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升维,是离我们越来越远,还是越来越近?
2020-04-21张峰六月甘笠男
张峰 六月 甘笠男
《三维深圳》,城市升维板块展品。
从西门走进深圳的沙头角保税区,可以顺着地面上的橙色“流“线,一路走到8号楼。这是一座废弃的珠宝厂,蓝白色间隔的墙体上,巨大的红色“恒丰珠宝首饰(深圳)有限公司”招牌已经褪了色。
这是2019深港双城双年展(以下简称“深双”)的展场之一。这届深双主题名为“城市交互”,除了设于福田高铁站和深圳市当代艺术与城市规划馆的主展场外,还在深圳各区开设了九个分展场,分别位于盐田保税区、宝安桥头社区、龙华观澜古墟、大鹏新区西涌等,可谓横贯深圳东西,展场数量也突破了历史之最。
保安郭明很久没有见到过保税区有这么多人了。人们涌入废弃的珠宝厂大楼,五层楼高的彩色壁画在灰色老旧的厂房建筑中,显得格外明媚。厂门口的工人们吃着泡面,打量着进进出出的人群,试探着问:
“这是啥?收门票不?”
“这是展览,不收门票,就是给你们看的!”
30年前,深圳盐田综合保税区的沙头角片区如同城市的心脏,在临港0.27平方公里开辟出大大小小的厂房、生活楼。每天天还没亮,一箱一箱的货物就被运送到港口,将数以万计的“Made in China”送入世界经济的串流之中。
郭明记得10年前,这一带的工人都是按万为单位统计的。上下班的时候,连过马路和走路都困难。以前路口的天桥还没有因修地铁拆掉时,曾有一个工友趴在上面往下看了40分钟,人流愣是没有中断过。后来,繁华不复往昔,沙头角保税区开始流失活力与生机。
而对于2019深双的艺术家来说,如何在城市化进程中,重新发现盐田,从封闭的厂区,到开放的居民区的发展逻辑,去寻找在地性,是一个新的课题,也是新的冒险。
联合策展团队RUA在盐田展馆门口搭建了一个供行人落脚休憩的开放空间,橙色布条沿着成S形折叠的顶,以近乎垂直的方式攀登上8号楼的天台,接着翻折,悬空连接另一片相对低矮的屋顶。
主展馆斜对面的2号楼侧墙上,则出现了一幅巨大的壁画,艺术家毕蓉蓉将不同旅途中的记忆碎片重新组合、拼贴,用大面积黄色着底,象征光,将不同时空中的所见所闻交错重叠,构成一幅五彩斑斓的“窗户”。
艺术家李景湖从本地打工阶层收集了颜色各异的生活用品:有蓝色的洗衣液瓶、红色的拖鞋、紫色的洗脸盆……将它们按照颜色分类、有序排列,最后巧妙地形成一座鳞次栉比的彩虹之城。用一个美妙的观念,支撑起了现实中不曾看到的浪漫,这是对盐田打工者们生活的理想化,也折射了他们对未来的憧憬。
这届深港双城展的策展人之一薛峰,一开始并没有像往届UABB一样给艺术家们布置“命题作文”,而是让他们深入当地采风,从港口、渔业、工厂、城市空间等在地元素中提炼创作灵感。而参与采风的艺术家毕蓉蓉做了更大胆的冒险:和当地渔民共同创作作品。
《酷山水》,建筑师刘珩将离桥头社区居民生活最近的一段河涌改造成了公共空间。
《关于联结的第L种方式—收/放》的创意来自于渔民的渔网,形成一个散发着冷色光的贯穿整层楼的巨型渔笼,似乎联结着某种关于劳动的记忆。当它与一墙之隔的横贯空间的铁锚和钢缆形成一个整体时,一种古老的力量和海边的气息扑面而来。
由于是模拟渔网,实际上采用的材料和劳动中的渔网不同,编织难度更大,还要考虑材料收缩的问题,艺术家在南澳渔村找遍了渔民,最终当地五金店的小老板郭志刚一口应承了下来,“这活儿只有我能干。”后来,他花了两天两夜,将作品赶制出来了。
