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克期阅读”的前世今生
2020-04-23方有林
方有林
笔者在校园阅读推广中倡導“一周一书”(“克期阅读”校园阅读推广实践),并于2017年3月起在上海商学院文法学院2016级以来的历届学生中实施。四年来,在注重“一周一书”校园阅读实践(“行”)的同时,笔者还试图对“一周一书”进行理论阐释(“知”)。本文拟以“克期阅读”为视角,在梳理我国“克期阅读”历史演进的基础上,兼及国外“克期阅读”的考察,初步阐解“一周一书”的学理意义,既求教于方家,亦冀抛砖引玉。
“克期阅读”的概念在我国正式提出所见于1919年
“克期阅读”,作为一个概念的提出,笔者所见为1919年,由章衣萍先生所记述。若就知识产权而言,应该归于胡适(1891—1962)先生。
章衣萍在题为《我的读书的经验》(胡适等著《怎样读书》,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年,第58页)一文中总结了自己的读书要领、诀窍和方法,他认为读书有三:“第一应该读得熟,第二应该读得多,第三应该克期读。”关于“克期阅读”,文中说:
我17岁到南京读书,在南京读了一年书后,胡适之先生到南京讲学,我去看他。我问他读书应该怎样读法,他说“应该克期”。克期是一本书,拿到手里定若干期限读完,就该准期读完。胡先生的话是很对的,我后来看书,也有时照着胡先生的话去做,只可惜生活问题压迫我,我在南京、北平读书前是半工半读,有时一本书拿到手里,想克期读完,竟不可能,在我,这是很痛苦的。现在,生活问题还没有解决,苦痛的病魔又缠绕着我了。几时我才能真正“克期”去读书呢?
与胡适同是安徽绩溪人的章衣萍(1902—1947),是现代作家和翻译家。他幼年入蒙堂馆,1908年赴潜阜读书后入安徽省立第二师范学校,1921年入北京大学预科。北大毕业后,先后在陶行知创办的教育改进社主编教育杂志,上海大东书局任总编辑,与鲁迅筹办《语丝》月刊(系重要撰稿人)。1928年任暨南大学校长秘书兼文学系教授,抗战后任成都大学教授,南社和左翼作家联盟成员。著作有短篇小说集、散文集、诗集、学术著作、少儿读物、译作和古籍整理等20多部。主要作品:《古庙集》《一束情书》《樱花集》等。1947年辞世。
章衣萍所指“克期阅读”:“克期是一本书,拿到手里定若干期限读完,就该准期读完。”也就是说,“克期阅读”,指在严格限定的期限内完成一定阅读量的一种阅读方法(或策略)。“克期阅读”,需要控制两个变量:一是时间,一是阅读量。即,在以“时间”轴为横坐标、以“阅读量”轴为纵坐标,所构成的“严格限定(期限)”的,兼有阅读效率考量的,具有“倒逼”意味的自律阅读方法和策略。
“克期阅读”的实践自20世纪20年代在我国已不鲜见
虽然“克期阅读”作为一个概念正式提出,始见于1919年,但我们可以推知,胡适先生的“克期阅读”实践肯定早于1919年,至少在1919年作为胡适先生常用的一种读书方法(或策略),已经运用和思考“娴熟”到脱口而出的程度。
无独有偶,朱光潜先生写于20世纪20年代后期的《谈读书》一文,也描述过“克期阅读”的实践。朱光潜先生对青年说:“如果你每天能抽出半点钟,你每天至少可以读三四页,每月可以读一百页,到了一年也就可以读四五本书了。何况你在假期中每天断不会只能读三四页呢!”
