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在大夏大学的两次演讲
2020-04-24江明明
江明明
关于鲁迅在大夏大学演讲的相关内容,流传最广的说法应该是由茅盾、巴金等著,人民文学出版社1956年出版的《忆鲁迅》一书中的记述。遗憾的是,由于书中郑伯奇的错记,《忆鲁迅》一书中将鲁迅大夏大学演讲的题目和内容搞错了。对于这其中的错误,有学者在不断地进行考订修正。而笔者长期以来对这一问题也较为关注和熟悉,因此不揣鄙陋,拟在前人的基础上,将此问题的来龙去脉梳理清楚,正本清源,以免讹误再度传播。
一
鲁迅曾于1927年和1930年两次前往大夏大学演讲。1927年9月,鲁迅离开广州来到上海,从此在上海度过了他人生中的最后十年。作为五四运动以来久负盛名的大文豪,鲁迅在上海受到文艺界和青年学生的热烈欢迎,不时有大学邀请鲁迅前去演讲。出于对年轻学子的关爱,鲁迅多欣然从命。据《鲁迅日记》记载,1927年11月16日下午和17日下午,鲁迅分别前往光华大学和大夏大学演讲,并明確记载在大夏大学演讲了一小时。
大夏大学成立于1924年,因当时厦门大学部分师生不满校长林文庆的专横与压迫,遂离开厦门前往上海,创办了大夏大学。校名“大夏”,即是反“厦大”之意,且去掉了“厦”字头上的压迫,又有“光大华夏”之意。因此可以说,大夏大学是一所富有革命精神,勇于反抗压迫的大学。大夏大学的校址最初在槟榔路潘家花园,1925年搬入胶州路301号校舍,鲁迅1927年11月17日的演讲,即在此处。鲁迅第一次在大夏大学的演讲并无明确的标题,但事后有全程听完演讲的学生洪邵统和郭子雄将自己的听讲记录整理合并后,刊登在《光华周刊》1927年11月28日第2卷第7期的“文艺讨论号”上,编者加了一个题目,叫“文学与社会”。
《光华周刊》封面
纵观发表在《光华周刊》上的演讲记录,我们不难发现,此时的鲁迅尚未“左转”,但对于各种文学主张都有自己的思考和批判。首先,对于“为艺术的艺术”,他认为虽然他们“与社会上的一切都毫无关系”,但“很有趣,所以中国要有这一派”,亦即他们的存在有一定的合理性;而他们最大的问题,则是因为脱离社会土壤而缺乏养分,最终只能走到讲究技巧格式的道路上去,“结果艺术没有内容,内部空虚之后,艺术就只有躯壳了,这是今日文艺界倾向的第一个危机”。其次,鲁迅认为那种将社会的苦痛趣味化的文学倾向更可怕,因为他们总是歌颂在社会的苦痛中胜利的一方。“只要是胜利一方面,他们总是歌颂他;只要是失败一方面,他们总是取笑他;只要社会有不幸,他们就快乐”,“他们多用小说的笔法,把杀人的事当做歌颂”!尽管这两种倾向的可怕程度不同,但他们都试图麻醉人民,逃避现实,因此鲁迅还是对二者进行了总批判:
造象牙之塔的人把社会有趣化,拿有趣化来回避现世,可叫社会越弄越沉寂以至于灭亡。尤其可怕的是拿社会的苦痛趣味化,拿苦痛趣味化给人家玩弄,这于社会是非常危险的;象牙之塔只要面包没有就要灭亡,苦痛趣味化是要把民众灭亡,才同时灭亡。
鲁迅揭破了这两种文学倾向的假面具,希望唤醒国人,尤其是青年学生,勇敢地去面对社会,改造社会。与此同时,鲁迅还对当时自居“革命文学家”的一些人表示怀疑,认为“诅咒社会,并不能帮助革命”,并且“暂时的发泄之后,便去睡觉,这样不但不能帮助革命,反而阻碍革命”,所谓“文学革命,不过受指挥刀的驱使——如是而已”。最后,鲁迅认为“文学还是同社会接近些好,将人生各方面扩充”,并且只有社会改变了,文学才会跟着改变。而社会如何改变呢,则要去解决面包,也就是生存问题。而目前的文学,最要紧的则是真诚,“否则就没有意义”。
由此,我们不难发现,鲁迅在演讲中鼓励年轻人在文学创作上首先要真诚,要有直面社会,改变社会的勇气,只有社会革命了,才能有文学革命。而这其中,鲁迅先有面包,再有文学的观点,表明他对唯物史观有一定的理解;另外,鲁迅还在文中称赞俄国的无产阶级文学是中国人学不来的,因为“他们是真的无产阶级”,这些都为此后鲁迅的“左转”奠定了基础。
二
鲁迅第二次前往大夏大学演讲,是1930年3月13日。《鲁迅日记》明确记载为“下午往大夏大学乐天文艺研究社演讲”。这次演讲的题目,有多则材料证明,应该是叫“象牙塔与蜗牛庐”,而不是《忆鲁迅》一书中所说的“美的阶级性”。关于这些问题,下面逐一澄清。
