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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雷 最后一场艺术创作

2020-04-23康荦

北京青年周刊 2020年14期
关键词:宝丽来阿布艺术家

康荦

2016年9月16日,德国柏林,艺术家乌雷

Ulay是谁?

乌雷1943年11月30日出生于德国索林根,那个时代的德国对于一个孩子来说无疑是残酷的。乌雷出生于防空洞内,他的父亲死于战争,母亲也因为战争而精神失常。乌雷在15岁时成为孤儿,儿时的经历导致他长期孤僻沉默的性格。

上世纪60年代,乌雷只身前往荷兰阿姆斯特丹,加入偶发艺术团体the Provos。在那里他先是在宝丽来做冲洗照片的工作,而后开始投身于摄影艺术,成为一名摄影师和顾问,并因此有机会去伦敦、巴黎、罗马和纽约出差。乌雷开始进一步借助摄影图像来表达自己的想法,他的镜头深入变性人、异装癖和流浪汉等当时的社会主流所不能接受的边缘群体,从直白的自我肖像,到柔软的、富含细节的身体部位照,以及惊人的超大尺寸宝丽来,照片尖锐而私密。“重生”系列宝丽来照片就是乌雷扮成女装,扮演不同的女性角色,混迹于社会边缘性的朋友圈(跨性别者、异装癖者和变性人)拍摄而来。敏感的拍摄主题和写实主义的画面风格震撼了当时的摄影艺术界,甚至一度惹恼了艺术圈受众。

出生于二战期间的乌雷始终对自己无法记录那段残酷的年代而“耿耿于怀”:“我无法在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看到德国的历史和‘三维帝国的恐怖,但我找到了‘我的方式,虽然是一个相当离奇的方向。”

同样,在阿姆斯特丹,乌雷开始对行为艺术产生兴趣,而宝丽来公司的经历也影响了他此后的艺术创作:乌雷的作品经常探索身体、性别以及表演和摄影之间的交集,而宝丽来照片是他钟爱的呈现方式,“我没有耐心去尝试制作出色的图像,我相信使用宝丽来是让我的想法和现实最接近的方式,因为它是即时的:行为和图像之间有60到90秒”。

1.乌雷,《She》系列,1972-1975

2.面纱,来自“重生”系列,1974

3.Anagrammatic Aphorism 2,1974-1975

4.对于乌雷的离世,阿布在自己的社交网络上表示悼念

艺术家不应爱上艺术家

“行为艺术教母”阿布拉莫维奇曾说:“艺术家不应该爱上另一个艺术家。”然而,两人还是相遇了。

1975年,在荷兰阿姆斯特丹机场,乌雷遇到了玛丽娜·阿布拉莫维奇(以下简称阿布)。两人不仅同月同日生,甚至有着惊人的相同习惯——每年生日这天,都会把日记本中带着印刷日期的当天那页撕掉,作为特别日子的一个特别仪式。

这不是爱情还是什么?两人迅速坠入爱河,爱情促成了两人的合体表演,也为他们带来事业的巅峰。

1976年,烏雷从柏林的新国家画廊偷走了卡尔·施皮茨韦格的作品《可怜的诗人》(1839),在警察的追击下,最终将画挂在一个贫困的土耳其家庭中,后被抓并接受惩罚。这件行为艺术作品的影像拍摄者之一,正是女友阿布,这是二人的首度合作。

追逐自由的他们,不安于城市空间。他们离开公寓,搬进一辆敞篷车,开始艺术家式的流浪生活。他们立下行为艺术的“宣言”:没有固定的居住地点;永远在运转;直接联系;本地关系;自我选择;超越极限;挑战风险。他们往返于荷兰、德国、意大利等欧洲各国,进行着艺术表演,并甘愿过着苦行僧式的生活,常年的居所只是一张1.5米的床垫。为了维持生活,他们要在早上5点帮农家放牧,以换取必要的食物,而阿布会在旅途中为自己和乌雷织毛衣。1980年,两人甚至卖掉车子,前往澳大利亚和土著部落生活在一起,在自然的启发下,探索更多灵感,解放艺术潜能。