由此可知,朱光潜先生肯定也有过“克期阅读”的实践,而且已经得心应手了。至于是他在国内阅读时就归纳和总结出来的“独创”,还是借鉴了国外阅读方法和策略而成,就有待稽考了。
著名语言学家和心理学家陆志韦(1894—1970)先生早在20世纪20年代初,就有过“克期阅读”的实践,并且纯熟到推荐和指导东南大学学生开展课外阅读。吕叔湘回忆自己就读东南大学(1922—1925)时,心理学老师陆志韦先生说过:应该每天看20分钟的报,要在20分钟里头把这个报里头的全部内容都看进去。学生们说这个不容易呀!陆氏说:是啊,不容易就得学啊!你不看报不行,要花很多时间也不行,你得在20分钟里把一天的主要新闻乃至重要广告都看到。
吕叔湘(1904—1998)先生十分认可“克期阅读”(20世纪70年代末还记忆犹新),而且将陆志韦先生“克期阅读”的指导加以引申,迁移到审视新时期的阅读教学中来,进而提出“快和准的阅读”主张:“读得快,抓得准,要能用很少的时间把文章的主要内容抓住。”“克期阅读”,包括“阅读速度”和“阅读理解率”两方面的衡量指标,符合科学阅读检测的基本要求,是一种科学的阅读方法(策略)。因此,“克期阅读”常见于我国20世纪20年代,存在着历史的必然。那就是:一方面,1905年废科举、兴学堂,包括“克期阅读”在内的西方科学阅读理论、实践和检测陆续引入我国中小学阅读教学,成为当时科学阅读传播的“主流”;另一方面,以胡适、朱光潜、陆志韦为代表的精英人士,他们在国内受过精英教育(科学阅读教育),同时又较早接触西方科学阅读理论并长期浸润于此。
“克期阅读”的实践在我国古代记载屡见于宋代
“克期阅读”,不是舶来品,其实践早就见诸我国古代典籍中,而且在宋代已有具体实践。可以说,只是无“克期阅读”之名,却有“克期阅读”之实。
《宋史·贾黄中传》记载:黄中幼聪悟,方五岁,玭每旦令正立,展书卷比之,谓之等身书,课其诵读。所述为宋时有神童之称的贾黄中(940—996),其父贾玭对他要求很严,规定每天要读一定数量的书籍,办法是将要读的文章篇幅展开,用它来量贾黄中的身高,身高多少就得读完多长的文章。这就是成语“著作等身”的出处,现在已经演变为形容著作极多,叠起来能跟作者的身高相等之意。
虽然“著作等身”和“开卷有益”同是发生在宋代,但是就“克期阅读”而言,“开卷有益”的知晓度要比“著作等身”高得多。
史载:宋初,宋太宗赵光义(939—997)命人编写《太平总类》,收集摘录了一千六百多种古籍的重要内容,分类归成五十五门,全书共一千卷。宋太宗规定自己每天至少要看三卷,一年内全部看完,遂更名为《太平御览》。
宋代王辟之在《渑水燕谈录·文儒》也有相关记载,“太宗日阅《御览》三卷,因事有阙,睱日追补之。尝曰开卷有益,不以为劳也。”宋太宗赵光义“日阅三卷”中所指的数字“三”,非虚指,而是实数。
众所周知,成语是汉语言中经过长期使用、锤炼而形成的固定短语,既简短精辟易记易用,又富有深刻的思想内涵。由此可知,成语“著作等身”“开卷有益”已经时间的汰洗,我们不应该忘却其中历久弥新的“克期阅读”内涵。
此外,宋朝著名诗人陆游(1125—1210)也是“克期阅读”的践行者之一。陆游有《读书》诗:“归志宁无五亩园,读书本意在元元。灯前目力虽非昔,犹课蝇头二万言。”诗句中形象地描述了陆游“克期阅读”的情状,以及诗人勤于治学且老骥伏枥、壮心不已的神态:虽然眼神已不比从前,却还是规定自己每天读完两万的蝇头小字。
上述三则“克期阅读”的案例都出现在宋代,偶然之中有必然。众所周知,宋朝作为我国古代文化高度繁荣和发达的重要时期,活字印刷技术的广泛运用,加上宋朝重文轻武的时代特征,读书人地位显著提升,阅读风气空前浓厚,读书经验自然就丰富多样。宋朝“克期阅读”盛行,确与我国古代文化发展和阅读繁荣实际历史相吻合。
“克期阅读”的实践在西方发达国家已成常态
“克期阅读”在发达国家不仅常见,而且可谓是普遍现象。美国伟大的发明家爱迪生(1847—1931),要求自己每天读三本书,到79岁时他自豪地宣称:“我已是135岁的人了!”又如,苏联的斯大林(1878—1953)1938年说:“我每天要读五百页书……这是我的定额。”