平日郭志刚强就待在自己的五金店里,用生活中锤炼的手艺帮渔民修补渔船和渔网。当他第一次以作者身份来到展厅看着作品时,突然觉得自己“有成就感,我一开始觉得我和蓉蓉他们是两个世界的人。”在毕蓉蓉看来,这种和当地人的直接对话,形成在地性的情感联结是发现城市、寻找未来的重要动力。
身份属性的在地参与渗透到了展览的方方面面。“深二代”艺术家谭荔洁居住在盐田,独自一人走进保税区的一座珠宝工厂,用三周的时间拍摄下了生产流水线上的日常,将到盐田打工的90后、95后年轻人变成了故事的主角。
除了枯燥的珠宝制作环节,创作者还记录下了工厂里年轻打工者们业余活動:街舞。每个月工厂都会有例会,年轻人们在例会上跳跟着视频学会的舞蹈,在“奉献”的集体主义精神下,人们愿意给工友带来快乐。
一般来说,进入群体进行深度拍摄都会遇到排斥和阻碍,但谭荔洁意外发现,年轻的打工者特别开放,整个拍摄过程畅通无阻,每个年轻人把自己毫无保留地展现在镜头前,这就是他们的生活。以往,工人总是作为一种集体的状态被观察,在这个作品中,创作者希望能让观众在工厂这样非常单纯枯燥的环境,去看到工人们个性化的一面。
作为2019深双分展场之一的宝安桥头社区,地名因在北宋时期连接不同的地理空间而得名,意为来自各方的人在此聚集交流。
它和盐田展区的差异在于,曾经的桥头到处是热闹的小码头,在上世纪80年代后大量迁入的移民,参与着本地的建设,形成了成分复杂、人流密集的居住群,因而公共区域分隔不明显,且十分局促。
因此,艺术家们的主要目的在于把社区变成天然的展区,对废弃用地以及日常的公共空间进行了艺术化的改造。
“趣城工作室”将原本两栋废弃的空置厂房当成了创作主体,在保留其中一栋的结构框架的基础上,拆掉了墙体,切割其楼板屋顶,完全暴露出建筑本身的结构和纹理,并种植上花草。
在创作者张宇星和韩晶看来,“桥头废墟花园”不是建筑,而是一种抽象空间,一种新的融合美学。它既是建筑,是景观,也是装置,可以包容一切,没有方向,也没有绝对的原点。
这座“废墟花园”如今成了社区居民纳凉场所,也构成了深双开放式的活动场地。而另一棟厂房的外立面则整体被改造,成了宝安展区的主展馆。
从理论上来说,人们更愿意停留在与自己生活相关的艺术品前。因此,来自法国巴黎的“About a Worker”以创造性的方式与中国的服装工人合作,让工人们尝试拆解、重构一件绿色的制服。
“缝衣服就是艺术吗?”作品启发着观者关于时尚和创造的新的理解。在完成的每一件制服上,你都能看到女工们或粗犷、或令人惊艳的手艺。人们甚至可以坐在工人创意桌旁,来一场独特的沉浸式体验。
这个展馆也出现了相对少见的批判性作品,艺术家王子耕收集了满满一车的废旧摄像头,形成了模拟生态的《人工自然》。对于这堆略显冰冷的作品,他的讲解却充满诗意:“你可以看到树枝上的摄像头就像小鸟一样站在枝头,底下的摄像头像是树上落下来的果实,施工用的绿色幔布像草地,幔布底下放着的线缆和电子垃圾构成了河流,这就是智慧城市。”而在诗意的底下,我们却感受到了作者对科技的质疑和对信息泄露的隐忧。
在主展馆外,建筑设计师刘珩将离桥头社区居民生活最近的一段河涌进行了改造。这段全长200米,散发着臭味的河涌,原本是条暗渠,人们避之唯恐不及。
刘珩曾试图打开桥头埋在河涌中的箱涵,还原真实的水文环境,但在实际操作中发现与水利建设要求相冲突,于是产生了“模拟山水”的想法。
她以折纸的方式折叠出了山水的起伏形状,将之扫描为3D电子模型,再通过浇灌特殊的雕塑水泥对河涌进行覆盖,让人们可以在这片还原成水的形态的雕塑上散步和嬉戏。