他们把头发缠绕在一起,背对背静坐了17个小时;为了表现一个人吸取另外一个人生命力的毁灭性能力,他们的嘴紧紧贴在一起,互相吸入对方呼出的气体,17分钟后,因肺内充满了二氧化碳,双双倒地昏迷不醒。最著名也是最危险的一次表演,是1980年的作品《潜能》——乌雷拉开紧绷的弓弦,用一支带毒的箭对着阿布,两个人因弓箭的张力都向后倾斜,稍有意外,就会带来无法挽回的恶果,扩音器把他们急剧加速的心跳声放大,整个作品的表现用时4分10秒……

两人在欧洲各地旅行完成不同的行为项目,又一同通过高负荷、长时间的行为挑战身体的极限,同时针对大众既有的性别认知及两性之间的互动提出质疑,实现了“关系”作品系列,名声大噪。

重新审视乌雷与阿布的作品,他们互相凝视,互相拉扯,最后都保持一种平衡。可是平衡太易打破了,只需要一方不能维持,另一方必然也受影响。唯有分开,才能各自找寻新的平衡。现实中的乌雷和阿布也是如此。

两个人的分手也是一场行为艺术。

1988年,乌雷和阿布启程前往中国长城,两人同时分别从长城的两端走向彼此——阿布登上长城的山海关,自东向西出发;乌雷则登上位于甘肃省境内的嘉峪关,向东行走,约定在中途相遇便结婚。然而三个月后,他们最终在中点会合,紧紧相拥之后却挥手告别,结束了恋人关系,也不再是合作伙伴。

分手后的阿布在名为《自传》的表演中,用行为艺术再一次和乌雷告别。她站在舞台上,用深沉伤感的嗓音说道:“再见,孤独、不幸、眼泪,再见,乌雷。”

5.乌雷与阿布

6.2010年3月9日,美国纽约,乌雷在现代艺术博物馆捧场阿布的《艺术家在场》

一切都不重要了

长城一别后,阿布则成为世界上最出名的行为艺术家之一,乌雷则重新回归摄影这一媒介,并持续创作了大量的作品:用宝丽来记录工作室中的行为艺术、旅行摄影还有一些实验作品——黑影照片(Photograms)以及物影成像(Polagrams)。

2010年,纽约MoMA展厅,阿布正在表演《艺术家在场》(“The Artist js Present”),64岁的她一袭红裙坐在桌子一端,谁都可以过来坐在桌子另一端与她对视,唯一的要求是不能说话。阿布就坐在那里,接受了1500多人的对视,LadyGaga、比约克等明星大腕也闻讯而来,加入这场著名的行为艺术。桌子一端的阿布始终面无表情,直到一个人突然出现——乌雷出现在人群中,此时他已经头发花白脸上布满沧桑的皱纹,却一如年轻时一样潇洒不羁。阿布雕塑一般的脸上先是出现一丝惊讶,并露出微笑,随即泪水涌出了她的眼睛,她主动伸手和乌雷牵手,两人默默对视,片刻之后乌雷起身消失在人群中,只剩下阿布一人掩面而泣。此时距离两人长城分手已经过了22年。

当公众的记忆还沉醉在动人的重逢里时,2015年年末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昔日情侣对簿公堂,起因是乌雷起诉阿布未根据1999年签订的合约,支付作品版权费。乌雷指责阿布拉莫维奇将自己剔除出了很多合作作品的作者名单,他还表示,《艺术家在场》借用了他们的合作作品之——1981年至1987年间史诗般的90天表演系列《海上夜航》(Nightsea Crossing):“在MoMA,她将桌子切掉一半,邀请来访者,而不是我,坐在她对面。”乌雷说,“癌症威胁了我的生命,与阿布拉莫维奇的大量法律斗争威胁了我的存在。”

一年后,法庭宣判支持乌雷,依据早年二人签订的契约,乌雷获得20%的合作作品版权费25万欧元,法院还要求阿布要在1976年到1980年间二人合作的作品中注明“Ulay/Abramovi”,以及在1981年至1988年间的作品中标明“Abramovi/Ulay”。