再来看看日本“克期阅读”的案例。日本1976年由新潮社创办始,之后角川书店和集英社等出版机构纷纷跟进,面向民众的“夏日100册”阅读活动:每年七八月份,日本的出版机构从自家文库中选出100种,把书单做成精美的宣传手册,在各书店免费发放,启动该项阅读活动,合力培养“夏天=读书”的国民心理。
吕叔湘先生在1979年谈到国外高校“克期阅读”情形时,是这样说的。
“外国的那些大学里头,特别是当研究生的,老师给你讲那么一次以后,开一个很长的书单子给你,三十本,五十本,要你看。一门课是这样,两门课加倍,三门课三倍。如果一个字、一个字看下去,这个速度,一个学期只能看个三本、五本。那些老大厚的一本一本的东西,你一定得在有限的时间里头,把大量的需要读的书都读了。”
美国大学校园“克期阅读”未见明文规定,但不少高校“克期阅读”似有约定俗成之“一日一书”。如,纽约大学比较文学系教授、东亚系主任张旭东在《经典阅读在全球化时代的大学》演讲中指出:“美国本科生和研究生课程,一般是每门课一周一书的量。”又如,斯坦福大学校友张瑜芳介绍说:“进入美国大学后,你会发现,学业很繁重,一门科目一周的阅读量往往是400、500页,如果有三科,那就接近2000页。”
笔者调查所得也印证了美国高校“一日一书”的“克期阅读”常态:美国新罕布什尔大学金融专业本科生一学期一般修读4门课程,一门课程每周的阅读量不少于300页,并需要写1个essay。折合阅读量一般要达到“一日一书”。
如果说,上述主要是个体化的“克期阅读”,而且更侧重美国高校“克期阅读”的图景描述,那么,美国中小学校园阅读则有量大面广的“克期阅读”“规定动作”。美国《各州共同核心标准》要求,小学毕业生至少需要阅读1404本课外读物,阅读量占到全部K12年级阅读量的77.6%,且涉及故事、诗歌、戏剧、信息类等不同种文体。中学阶段的阅读量虽然低于小学阶段,但是阅读难度要求随着年级的升高而增加。如,难度较高的“非文学类”阅读要求,美国国家教育进步评测机构(NAEP)提出的参照标准是:4年级50%,8年级55%,12年级70%。
在西方发达国家盛行,可以给我们诸多借鉴:一是进一步深化“阅读速度”和“阅读理解率”作为“克期阅读”关键要素的认知,加快从粗放型劝读向精细化指导的转型。二是积极推进“克期阅讀”的实践,以及与之相关的理论总结,努力在“跟跑”中积累,并在久久为功后争取“并跑”。三是树立“克期阅读”见效是一项系统工程的思路,充分认识到西方发达国家“克期阅读”今天成为常态,得益于诸如义务教育普及较早(如日本1907年普及小学义务教育)、全民阅读持续推进(日本1807年就有了类似于全民阅读的庶民阅读)、科学阅读理论研究深入等诸方面。
“克期阅读”的践行多见于当代中国社会的精英阶层
“克期阅读”,不啻在发达国家社会盛行,在神州大地也早有星星之火。
胡耀邦在担任中组部部长时要求干部“克期阅读”:一天精读一万字,也就是日读10页书。他要求“每个干部要读2亿字的书”。他认为,“每天坚持读几个钟头,几万字不多嘛。这样日积月累,2亿字不算多吧。”
北京大学前校长王恩哥积极倡导“克期阅读”。王氏甫一上任,便向北大学生提出10句话,有学生形容是新的校训,风靡一时。其中,关于“克期阅读”的是:“日行万步路,夜读十页书”。
不少商界精英人士就是“克期阅读”的积极践行者,京东的刘强东就是其中的代表。刘强东曾说:平常再忙,他也会抽出时间来看书,他说:“从上学开始到现在,我一直保持着阅读的习惯,现在我基本上每周至少会看一本书。而且,我会把一些优质的图书推荐给身边的朋友和公司的员工去读。”
360公司创始人周鸿祎坦言,我喜欢读书且速度很快,平时太忙主要就是出差和养病时读书,坐次飞机一般能看几十本杂志或两三本书。据悉,他平均每年看100多本书,而且经常买书送给员工或者发邮件给员工推荐书。
