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江流过水悠悠
2020-04-21王澄霞
王澄霞
《一个女人的自传》和《杂记赵家》皆系民国奇女子杨步伟的大作。前者主要记录她的个人成长史,包括她们杨家的家族史,后者则是她与赵元任五十年来的婚姻生活记录。诚如她在“自序”中交代的那样,用“杂记”命名,一则纪念并致敬丈夫的六世祖瓯北先生,二则表明身为赵太太的杨步伟要“以这个家为中心来叙述一切”,有意区别于“以我自己为目标来叙说”的《一个女人的自传》。再联系到她婚后两年就从刚步入正轨的私立医院毅然抽身而出成为全职太太,仅此而言,即便能力、才情罕有能匹的现代版女强人杨步伟,对中国传统意义上妻子的角色定位,完全恪守遵循。
一
之所以说“仅此而言”,是因为全职太太杨步伟,一个光绪十五年(1889)出生的女子,即使用二十一世纪女性的标准来评价,依然光彩照人;中国妇联所倡导的女性“自尊、自重、自爱、自立、自强”,在杨步伟身上早已充分体现。
一般说来,在以前一个以男性为中心的社会,女性的角色定位是贤妻良母,三从四德。她应该美丽贤惠,忠贞守节,相夫教子,侍奉枕席,还要能吃苦耐劳,与丈夫甘苦与共。但是,她可以没有才干,“女子无才便是德”;她可以“女攀高亲”,安享夫荣妻贵;她可以软弱,可以畏缩,可以悲悲切切,可以无所作为。总而言之,男性社会希望也愿意让女性处于依附地位,女性被置于、一般也安于这种依附地位,双方共同构成了一种“心理相容”。
但是杨步伟却偏偏不是如此。
杨步伟的不同凡响,首先表现在她对两性角色定位、对“男女平等”的见解远超当下诸多的女权主义者,她的这番议论见于武昌起义成功后不久,距今已有一百多年:
革命总机关在督署里,有时开会我们也去,净打算北伐的事。……有时女人们开特别会,打算要求女权平等种种事,我也插一两句。有时我觉得她们打算得太过分,我就说,我们要平等,要真正平等,我们女人第一要先受同等教育,有同等知识,能同样吃苦,同样做事,才能得到同等待遇,才是真正平等。若只要求特殊权利,不能同等行动,不会真正给我们平等的。因此她们有好些人反对我的提议,说现在还没有机会给我们做事呢,若是现在不要求到平等权利到手,以后我们很难得会得到同等行动的机会。我虽然觉得也对,可是一方面我总觉得我们女子的知识和学问比他们男子差远了,就得着了同等权,不见得能做同等事。他们那些革命老前辈气昂昂的,自然不会来听我这个新党员的话,所以我就不多说了,开会时我不赞成的我就不投票。
杨步伟这番议论极有见地。她认为男女平等是男女两性在权利、义务或责任两个方面的平等,女性不能仅仅索求权利的平等,女性更应凭借自己的才干、能力和贡献去赢得两性真正平等。其实,女性一旦在实力、能力、担当上与男性相当,谁还会说“女子不如男”?放眼二十一世纪的女权主义者们,依然将自身处境全部归咎于男权社会的压迫,动辄控诉性别歧视,一味索求权利上的平等,忽视乃至忽略女性应当承担相应的义务和责任,自我反省意识少之又少。相形之下能不见拙?