然而反转还没有结束。

仅仅一年后,两人的关系突然再次升温。在哥本哈根郊外的路易斯安娜现代艺术博物馆举办的阿布拉莫维奇回顾展上,乌雷再度现身,二人冰释前嫌,相谈甚欢。两位昔日伴侣,经历世纪分手、对簿公堂,再度并肩站在台上,说笑搂抱,好像从未分开过一样,让人唏嘘不已。而乌雷在纽约博而励画廊的首展,阿布也以朋友的身份现身支持。彼时,阿布说她已经放下了“一切的愤怒和所有的仇恨”,“美好的一切都是重要的”。而乌雷则说,自己和阿布拉莫维奇再次成为了好朋友,“每个讨厌的、不满意的或过去的任何东西都被舍弃了”。乌雷说,“而现在,是一个美丽的故事。”2018年甚至有消息说他们在合著回忆录,然而现在,—切都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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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2016年9月16日,德國柏林,艺术家乌雷

乌雷

1943年11月30日-2020年3月2日,出生于德国索林根,于1968年离开家乡前往阿姆斯特丹,后担任宝丽来公司的摄影师,由此开始他的职业生涯。乌雷的作品被全球多个重要国际艺术机构收藏。

去向另一段旅程

2011年,也就是与阿布重逢之后第二年,乌雷被确诊淋巴肿瘤,他积极进行康复治疗,并开始他最后一场关于身体的实验——影像作品《癌症计划》(Proiect Cancer)。他与达姆扬-科佐莱合作拍摄纪录片《癌症计划》,展示了乌雷与癌症作斗争以及在全球进行“告别之旅”以结识朋友的经历,并不断追寻那些他人生中的重要地点。正如乌雷后来所说的那样,这是另一场针对他自己身体的实验。《癌症计划》在某种程度上也成为了一种治疗工具,这部电影使乌雷的注意力从这场晚期癌症的折磨中转移开,他不断探索印度草药疗法、顺势疗法、针灸、生物遗传学和改变饮食习惯等治疗方式,但是乌雷从没有停止抽烟喝酒。

在乌雷生命的最后几年中,除了《癌症计划》之外,他对环境这一主题也非常感兴趣,并常常以宝丽来的形式进行表达。乌雷总是试图用自己的方式达到一个永久的“重生”过程,在记录他的“生命项目”过程中,从过去经验的废墟中复活以创造新的自己。

2020年,乌雷与阿布将分别在英国、荷兰迎来个人艺术大展——2020年9月26日,阿布拉莫维奇将成为第一位在伦敦皇家艺术研究院主展厅举办大型个展的女艺术家;与此同时,荷兰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馆也宣布,将在2020年11月至2021年4月举办乌雷个展。

阿姆斯特丹市立博物馆现任馆长表示,“随着人们对行为艺术愈发浓厚的兴趣,是时候重估这一门类的历史并回溯推动它的艺术家们了。1970年代以来,乌雷是一位在行为与身体艺术方面杰出的艺术家,包括他与玛丽娜邯可布拉莫维奇的合作。乌雷一直以身份与身体为创作媒介。”

据悉,乌雷个展将涵盖四个主题,分别为德裔荷兰艺术家的行为艺术与影像;性别身份与身体媒介的研究;社会与政治议题的参与;与阿姆斯特丹的联系(自1960年代起,乌雷定居这座城市)。就像美术馆一份声明说:“尽管与阿布拉莫维奇曾长期合作,但在此之前,在那以后,他创造出精彩前卫的‘独奏。”

9.乌雷在博而励画廊首展,阿布现身支持,两人亲切相拥

10.2018年8月30日-9月2日北京当代艺术展博而励画廊带来了乌雷的作品

除非被年龄和健康状况所迫

2018年夏末,北京当代艺术展博而励画廊带来了乌雷的作品,包括一件與阿布拉莫维奇于1976年共同创作的作品《Relation in Space》。借此契机,《北京青年》周刊曾跨洋邮件采访过这位传奇行为艺术家。在那次采访中,乌雷表示,“除非我被年龄和健康状况所迫,否则永远不会放弃行为艺术”。而他正是这样做的。以下为那次采访实录——

Q是什么原因让你决定从事行为艺术?

A大约60年代后期和70年代的艺术由后现代主义主导,仅仅通过美学来证明艺术。西方世界碰巧陷入混乱(社会、道德、政治、生态、历史等),我的这一代,即“战争一代”对任何事情都比较内敛、节制,因此将生活带入艺术变成一种更重要的手段。

Q你一直在探讨“艺术实践的核心在于摄影与身份的关系”,为什么对这个主题这么着迷?

