评施秀娟的诗作《我正在参加自己的葬礼》
2020-04-24张凌菲宋玉霜吕思宇
张凌菲 宋玉霜 吕思宇
《我正在参加自己的葬礼》是施秀娟创作的一首现代诗:
我正在参加自己的葬礼/泥泞的道路通向坟地/两个朋友把我推进墓坑/她们把我杀死/用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武器——诽谤/三月的南方/绵绵细雨中一切都那么不真实/我想起了古罗马的恺撒//
倒在美丽的月光下/被我的最亲密的朋友杀害/她们戴着正义神的面具/拎着蛇发女妖美杜莎的头颅/不知她们为何行凶/只听见她们杀我的时候咬牙切齿/诅咒我衣裙太多/件件美丽/必须为此付出
生命//
我荒芜成月光下一座孤坟/美丽的衣裳为我殉葬/杀我的朋友还在声讨我的马甲/死亡封住了我的声音/凶手不停地往坟墓上倾倒语言垃圾/我死得太快不能还嘴/无法在辩论中显示她们的崇高/原谅我吧,死于朋友之手还能说什么//
我在参加自己的葬礼/透过阴霾我悲哀地注视着你们/俨然至高无上的法官/的你们/真的真诚高尚吗/突然在背后下手杀害你们的朋友/满足你们嗜血的渴望了吗//
三月的小雨冲洗无字墓碑/如果还来得及为自己撰写墓志铭/我想留下一句恺撒也想说的话/警惕/危险来自最亲密的朋友//
整首诗运用第一人称的口吻,叙述了“我”如何被两个朋友“用诽谤杀害”的故事,控诉了害人者的冷血和残忍。这首诗实际上揭露和讽刺了现实世界的语言暴力行为,行文间充满无奈、悲愤和绝望,情感跌宕起伏。诗作贯穿了“我正在参加自己的葬礼”这一事实,主人公仿佛是站在一个灵体的角度去观摩这场葬礼,极具超验感,视角独特新颖。
开篇“葬礼”“泥泞”“坟地”三个词营造出极强的画面感,以至于阴冷,令人不适的感觉涌现上来,这种阴郁的氛围也为下文朋友们的残忍行径做了铺垫。“泥泞”一词结合上下文来品读,巧妙地运用了一语双关:既是说下雨淋湿了土地,用泥泞来营造氛围;也是说被朋友们杀死这件事情,让“我”难以置信,描述了内心的纠结,泥足深陷的感觉。“她们把我杀死/用最原始也最有效的武器——诽谤”,这是一场什么样的葬礼,在这里已初显眉目,诗中的“我”是被“诽谤”的受害者。语言是一把双刃剑,可以代表正义发言,也可以变成罪恶的利刃——诽谤:使被诽谤者的心理千疮百孔。这场原先看起来荒唐的葬礼并不是真正的葬礼,它更像是内心世界的反映。死去的、被埋葬的是被言语摧残得内心千疮百孔的精神上的“我”。
“三月的南方/绵绵细雨中一切都那么不真实”,作者运用反衬的手法,用烟柳如画、万物复苏的三月来反衬“我”被亲密朋友“杀死”的凄凉。其中“不真实”又折射出两层意思:一是讲诗中的“我”在现实世界里其实并没有死亡,这一幕是不真实的;二是讲诗中的“我”不敢相信诽谤自己,把自己送入“坟墓”的竟是最亲密的朋友。