杨步伟后来总结,当初赵元任之所以舍李贯中而取(娶)她,皆因李同学太爱“作”和“装”,误以为“所谓大家闺秀总是要带三分病才对”才“算是美而雅”,就是缺乏“生在这个二十世纪的人要讲究进取的精神”,生生把自己耽误了。杨步伟看到苏州太平山脚下的女轿夫,没生意就绣花,有生意就抬轿,还有一面抬轿一面给用腰布捆在衣内的孩子喂奶的,“我当时想这样女人真是才配说平等呢!也真应该有平等权享受”。言下之意,这样的女性对家庭对社会的贡献可谓大矣,她们尽了充分的义务和责任,所以有权要求与男性平等。
正是有感于现实生活中不同阶层中国妇女的生存境况,激发了杨步伟追根溯源的好奇天性。她考察了从上古母族制一直到当时女权的变迁,写成了《中國妇女历代变化史》一书,以更好地阐明她男女平等的理性主张。
杨步伟精明干练,自立自强。他们夫妇在南京建造宅院,从银行贷款到房屋设计草图都由她一人完成;清华园伙房菜品单一马虎,于是她牵头几个教授太太入股筹建私人小馆,这在当时京城的知识分子圈中简直是爆炸性新闻:“校长和评议会的一口答应,并且对之任说你太太要开馆子了,元任气得不得了,跑回来和我大闹,说我坐在家里不耐烦又来出花样,快快停止,不然不知要出多少麻烦来。我好笑,我说不要你多事麻烦,全归我,你只有好菜吃就是了。他知道我的脾气要干总是要干的,绝对不会终止,只好听我去闹。我们两个人的脾气就是如此过了四十多年,我是处处要找麻烦,元任是处处要省事。”
尽管后来这家声名远播的食馆转让他人,但也足见杨步伟的大胆干练。她担任民国第一所实业学校校长时才二十三岁,学员又皆系女子北伐队员,管理起来极具挑战性。她与学员同吃同住,据其基础不同,文化通识课和手工训练同时展开,以理服人,一年下来成效显著。其间还遭逢兵变,叛兵前来烧掠位于校内的柏(文蔚)公馆。从未有过带兵打仗经验的杨步伟临危不乱,利用比叛军少得多的士兵,根据地理、情势布阵应对,同时电话寻求援兵;事实证明她的防御战术非常合理有效。杨步伟立志成为良医,所以在日本五年七个月都忙于读书考试医院实习,她“结果什么地方也没有游玩过”,年届三十从东京帝国大学医科博士毕业,成为中国第一个医学女博士,回国后创立了中国第一所私立女性医院“森仁医院”。即便身为全职太太,但慷夫家之慨贴补娘家,这样的事她坚决不做。她通过开办短期的节制生育“诊查所”、清华“公共厨房”,担任成志小学董事,靠自身的努力工作,设法偿清四位生养父母的丧葬费用。如此能干有担当,许多七尺男儿恐怕都自愧不如。
杨步伟重情重义,知恩必报。尽管婚后不久她就结束了私人医院的事业和行医职业,其后抚育子女负担家庭,个人经济颇为吃紧,但是,生养父母四位老人的归葬之事,她自觉责无旁贷:“我想生父母及过继父母养育我一番,我应该负此责任……隔了三年果如我愿买地在清华园左近,王国维先生的墓邻,五棺全葬了(生父母、过继父母,及六弟妇)。”对待朋友倾力而为竭尽所能。譬如,同学兼好友林贯虹因猩红热住院,“我就住在院中看护她”,不顾自身被传染的危险;其时林家因为多人生病和死亡,经济极度紧张。杨步伟不告而捐,“我就给我的一对八两重的金镯和四个戒指换了帮他们用”,即使被斥为“败家子”仍不改初衷。二次革命期间,安徽督军柏文蔚仓促离境、亡走日本前夕,将他的老父、二弟和妻子一家托付给杨步伟,“给他们一同带到长崎去”。其实,除了在柏文蔚创办的“崇实女子学校”出任校长一年多,柏、杨两人并无深交,“我忽然来了这样一个重担子,而又看他们如此的仓促,在友谊上我不能不答应。还有我向来的为人,在患难中什么样的重担子我总负了责任不辞的(一直到现在我还是这样做人),凡是我的朋友大约都信我这是实话,不是要做虚名英雄的。……所以我就不顾一切地慷慨地答应下来”。抗战期间人们纷纷逃往内地,杨步伟还定期到银行偿付房子每月借款,她的豪侠守信可见一斑。