A虽然所有新媒体(摄影、录像、电影、表演、装置等)恰好成为当代艺术中的主要媒体,但我相信艺术实践的实际核心,最终是一件艺术品。无论艺术家使用哪种媒体,都要“有意义”。

Q在和阿布拉莫维奇合作的作品中讨论了人们如何在共生关系中存在。经过多年的艺术实践,现在这个问题有答案了吗?

A至少在夫妻之间共生是一种被低估或者不被认可的现象,很亲密或者相处了很长时间的夫妇或人们生活在密切的关系中,共生往往“悄悄进入”没有得到通知。换句话说,共生可以在微妙的层面上称为依赖(生物——物理依赖),但最终是不可避免的。在玛丽娜和我之间,我们的关系是契合共生的。

Q成为独立艺术家后,你的思维方向和艺术风格的最大变化是什么?

A我一直都是并且将要成为一个没有特定风格、没有线性思维和工作也没有标志性的艺术家。从这个意义上说,所有人都不受我作品的影响。

Q是否曾经困惑过并且想要放弃行为艺术?

A除非我被年龄和健康状况所迫,否则永远不会。

与阿布拉莫维奇爱情与艺术谁更永恒

谈到乌雷是不可能不谈到阿布的,不能说没有了阿布,乌雷就没有什么好聊的了,但不容否认的是,不谈阿布,乌雷的光芒会黯淡许多,这是改变不了的事实。

1976年 《挑衅,对艺术作品的非法接触》

《挑衅,对艺术作品的非法接触》因巧妙地触及了艺术、社会、教育、历史、记忆、责任以及动荡的社会形势等诸多层面的问题而意义非凡。在随后的12年(1976-1988)中,乌雷与阿布在一起生活并以情侣身份以“关系”为主题创作了一系列著名的作品。

1977年 《时间中的关系》

《时间中的关系》1977年在意大利博洛尼亚的G7工作室进行,乌雷和阿布拉莫维奇的头发绑在一起,各自朝着不同的方向看。作品时长17小时,在最初的16个小时里,他们背靠背沉默地坐着,并允许游客参加最后的一个小时。

1977年-1978年 《AAA-AAA》《呼气吸气》

乌雷与阿布合作的作品系列,从上自下分别为:《AAAAAA》, 时长15分钟,乌雷和阿布彼此对立,张开嘴对着对方发出长长的嘶喊,他们逐渐靠近,最终直接贴近对方的嘴大吼大叫,作品还是以两个恋人之间的关系为中心,他们从平等的立场作为开始,最终彼此超越;《呼气吸气》,时长17分钟,乌雷和阿布将自己的嘴与对方的嘴连接起来,互相吸入对方呼出的二氧化碳,直到他们耗尽了身体内所有的氧气。表演开始后的17分钟,他们两个都昏迷倒地,肺部充满了二氧化碳。

1980年《潛能》

在都柏林的一场艺术展览中表演了《潜能》(Rest Energy),两个人在箭的两侧相互平衡,有毒箭头指向阿布的心脏。由于弓箭的张力使他们的身体略向后倾斜,他们稍不留神,那支毒箭就会离弦射出,同时,通过扩音器听到的是他们心脏急剧加速的跳动声。整个作品持续4分10秒。

1988年 《情人·长城》

1988年,乌雷和阿布同时分别从长城的两端走向彼此——阿布登上长城的山海关,自东向西出发;乌雷则登上位于甘肃省境内的嘉峪关,向东行走,约定在中途相遇便结婚。然而三个月后,他们最终在中点会合,然后宣布分手。待到再次相逢,则是2010年的纽约MoMA上了。

2010年 《艺术家在场》

这是一段耳熟能详的故事:2010年5月31日,阿布拉莫维奇已经静坐了两个半月,在这716小时中,她像雕塑一般接受1500名陌生人的对视,其中不乏LadyGaga、莎朗·斯通等名人,有人接触到她的目光后当场潸然泪下,而阿布始终岿然不动。直到一个人的出现,让阿布捂面而泣,那就是乌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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