同时自然流露出的愁怀意绪,何况是在遗民聚集的南宋古都杭州,又时逢正月寒风。吴师道《和黄晋卿客杭见寄》曰:“一从江客江城去,诗思凄凉酒盏空。天末倚楼孤岫雨,春深闭户落花风。”此等意味更为明显。

与此不同的是,在这一年万物复苏、百花争艳的春季,黄溍回到家乡婺州与友人叶谨翁等游金华北山时所作的《金华山赠同游者三十韵》,诗歌基调明快,笔法上采用赋法。其诗写三洞,有诗句云:“罅幽穴险径沮洳,膝行匍匐不得奔。剨观崖广架寥泬,双龙绕霤蟠蜿蜿。”则洞穴空间的狭小、路径的崎岖、岩石的怪奇、光线的昏暗、地势的起伏跃然纸上。而写不知名狭路则有云:“山翁顾之笑引臂,前牵后接猴与猿。驰坑跨谷攲侧过,背汗喘息逾炰燔。”写过不知名的危险小路,举步维艰之时得一山翁帮助,最后侧身而过、脊背冒汗的情形。不管是游三洞还是过小路,不难体会黄溍在庚戌之春游金华北山时对美景的沉迷。此时对金华北山重在“游”,而癸酉之岁作金华北山诗则更多人生况味。

癸酉年,即1333年,黄溍已57岁。自延祐初年黄溍一振而起中进士以来,历仕台州路宁海县丞、石堰盐场监运、诸暨州判官。1330年因马祖常之荐,除应奉翰林文字,同知制诰,兼国史院编修官,进阶儒林郎。次年夏秋时节得以扈从上都,這是黄溍“浮沉州县,十又六年”后的顶峰。然而就在晚通朝籍、意气风发的黄溍从上都还后,他的父亲便去世了,“其夏,扈从北都,秋还。及冬十二月望,讣至京,溍即日解索居官,匍匐北归。”因此,57岁的黄溍不仅处于服丧期间,而且才将显耀,便要还乡,加上垂垂老矣还要受颠簸之苦,此时的他心境与24年庚戌之岁大为不同,《癸酉四月,同子长至赤松,子长先去,遂独宿智者之草堂,已而子长与正传俱来,同一上人宿鹿田,游三洞,还过山桥,至潜岳谒故中书舍人潘公祠堂,复回智者而别》即作于此时,其诗云:“昔与张公子,翩翩访赤松。重来逾两纪,独宿去孤峰……急景真流电,浮生尚转蓬。后期观岁晏,来往意憧憧。”与庚戌诗的明朗相比,这首癸酉诗显得衰飒得多,没有了庚戌诗用大量赋笔对在洞里探险的历程、行路时的细微感受的描写,探洞不过“探奇洞有龙”五字而已,而更有“一切景语皆情语”之感,这时的诗,反映更多的是身世之感:友人之离合、身体之年迈、世事之无常。

金华北山是一个固定的文学空间,但对于黄溍来说,由于时间流逝而带来的经历转变,促使他在面对同一座金华北山时而产生不同的心理感受。比较他前后期游览金华北山的诗歌,人们可以清晰感知到他的情感变迁。

三、空间转换下的诗风差异

以金华北山这单一的空间为研究对象,并考察黄溍相关诗作,可以在纵向上考察诗人的情感变迁。但如果立足于金华北山这一空间,并另外引入“扈从上京”空间,同时分析比较在这两个迥异空间中的黄溍诗作,会发现空间的转换也会造成诗人诗风的差异。需要补充说明的是,在这里对空间与诗风关系的研究仍然是建立在雍容和缓、平易正大的时代主导的文坛风气下的。

元代文学家苏天爵《题黄文献公纪行诗后》云:“至顺二年,予与晋卿为太史。属行,上览山川之形势,宫阙之壮丽,云烟草木之变化,辄低徊顾念,若有沉思者,余因知其赋矣,既而果得其纪行诗若干篇。”可知,黄溍的上京纪行诗与众多写作上京纪行诗的文人一样,也多有描写山川的。同时,至顺二年(1331年),与黄溍1333年游金华北山仅相差两年,对比黄溍的一生,其上京纪行诗与1333年游金华北山诗可以视为同一时期在不同空间中的作品,然而诗风却呈现出一定的差异。

在“扈从上京”这个空间中,黄溍跟着皇家的队伍,与苏天爵等百官一起,可以说处于一个“严肃”的空间中,其作《上京道中杂诗》十二首就表现出更多的理学色彩。而金华北山既是熟悉的家乡的山川,与之游览的又是张枢、吴师道等多年的友人,这时的他处在一个相对闲适的空间,因而其诗作就更多指向自己的内心。两者相比较来说,显示的差异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一是同许多身处这种空间的文人一样,上京纪行诗作有明显的颂圣倾向。黄溍的《榆林》写到长城窟:“崇崇道傍土,云是古长城。……儒臣忝载笔,帝力猗难名。”汉代乐府古题中有《饮马长城窟行》,《文选》李善注说:“长城,蒙恬所筑也。言征戍之客,至于长城而饮其马,妇思之,故为长城窟行。”从古至今令无数人伤神流泪的长城窟,现在连水都变得甘甜起来。这样的感受自然是由于大元的疆域广阔,由杀伐之音转为牛羊之声。诗中说道,这应该归功于人主的圣明,而人主的圣明又是小小儒臣的笔所不能名状的。而金华北山诗则显然不存在此类倾向。

二是黄溍处于“扈从上京”这样严肃的空间中,而他又深谙理学,博通经史,因此诗作多呈现出理学意味的思考,苏天爵就说他的纪行诗“绪密而思清”。例如黄溍的《居庸关》:“连山东北趋,中断忽如凿。万古争一门,天险不可薄。圣人大无外,善闭非键钥。”由形势险峻、自古为兵家必争之地的居庸关,提到“闭”与“不闭”的问题,认为圣人应该是“无外的”。而在癸酉年所作的金华北山诗中,则更多的是在记录游踪的基础上,指向自己的内心,与好友的情谊,自己身体的年迈。

学界认为,黄溍的诗学思想是矛盾的。学者陈博涵认为,黄溍的诗学思想有“以史论诗”和“以情论诗”两面,并且援引查洪德论黄溍文论的观点,认为矛盾的双方最后折中于“理”。其主要是对黄溍诗文思想进行直接整合,进而分析,但如果还原到黄溍诗文创作的实际,立足于上京纪行诗和金华北山诗所呈现出来的差异,也可以说是空间的转换带来了黄溍对自己身份认识的改变,进而暗合了他的诗学思想。

四、结语

婺州文人与金华北山这个有意味的文学空间密不可分,黄溍可以作为其典型代表。立足于金华北山这一空间,看黄溍庚戌年和癸酉年游览金华北山之作,可以看出他的心理感受由庚戌年更注重“游”的欢欣向癸酉年历经人世百态后重“志”的转变。而选取时间上相近的“扈从上京”和癸酉“金华北山”两个不同的空间,则可以发现空间的转换对其诗风的影响。当他在“扈从上京”这一严肃的空间中时,诗风具有理学色彩,而在金华北山这一闲适的空间中,作诗更指向自己的内心,诗风则显得更加自然。

(江苏师范大学文学院)

基金项目:本文系江苏省研究生科研创新计划项目“元代诗词曲互渗现象研究”(项目编号:KYCX18_2035)的阶段性研究成果之一。

作者简介:严楚乔(1996—),男,江苏淮安人,硕士,研究方向:元明清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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