所以,杨步伟自有一身威武刚烈的气概。她从不迷信神鬼作祟之类,她敢爬上在她之前“没有女人到过,只有母猴子经过”的黄山“鲫鱼背”;公然跳进“龙口”游泳,就为了破除当地民众“女人进去洗澡,恐怕龙王爷以后就不给泉水出来了”的迷信观念。现实生活中遭逢奸邪或不公,她更是一身胆气毫不畏惧。“我做人从来不喜欢人家刻薄,但是若遇到刻薄人,我可以比他更刻薄地回他”。邻居、铁道部司长俞诚之因为她家两扇毫不相干的窗户而小题大做蛮不讲理,她以牙还牙,干脆在自家路边、俞家汽车进出的必经之途打上一排竹篱,“他到我们门旁就非下车不可”。抗战逃难时许多人见利忘义忘恩负义,原本属于杨步伟母女四人的船票,被他人强行据为己有;靠着亲朋相助特别是自身能力,她独自带着三个幼女一路颠沛辗转到湖南。至于他们全家后来从昆明再次去国,也是因为不愿受人挟制,大有“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的潇洒和气概。
杨步伟关心时局,对政治形势有自身见解。在日本逼迫中国签订“二十一条”时,“我们中国学生全体罢课回国,并组织铁血团,谁要不遵守就暗杀他”。但是杨步伟抱定他们出来留学是为了学成以后报效祖国,仓促之间废学回国也于国无补,坚持留在日本完成医学博士学业。即便因此收到了来自同胞的恐吓信,她还是坚持己见,决不随人俯仰,一旦学成立即归国。人所看重的博士文凭,她可以不要,所以“毕业日没有去拿文凭参加典礼”。她认为“日本人又肯苦,又肯干,就是量不大而已”,但对具体的日本国民得因人而异,不能一概怒目仇视。她的爱国热忱表现得非常理性。在对“珍珠港事件”和美国参战问题上,她对国际形势的了解和判断,已非一般囿于定见的男性所能达到。
二
杨步伟的性格、能力和才干,注定了妇随夫唱比较少见,所以赵元任先生在给《一个女人的自传》写的“序”中,起首句就是“我们家结论既然总是归我太太,那么序言就归我了”,真是幽默无比大有意趣。杨步伟宣称“我就和元任定了他管小孩,归我做饭。因为我做医生时从来不管洗弄小孩的,那些都是看护做。就是在日本实习时亦然”。即使在管顾自己孩子的问题上,杨步伟也把推却的理由说得如此理直气壮。《杂记赵家》第五章“四年的清华园”中,杨步伟自称虽为全职太太,但有一副“闲不住”的性格,总要找些事情给自己做做,“我这个人家居是不能安稳的”,这句“直截了当”的表达,引来这对夫妇之间的有趣对白:“小心用词!元。”“我是小心啊,所以不说‘不安于室。步。”
这句“我这个人家居是不能安稳的”,的确无法不令人产生“不安于室”的句意联想,无奈她属于“常有理”,面对语言学家丈夫的提醒或调侃,杨步伟再次展示了她的辩才。
杨步伟能在丈夫面前强势,凭的是她自身的才干和实力,而非女性惯常的一哭、二闹、三上吊式的胡搅蛮缠。赵元任最早切实领教妻子的能力和实力,应该是两人赴美后对未来一年的经济预算,事实充分证明妻子对“国内战乱会引发欠薪问题”有先见之明,相形之下丈夫却板板六十四,书生气十足,从未虑及时局改变计划。所以,蒋梦麟先生“总说韵卿比元任知道世故”。身处异国他乡,为解燃眉之急,有孕在身的杨步伟租了一台缝纫机,将一些零碎布料拼拼剪剪,仿照美国商店的样品,连夜做成一些手提袋,就近兜售给房东太太及邻居,足不出户就挣了五百多美元。如此神速的挣钱能力,让灌录音带又拍电报催汇款的赵元任目瞪口呆大喜过望。抗战时期苏州和上海被炸,杨步伟坚持让生病的丈夫带着大女儿先行撤离,她独自带着三个幼女坚守南京相机而行,并把家中大部分现款留给父女两个,“元任急了说那怎么行,我说不要紧,我们一二日就来了,家中吃的全有不要紧,元任从不管实务所以容易哄他”。表面是哄,其实背后是责任和担当,是爱和远见。杨步伟自小在全家就有“公道鬼”的诨名,吴地谚语“三岁看小七岁看老”,杨步伟的敢作敢为有担当,终生未变。
