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咏柳
2020-04-23尹昌龙
尹昌龙
说到故乡,就要说到离别,不在故乡才觉得故乡重要。在家的时候不觉得家让你无比思念,离开了家才会对故乡产生别样的感情,所以故乡是和离别相伴的,只有在离别时,才能证明故乡在人内心中有着不可动摇的地位。
说到离别又必须说到柳,柳树的“柳”与留住的“留”相呼应,过去以折柳来表示挽留。折柳送别朋友,希望朋友能留下来。记得很多年前,一位外国朋友说过,他认为最能代表中国人性格的就是柳树,柳树是谦虚的,把头低到水里去,低到尘埃里去;柳树是柔顺的,它不把倔强和刚强写在脸上;柳絮是飘逸的,它永远在空中飞舞摇曳;同时柳叶又是多情的,有着无尽的缠绵。
东方人的性格在柳树、柳枝、柳叶中,找到了最好的诠释。而用柳树来舞动城市,在中国北方是济南,在中国南方是杭州,这两个城市是最为有名的。刘鹗在《老残游记》中写到济南是“家家泉水,户户垂杨”,“四面荷花三面柳,一城山色半城湖”,这就是济南无可替代的风景画。当年笔者在济南上大学的时候,还能见到许多柳树,泉水很多时候接近干涸了,只有在夏天一场暴雨之后,我们才能感受到“天下第一泉”趵突泉的奔涌,当然也更惊艳于大明湖的荷花和柳树了。如果说在济南是柳树和荷花相映照,那么杭州的春天,则是桃一株柳一株,桃就是桃树桃花,柳就是柳树柳枝,桃树和柳树间隔着在西湖的白堤和苏堤上,生动地绽放着它们的魅力,把整个春天映衬得生机勃勃,如痴如醉。很多人去杭州既是冲着桃一株柳一株去的,也是冲着西湖去的,用白居易的话讲,就是“未能抛得杭州去,一半勾留是此湖”,而桃红柳绿是苏堤白堤上绝好的风景线。无论是白居易的“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还是柳永的“烟柳画桥,风帘翠幕,参差十万人家”,春风吹过,柳叶拂过,杭州已是天堂般的招摇。
其实柳树不仅为济南、杭州所独有,韩愈笔下的皇都长安,“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想象这样一幅场景,背景是连绵的楼阁,柳树像烟一样在飘舞,把春天映衬得无比翠绿和清新。皇都如果少了柳色,春天将会减去十分。身在长安的贺知章也深知柳色之于长安的可喜与可爱,尽管喝了酒的贺老“知章骑马似乘船,眼花落井水底眠”,但是到了春天,嫩绿的柳条拂过,贺老还是能看得真真切切的,“碧玉妆成一树高,万条垂下绿丝绦。不知细叶谁裁出,二月春风似剪刀。”柳树嫩绿的枝条垂下来,把春天装点得无比妩媚。
如果说柳树首先报告春天的话,那么春天又在绿枝的轻拂中,吹开了活泼的生活。“闺中少妇不知愁,春日凝妆上翠楼。忽见陌头杨柳色,悔教夫婿觅封侯”,如此春色恼人。“春宵一刻值千金”,这时候觉得封侯拜将又如何,怎一个悔字了得,如果再见陌上花开,归来已不再是少年,恐怕真要悔断肠子了。莫负韶光,这是春天的柳树传递给我们的消息。
再来看散学的儿童,“草长莺飞二月天,拂堤杨柳醉春烟。儿童散学归来早,忙趁东风放纸鸢”,儿童没心没肺地趁着东风放着纸做的风筝,没有功名挂心头,只有调皮玩闹,彻彻底底地躺在了春天的怀抱里打滚。还有趁着月色在春天夜晚出没的恋人,“去年元夜时,花市灯如昼。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今年元夜时,月与灯依旧。不见去年人,泪湿春衫袖。”月亮挂在柳梢头,恋人依偎在水边,这已经是一幅暧昧的剪影了。只是到了今年,花市依旧,春衫已湿,柳梢留得住月亮,但留不住佳人。