新东方创始人俞敏洪更是“克期阅读”的铁杆:“我定的规矩是每天再忙,读书不能少于50页,这个规矩促使我不断地读书。”这是2015年3月27日俞敏洪在东南大学演讲时,在谈及“我为什么还要每天读书?”时曾说的一席话。俞氏在回忆北大生涯(1980—1985)时曾说:我的大学同学统计了一下,在大学大概平均每一个人读完500本书左右,我们读得比较多的大概是800本书到1000本书。那最快的就是平均一天一本书的速度的往后读,那种就是对于知识的渴求,对于智慧的渴求那种感觉特别的强烈。
从上述枚举中,不难发现,我国“克期阅读”的若干星火,更多的存在于精英阶层人士,在普通民众阶层仍然较为稀缺。
“一周一书”实践:“克期阅读”的案例价值与思考
“克期阅读”的概念,至少在20世纪20年代就已经在我国提出,其实践至少可以上溯到宋代。“克期阅读”有如此悠久的历史,而且蕴涵着科学阅读的基因,理应盛行于今天全民阅读的春天,然而,当下“克期阅读”在我国不仅步履蹒跚,甚至尚未引起足够的重视。
“克期阅读”理论传播缺失,从“粗放”转型“精细”步伐迟缓。马克思说:“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和“理论一经群众掌握,会变成物质力量。”这两句话讲了两层意思,前者是说“理论不能代替实践”,后者是说“理论对实践有指导作用”。由此可知,“克期阅读”作为精英人士所掌握并经实践检验颇有成效,但是不会因为科学阅读方法和策略自然就为广大群众所掌握和应用。这就需要来一次科学阅读的启蒙——今天,我们就正处在这样一个需要科学阅读的启蒙时期,而且这个启蒙时期的时间可能还不会太短。
目前我国全民阅读推广尚处于粗放型泛泛劝读阶段,科学阅读理论尚未占据其应有的地位,科学阅读理论还尚未得到有效应用。以“一周一书”为例,由于其理论阐解的薄弱,对“克期阅读”的应用效能认识还十分缺乏,理论的推广力度还十分有限,因此大大地迟缓了社会各界的认知,进而影响了科学的推广和应用。
“克期阅读”创新推广不足,从“星火”迈向“燎原”尚待时日。“一周一书”作为“克期阅读”的典型案例之一,有别于大水漫灌式的泛泛劝读,其精准滴灌式的定制劝读模式,蕴涵其中的“阅读速度”“阅读理解率”等科学阅读基因,准确地命中了全民阅读中的“痛点”和“堵点”,因此能在较短时间内得到阅读界和语文界的普遍关注和认可,而且快速逾越了高校围墙而走进中小学校园、走进社区、融入社会。
“克期阅读”,作为一个具有概括和抽象特点的(阅读)科学概念,其概念的陌生感无疑增加了大家亲近的难度,且互为影响。而创新推广“克期阅读”的“一周一书”不同,它朗朗上口的语言形式,极具易懂、易记的形象识别特点,以及有较长时间、针对特定人群的持续、定向推广,保证了其在(校园)阅读推广中收到良好效果。
“克期阅读”基础夯实不够,从“精英”走向“全民”任重道远。“克期阅读”實践的枚举,无论是我国古代、现代和当代的认知和实践,都属于精英阶层所为,这与我国教育普及程度有限,且基础夯实不够密切相关。西方发达国家“克期阅读”今天成为常态,得益于诸如义务教育普及较早(如日本1907年普及小学义务教育)、全民阅读持续推进(日本1807年就有了类似于全民阅读的庶民阅读)、科学阅读理论研究深入等诸方面。与西方发达国家相比,我们基础较为薄弱、起步较晚,因此我国全民阅读必然任重而道远,而必须久久为功。
作者系上海商学院教授
参考文献
[1] 胡适,等.怎样读书[M].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4:92.
[2] 吕叔湘,等.吕叔湘论语文教学[M].济南:山东教育出版社,1987:85-86.
[3] 曾祥芹,等.阅读学原理[M].郑州:大象出版社,1992: 80.
[4] 张旭东.经典阅读是全球化时代的选择[N].文汇报,2013-07-04(008).
[5] 张瑜芳.斯坦福妈妈告诉你,“名校”到底要什么[N].文汇报,2012-11-03.
[6] 卡尔·马克思.黑格尔法哲学批判[M].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