从行文来看,“绵绵细雨”与前文“泥泞的道路”互相应和,结构紧凑,逻辑严密。此情此景,让“我想起了古罗马的凯撒”。在古罗马历史中,恺撒大帝正是被身边最信任、最亲密的人所杀害。“我”还不清楚自己做了什么事情,就无端被人送入坟墓,这样的不白之冤是多么的痛苦!在第一节里,“礼”“地”“死”“实”用韵紧凑,充满了音韵美和节奏美。从情感变化来讲,事情刚刚发生,有对这一切发生太快的迷茫,也有突然蒙冤的痛苦。
第二节“倒在美丽的月光下/被我最亲密的朋友杀害”,在前文中还是“绵绵细雨”,转眼间就有了“美丽的月光”,是雨不真实还是月光不真实?体现了一种矛盾、失序、混乱的状态。被亲密的朋友杀害,“我”无力反抗,“美丽的月光”,是用荒诞的手法,来讽刺这场荒唐的诽谤。“她们戴着正义神的面具/拎着蛇发女妖美杜莎的头颅”,忒弥斯是主持正义和秩序的女神,和美杜莎都出自古希腊神话。
相传,美杜莎被波塞冬诱拐,雅典娜施了诅咒,所以长出蛇发獠牙,看到她的人会变成石头,最后柏尔修斯为了证明自己的英勇,砍下了美杜莎的头。故而美杜莎常常代表无辜者的形象,本诗作中的“我”不直接辩解自己的无辜,而是连用典故,既隐喻“我”的无辜,又讽刺这些朋友戴着正义女神的面具,实际上与只是为了证明自己英勇就不分青红皂白地杀害美杜莎的柏尔修斯无异,以伤害别人显耀自己,她们是这场葬礼的元凶。
“不知她们为何行凶/只听见她们杀我的时候咬牙切齿”,“我”不敢相信,也找不到理由,只能把被杀害的理由归因为“美丽的衣裳”。曾经亲密无比的朋友现在却对“我”咬牙切齿,恨之入骨,这样强烈的反差,辛辣地讽刺了语言暴力者野蛮而恶毒的行为,同时表现出“我”面对诽谤惊惶无力之感。“诅咒我衣裙太多/件件美丽/必须为此付出生命”,因为衣裙美丽就要付出生命,这是一件多么荒唐的事情!屈原《离骚》有“众女嫉余之峨眉兮,谣诼谓余以善淫”一句,是讲自己因为有美好高尚的节操而被奸诈小人嫉妒,散播谣言诋毁。实际上,作者借美丽的衣裙来代表自己所拥有的美好品质,朋友们表面上诅咒“衣裙太多”,实际上,也是为她们的妒忌寻找借口。
在第二诗节里,“我”多次化用典故来诉说这些朋友的虚伪,作者笔力深厚,典故信手拈来。从情感的变化上来讲,读者可以从这一段中感受到“我”的迷茫有所消减,真正意识到现在的处境,因为朋友们的行为而惊惶、不甘,读来也更让人觉得愤慨和压抑。
“我荒芜成月光下一座孤坟/美丽的衣裳为我殉葬”,“荒芜”寂静苍凉,“月光”清冷,月光下的“孤坟”,带给人强烈的孤独感。这种强烈的孤独感,不仅存在于诗中世界,也暗示着“我”因为两个朋友的诽谤在现实世界中被孤立。在这样一个无人问津的世界里,只有被朋友们唾弃的美丽衣裙——美好的品質为自己“殉葬”,这是一件多么荒唐而可悲的事情!