柳色对应的是春天,如果没有了柳色,春天便少了灵动和青涩。如何把春天召唤到荒芜的山川中来呢,这是个难题。“黄河远上白云间,一片孤城万仞山。羌笛何须怨杨柳,春风不度玉门关”,柳不来则春不至。办法只有一个,栽种柳树引来春天。“大将筹边尚未还,湖湘子弟满天山。新栽杨柳三千里,引得春风度玉关。”这边说不要埋怨杨柳啊,“春风不度玉门关”,埋怨杨柳也没有用,但是偏偏碰上个左宗棠。左宗棠当年征战天山南北,所到之处他立下规矩,必须栽种柳树,否则提头来见。当年他见到羊在吃柳叶,当众将羊处以死刑。这是一个仪式,表明必须栽种柳树,爱护柳树的决心。只有这样,春天才能来到这样一片土地上。左宗棠过后,人们可以看到漫山遍野的柳树绿了,春天来了。
当杨柳漫天飞过,宣告着春将尽,而情难尽。苏东坡《蝶恋花·春景》:
“花褪残红青杏小。燕子飞时,绿水人家绕。枝上柳绵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墙里秋千墙外道。墙外行人,墙里佳人笑。笑渐不闻声渐悄。多情却被无情恼。”
当柳絮将尽,已无力宣示春天的时候,我们完全可以为花褪残红而感伤,但偏偏碰到了致命的乐天派苏东坡,柳絮飞尽,他却说“天涯何处无芳草”,绿色还在,稍感不适的是这些多情的人被无情的风景和无情的人相恼罢了。但是多情自是多情,其实曾经的春衫已湿,已经表明了当前好景难在。柳树宣示了春天,但春天在来去之间,蓦然回首,不仅柳絮将尽,而且柳树已老。姜夔的《长亭怨慢·渐吹尽》“多不同,桓大司马云:
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此语予深爱之渐吹尽、枝头香絮。是处人家,绿深门户。远浦萦回,暮帆零乱向何许。阅人多矣,谁得似、长亭树。树若有情时,不会得、青青如此。”
姜夔把長长短短没有规律的句子组合在一起,于是就变成了词,在这首词里,他完全把庾信写的《枯树赋》照搬到词里来了,这段话也是庾信在《枯树赋》的名言:“昔年种柳,依依汉南。今看摇落,凄怆江潭。树犹如此,人何以堪。”据说毛泽东晚年每次捧读庾信的《枯树赋》,读着读着老泪纵横。当年在汉南种下这些柳树,如今柳叶摇落,凄怆枯老的柳树站在江水边上,树都这样了,人又怎么能受得了流年的摧残,由此特别容易引发人内心的伤感之情。
容颜易老,青春已逝,当然是伤感的。但还有一种伤感在于人并未老,只是君行已早,故土难留。刘禹锡写到“城外春风吹酒旗,行人挥袂日西时。长安陌上无穷树,唯有垂杨管别离。”元代的诗人薛昂夫写的柳树与离别,“花开人正欢,花落春如醉。春醉有时醒,人老欢难会,一江春水流,万点杨花坠。谁道是杨花?点点离人泪!”。李白的《忆秦娥》:“箫声咽,秦娥梦断秦楼月。秦楼月,年年柳色,灞陵伤别。”而从今以往,柳条折尽花飞尽,但问行人归不归了。历史在李白的灞陵留下告别的影子,在西风残照的汉家陵阙之间留下“关千古登临之口”的诗篇,这是王国维对李白的“西风残照,汉家陵阙”灞陵伤别的评价。历史的颓败、败走的春天与几番攀折的古柳都兀自发出伤春的悲声,柳永的《少年游》写到,“参差烟树灞陵桥。风物尽前朝。衰杨古柳,几经攀折,憔悴楚宫腰。”而在杜牧笔下的柳树翠影中,依旧闪烁着历史的哀怨,“依依故国樊川恨,半掩村桥半掩溪”,掩不住的还是时间深处的苍凉。
柳色拂过历史,柳色也在召唤春天,尽管柳色有召唤春天的伟大成就,尽管柳树依然这么谦逊和柔顺,但是世间依然少不了对柳树的几分轻侮和嫉恨。就说柳絮,有说它无情:“他家本是无情物,一任南飞又北飞。”有说它轻浮,“杨花榆荚无才思,惟解漫天作雪飞。”甚至还说它狂躁,“絮雪纷纷不自持,乱愁萦困满春晖”,更有说它癫狂,“颠狂浑不定,飞舞过楼台。”但这些都不重要,只要它能“引得春风度玉关”,只要它能“会得离人无限意”,只要它能“道是无情应有情”,那我们就有理由相信“杨柳青青著地垂,杨花漫漫搅天飞” 。这就是它为这个世界上演的春天的戏剧。
作者系深圳出版集团有限公司党委书记、董事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