先说大夏大学及其“乐天文艺研究社”。大夏大学经过几年的发展,于1930年搬入梵王渡中山路上的新校区(现为华东师范大学中山路校区)。新校区规模宏大,环境优美,是当时上海为数不多的大校园。而其中心建筑“群贤堂”最为恢宏,至今仍矗立在丽娃河畔。由此,近年来有些文章在讲到这次演讲的地点时认为鲁迅的演讲在群贤堂举行。笔者经过考证,认为不确。首先,根据《申报》和大夏大学校刊《大夏周报》的报道,大夏大学是1930年9月才迁入梵王渡中山路上的新校区的,而鲁迅的演讲是在1930年3月。因此,鲁迅的演讲应该还是在大夏大学胶州路301号校址。这一点也可从1935年大夏学生攻击乐天文艺社和鲁迅的文章中得到佐证,据学生回忆,“当时的大夏,正位于沪西中区的胶州路劳勃生路口”。再由当时《民国日报》上大夏大学学生发来的关于此次演讲的报告可知鲁迅的演讲是在胶州路校舍的大礼堂举行(学生报道原文为“进入大礼堂以后”)。而据当时在场亲听鲁迅演讲并留下深刻印象的戈宝权的回忆,该大礼堂应坐落在“大夏大学的风雨操场”,“到会的人非常多,连窗台上都站满了人”。
《忆鲁迅》一书中收录的郑伯奇《鲁迅先生的演讲》最早发表的版本
《大夏青年》封面
那“乐天文艺研究社”又是个什么组织呢?根据大夏大学校刊的记载,所谓“乐天文艺研究社”正确的名称应该是“乐天文艺社”。该社成立于1929年秋,由大夏学生黄志、虞德元、丁君美、洪君、刘致宾、潘权、高贞崧、刘道沂、刘璘等发起组织,男女同学相率参加者前后有40余人。他们主要的活动就是每周出八张壁报,内容“若谐若庄,琳琅满目”,极受师生们的欢迎。后来还创办了一个小型互助性质的图书室,将所有社员的图书搜集在一起以便互相借阅。参与该社的学生的政治背景,极其复杂。其中“‘左倾的(共产)党员和团员以及其庞大的群众”超过半数,其他则为“国民的忠实同志,醒狮的徒子徒孙,无政府主义者及改组派和第三党的急先锋”。由此可见,乐天文艺社是一个成分复杂而又略带“左”倾的学生团体。而据《大夏周报》记载:该社“又于近日派员邀请鲁迅、郁达夫诸先生来校作公开学术讲演”,则可确知,鲁迅1930年3月13日到大夏大学演讲,确为该校略带“左”倾的学生社团乐天文艺社所邀请。至于鲁迅的受邀前往,是否出于“左联”的授意,虽无确证,但笔者认为极有可能,因为当时陪同鲁迅前往演讲的,是潘梓年、潘汉年兄弟和郑伯奇,三人均为中共党员和“左联”成员。
陪同鲁迅前往大夏大学演讲的人,目前唯一可以确认的是郑伯奇。《民国日报》1930年3月18日的报告中说陪同者有潘、郑、王三位,演讲顺序是潘、郑、王、鲁迅。1930年3月20日《革命日报》副刊《革命之光》中报道:“首先由潘先生演讲《文学与自由》,……最后鲁迅演讲的《象牙塔与蜗牛庐》”。演讲顺序也是潘在最前面,鲁迅在最后。《大夏青年》上1935年的追忆文章则明确说是潘梓年、潘汉年、郑伯奇三位,但演讲顺序是鲁迅、潘梓年、潘汉年和郑伯奇。戈宝权的回忆则只记得郑伯奇和鲁迅。按常理推断,《民国日报》的记载离事情发生的时间最近,应该最为可靠。并且以鲁迅的地位,其演讲放在最后压轴,也最为合理。而根据《忆鲁迅》一书的记载,有郑伯奇演讲时效果不好,导致听众离场,于是赶紧由鲁迅上场演讲的细节,则郑伯奇的演讲应该位于鲁迅之前。由此,笔者推断,当时的演讲顺序,应该是潘、王、郑、鲁。如果再进一步推断,则笔者认为极有可能这位王先生是潘氏兄弟中某一人当时的化名,而《大夏青年》上文章的作者则在后来回忆中用了其真名。
至于鲁迅演讲的题目,上文所用的多份史料,均言鲁迅演讲的题目是“象牙塔与蜗牛庐”,并由于题目新鲜而使人印象深刻。如:
末了鲁迅先生最后来登台了!他的题目是“象牙塔与蜗牛庐”,新鲜的很!到底不愧是一个文艺家,可是他却用了做寓言小说的笔调,引出许多比喻从旁面来说明人民是如何不自由。(出自《民国日报》1930年3月18日《呜呼“自由运动”竟是一群骗人的勾当》)
他(鲁迅)走上讲台,出现在人们眼帘的,是一个面部瘦小年约五十上下的老头子,满口秽牙,好像是一个染有阿芙蓉癖的人,他的讲题,是“象牙塔与蜗牛庐”,从那纯粹的绍兴话里听来,所懂得的,也不得是十分之三四。(出自《大夏青年》1935年第2卷第2期,天虹《活跃的乐天文艺社及其他》一文)