“杀我的朋友还在声讨我的马甲/死亡封住了我的声音”,这些朋友们对“我”恶狠狠地诅咒,在残忍地杀害“我”之后,连“我”的衣服都不放过,还要去声讨“我的马甲”。这不禁令人齿寒,现实中所谓网络正义者们用语言戕害被害者,升级到对被害者的家人、朋友人身攻击时不就是这样吗?“凶手不停地往坟墓上倾倒语言垃圾/我死得太快不能还嘴”,朋友们滔滔不绝,振振有词,下手时毫不留情,咬牙切齿,足见恨意之深,然而“我”已经被她们推入“墓坑”,失去了为自己辩解的权利。
“无法在辩论中显示她们的崇高/原谅我吧/死于朋友之手还能说什么”,“我”在这里真的想要以还嘴来显示凶手们的崇高吗?这是愤怒之下说的反话。诽谤和肆意妄言已经成为朋友们抬高自己,贬低“我”的一种方式。语言垃圾让“我”愤怒,却苦于无法辩解,此实为无奈之言,讽刺朋友们下手太快,连让“我”张口发言的机会都不给。“我”才是那个被害者,但是在诗里“我”却要祈求这些朋友的原谅!“还能说什么”,“我”开始妥协,不再为自己的遭遇辩解,只希望这些凶手们停下他们恶毒的诅咒,祈求他们原谅,而这只是“我”希望在“死后”能得到安息的一种无奈之举。
在第三小节中,情感又有了微妙的变化,无情的诽谤只有“我”一人知道,只有“我”自己默默承受,肉体虽生,灵魂却被朋友们恶意的言语折磨得千疮百孔,充斥着无尽的压抑、悲凉与痛苦。上一节开始“我”还在一腔孤愤地为自己辩解,而这一节“我”已经无法承受凶手们的语言攻击,只能绝望地祈求加害者放过。
“我在参加自己的葬礼/透过阴霾我悲哀地注视着你们”再一次点题,“阴霾“一词一语双关,既是说墓地的环境迷雾笼罩,气氛阴郁,也是说“我”因为无法洗清冤屈,心情变得无比沉重、阴郁。“我”悲哀地注视这些“凶手”,是替这些“凶手”不明是非感到悲哀,也是为无力辩解的、向这些凶手低头的自己感到悲哀。
“俨然至高无上的法官的你们/真的真诚高尚吗/突然在背后下手杀害你们的朋友,满足你们嗜血的渴望了吗”,两句反问,一问比一问犀利,一问比一问渗透着“我”的无力和绝望。“俨然”加上“至高无上”,用以讽刺这些凶手十分虚伪,是披着羊皮的狼,将自己伪装成受害者,又将自己伪装成正义的法官,当“我”问及“真的真诚高尚吗”,不是问“她们高尚吗”,而是问“真的真诚高尚吗”,用“真的”加强对高尚的质疑,更显讽刺。“嗜血”与“渴望”二词,透露着这些凶手的冷血无情,贪婪无度。
“我”用血淋淋的被她们“杀害”的事实,一句句诘问她们这样做有没有得到满足。这些凶手真的能够得到满足吗?凯撒、美杜莎、屈原这些有着悲惨命运的人物与“我”的处境是何其的相似!这样的类比意在说明“我”被暴力对待的并不是第一个,也不会是最后一个。人性的冷漠、贪婪是从历史开始运转的那一刻就存在着的,因此还会有更多人死在“诽谤”的武器之下。比起上一诗节祈求原谅的绝望,第三诗节展现给读者的,是不被理解,不被拯救所积累下来的更深的怨愤、更深的绝望,这样苦涩的语句,把所有情感推向了最高潮。
“三月的小雨冲洗无字墓碑”,与开头“泥泞的道路”“绵绵细雨”互相照应,但意境又有不同。有一种风波消散,一切发生过的事情都被冲洗殆尽的苍茫感,也更衬托出被语言戕害者的凄凉。这场控诉终于在这场小雨中走向尾声,无字墓碑是朋友的背叛,让“我”功过难评,“我”孤独地躺在这方坟墓中,没有人来为死去的“我”写上碑文!一句“警惕/危险来自最亲密的朋友”是“我”彻底死去,失去意识前无助的、无奈的最后反抗。再次引用凯撒的名字,也是与第一段提到的凯撒首尾呼应。
这首诗给向人们展现了语言暴力带给一个人的伤害,启示人们不要成为诽谤的帮凶,同时提醒人们要提防那些两面三刀的朋友。诗里的死亡虽然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死亡,却崩溃了心灵的防线,失去了对朋友的信任。源自朋友灵魂深处自私的一面,会使得最亲密的朋友也给你致命的一刀。在生活中,也许上一秒还在网络上的某评论区和“盟友”一起对别人使用语言暴力,下一秒就成了别人語言暴力的对象,这样的现实也应令人深思。
诗人梁潮说过这样一句话:品诗更像是品茶,好诗绝不止是甜腻的、温柔的,有一种诗读来苦涩,让人难受,却能够回甘,意蕴深长。施秀娟的这首《我正在参加自己的葬礼》,就像一杯好茶,读来苦涩无比,细细品味其中所表达的内涵,却让人回味无穷。
(广西师范大学文学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