由于山水的每一个起伏、每一个坡度都是非标准化的,造成了施工上的难度,所以这个作品可谓是掐着点完成的,就在开展的前一天晚上,刘珩还在和团队调试灯光、角度。
如今,这条超长的“水泥河流”成为了社区孩子们的聚集地,他们在上面奔跑、追逐,还可以进行一场刺激的滑板竞赛。每当夜色降临,隐藏在植被中的深蓝色灯光则散射在这片区域,幻化成粼粼的水波,更是唤醒了当地人对于原本“水”的记忆。
《人工自然》,艺术家王子耕收集了满满一车的废旧摄像头,形成了一个模拟生态。
《信息球》,城市升维板块展品。
有时候,作品不需要阐述所谓的理念和想法,甚至不用贴上说明牌,就已经悄悄地融入到社区居民的生活当中。
就这样,一条原本无人问津的臭水沟,意外地成为了整个展区居民参与度最高的艺术品,也成了一个新的休闲公共空间。
对于曾经参与过多届双年展的刘珩来说,最大的成就感莫过于居民的一声“太有意思了。”在她看来,有时候不需要阐述所谓的理念和想法,甚至不用贴上说明牌宣誓归属,艺术作品本身已经悄悄地融入到了社区居民的生活当中。
“我们希望公共空间的改造能够打破空间与人的界面。社区公园的改造,首要是希望孩子、老人在这个空间里感到安全。在安全感里面,人可以体验到平时自己做不到的东西,他可以看到或者是思考到平时没有办法延展的一些事情,如果这两件事情能够达到目的,作为建筑师的工作,就算是完成了。”
她希望基于公共空间概念设计的作品可以长久的保留下去,更多的陪伴当地居民,而不仅仅是艺术家们进行的一场年度秀。
值得一提的是,艺术家们还复活了早已失去原有功能的老公共空间:1978年建成的桥头戏台。这样一座戏台的保存,在年轻且不断新建、拆除的城市并不多见。但村民却说:“这里除了领导在台上,我们好久没有站在台上过了。”
过去月均上演一次粤剧的戏台,如今变成修衣补鞋的摊位,戏台前成了停车场和杂物间。艺术家们希望通过技术手段重新构建新的“剧场”,成为充满活力的开放场域。
《彩虹》,艺术家李景用一个美妙的观念,支撑起了现实中不曾看到的浪漫,这是对盐田打工者们生活的理想化,也折射了他们对未来的憧憬。
《白色森林》,邱慧康,宝安展区户外展品。
《浑天城》,城市升维板块展。
对于在桥头卖了20多年凉茶的村民刘付英来说,在这次深双中最大的收获是完成了自己的梦想:站在自己村的戏台上,办一场演唱会。
当身着真丝旗袍,顶着酒红色短发的刘付英照片被制成演唱会海报,贴在桥头社区的大街小巷时,居民们纷纷合影留念。凉茶时尚女王和国际化的双年展,就这么巧妙地邂逅了。
除了这些作品外,还有更多的墙面和井边空间,被贴上了黑板贴,供大小村民自由涂鸦和创作。城中村村民并没有被拦在双年展之外,场地不再仅仅是场地,村民台下的欢呼声来自他们自发的簇拥。这里的双年展,属于这里的人。
在刘珩看来,一种面向未来的生活方式和生活空间,不管是技术革新还是什么,如果不和人发生关系,那这种“城市升维”没有意义。
当我们回顾UABB深双的场地史,无论是华侨城东部工业区的活化,还是蛇口浮法玻璃厂和大成面粉厂的更新,乃至南头古城城中村的改造,一定程度上都和深圳城市更新的节奏契合。
今年的九个分展场,都与深圳市中心有超过30公里的距离,大部分位于城市边缘与临近城区接壤的区位,这是与城市开发热点的转移分不开的,城中村或是边缘社区,对于沉浸在城市化的人们来说,可能是无法想象的五毛特效的科幻片,虽然不一定每一个分展场都不虚此行,但丰富的在地性和地方特色,值得一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