鲁迅先生到会演讲,他的讲题是“象牙塔和蜗牛庐”,他讲:“象牙塔是不会出现在中国的……”这段话我至今记忆犹新。(出自《新文学史料》1986年第4期《戈宝权漫谈他的生活经历》一文)
关于这次演讲,鲁迅在《二心集·序言》中也有回忆:
只记得在有一个大学里演讲的题目,是“象牙塔和蜗牛庐”。大意是说,象牙塔里的文艺,将来决不会出现于中国,因为环境并不相同,这里是连摆这“象牙之塔”的处所也已经没有了;不久可以出现的,恐怕至多只有几个“蜗牛庐”。蜗牛庐者,是三国所谓“隐逸”的焦先曾经居住的那样的草窠,大约和现在江北穷人手搭的草棚相仿,不过还要小,光光的伏在那里面,少出,少动,无衣,无食,无言。因为那时是军阀混战,任意杀掠的时候,心理不以为然的人,只有这样才会可以苟延他的残喘。但蜗牛界里那里会有文艺呢,所以这样下去,中国的没有文艺,是一定的。这样的话,真可谓已经大有蜗牛气味了。
不仅如此,鲁迅还在文中提到了当时《民国日报》上那位大夏学生的报告:
不料不久就有一位勇敢的青年在政府机关的上海《民国日报》上给我批评,说我的那些话使他非常看不起,因为我没有敢讲共产党的话的勇气。
大夏大学群贤堂
综上,我们不难断定,鲁迅1930年在大夏大学的这次演讲,题目应该是“象牙塔与蜗牛庐”。而由于受到郑伯奇错记的误导,有研究者经常将之与鲁迅1930年3月19日在中国公学所做的“美的阶级性”的演讲混为一谈。由于两次演讲相隔不久,且都有郑伯奇陪同,所以郑伯奇产生误记,也就不难理解了。
鲁迅的这次演讲,在大夏大学产生了不小的风波,并引起乐天文艺社的衰亡。在鲁迅演讲之前,曾有学生在会场散发《中国自由运动大同盟宣言》的传单,鲁迅的演讲中又说人民如何不自由,这些情况均被大夏大学的学生(署名“敌天”)写成报告,发表在《民国日报》1930年3月18日的觉悟栏内,引起了当时的教育部长蒋梦麟的注意,一纸训令发到大夏大学,要求校长“详细声复,以凭核办”。当时大夏大学的校长,是国民党元老王伯群。王伯群出于对学校的维护,在向教育部回函时曲为辩解,认为乐天文艺社“以研究文艺为宗旨,不时请文艺界名家演讲以增学识。成立以来,尚能遵守校□,稳健行动,并无轨外行动”。至于这次邀请鲁迅演讲,“动机纯为研究文艺”,且曾向学校报备,校方考虑到“鲁迅在文艺界亦负有相当声望,来校演讲,于学生研究文艺之兴趣上不无裨益”,于是核準,整体上手续齐全,合理合法。至于演讲时有人散发“反动传单”,则是“反动分子”趁机捣乱。校方“当时因在场人数众多,为避免纷□起见,故未遽加制止”,后来则立即对学生严加告诫。经过王伯群的辩解,危机得以消弭于无形之中。但此后乐天文艺社遭到学校、当局的注意和干涉,也引起部分大夏师生的侧目,活动难以展开。最后由于国民党区分部的检举,乐天社的“左”倾学生遭到警察的搜捕,人人自危,该社遂归于沉寂。
以上就是鲁迅在大夏大学演讲的来龙去脉。据此可知,鲁迅于1927年11月17日和1930年3月13日前往大夏大学演讲,两次的地点都是大夏大学胶州路301号校舍,1927年讲的是文学与社会的关系,1930年的题目则是“象牙塔与蜗牛庐”。纵观两次演讲的内容,我们可以发现其内在是有联系并一致的。1927年讲文学与社会的关系就曾批判过躲在象牙之塔里为艺术而艺术的倾向,认为那样的文学因为没有丰厚的社会土壤而只能是讲究形式而无内容,不是真正的文学。而到了1930年,鲁迅认为连躲进象牙塔都不可能了,只能躲在蜗牛庐中苟延残喘,这样就更没有文学了。因此他鼓励年轻人直面社会,改造社会,用真诚的态度对待文学和社会。而邀请鲁迅前去演讲的乐天文艺社最终的命运则告诉我们,现实是残酷的。但在这残酷中,更显示了鲁迅向青年呐喊的可贵与必要。
(责任编辑 杨琳)
[本文为2017年度教育部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重大项目“中国近代大学的兴起与演进”(17JJD770005)阶段性成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