《杂记赵家》最后一章,八十多岁的杨步伟貌似又向赵元任定辩题下战书:“元任!我们这两个性情强固嗜好不同八十来岁的人,怎么能共同生活都到了五十年的金婚日子还没有离婚,真是料想不到的怪事。当日我们不要仪式和证婚人的理由,第一是我们两个人都是生来个性要争取绝对自由,第二恐怕离婚时给证婚人找麻烦,但是没料到两个证婚人胡适之、朱徵都过去了,我们两个还在一道过金婚呢!”或许这是她对丈夫示爱的独特的杨氏语体。
“无情未必真豪杰,怜子如何不丈夫?知否兴风狂啸者,回眸时看小于菟。”此诗让人见到了鲁迅先生这位思想界战士的另一面,而赵元任“常说他娶到了这么一个能照应他的人,觉得很运气,可是我有时没办法需他照应的时候,他更喜欢我”。一贯强势的杨步伟,原来也有柔情。譬如,二女儿本想学医,但她建议说:“第一,学医年代长,第二,实地医生(女人)不易和家庭同时两面顾得全,于家庭主妇不相宜。我说我就是一个例子。她说:‘那我是不嫁。我大笑说:‘你长得最美,又最会管家,不嫁岂不可惜吗?(进大学后在剑桥的中国学生差不多一二百人都请过她出去玩的)于是她说:‘那我就学化学吧。”
面对大女儿慨叹婚姻事业不能两全的时候,“我就骂她净背些陈旧俗套的成语,从旧思想里如何能有新眼光呢?”为减轻儿女负担,她主动帮着照顾下一代。事实上,青出于蓝胜于蓝,他们的四个女儿都成了知名学者。
三
杨步伟并非没有缺点。她能挣钱,但花钱的大手大脚在当年的清华园里也同样出名。1938年他们全家赴美前曾向赵元任供职的“中研院”史语所借钱作川资,所长李济拒绝出借的理由之一就是:“赵太太用钱从无存的,如何能还?”另外就是她的固执好强,用傅斯年的话说,“赵太太总是强词夺理地辩”。她的侄子杨时逢也说姑母常常凭着嗓门大,不由姑父而由她说了算,她自己也承认:“我的声音传得远,跟谁辩论起来,要是两边的理不相上下的时候,那就总是我赢。”
杨步伟的固执好强,在生孩子一事上都有表现。1926年她在北京开了一家“生产限制诊所”,旨在提倡女性节制生育,因为“又有些人說因我不会再生小孩了,所以觉得避孕得法,我就又来一个赌气的办法,来再生一个小孩给大家看看”。当时他们已有两个孩子,因为“我们要一对一的可以有伴并易教养”,所以她又一连生养了两个女儿。
当代作家叶倾城在其一段博文中充分肯定杨步伟的成就,但对她受过当年最好教育却甘为全职太太,则颇不以为然:“赵太太很能干,有些固执,学不好的东西不要学,在美国住了那么久,不肯学英文。她嗓门很大,喜欢教训人,男女都‘骂,对男士稍好一些。她常对我说,你们这些年轻女孩子,就喜欢招摇撞骗,吓得我不敢跟人打交道。她在公众场合大声说话,两脚一蹬,叫赵先生站在一边,不许说话。赵先生原本不爱讲话,就笑眯眯地静静站着。”“……如果只为相夫教子,受教育所为何来?如果一个出身名门、受过当时最好教育的女性,也不过是如此选择,其实有些偏见,确实也是自己招致的。”
杨步伟、赵元任夫妇的大女儿、哈佛大学教授赵如兰在父母去世后曾说:“在我看来,母亲的一生,其实是演绎了一场爱情故事。像她这样一个从小志向远大的人,结果却放弃了一切,跟着父亲,全力辅佐父亲成全了辉煌事业,如今,像这样的人越来越少了。我相信我的外公和太外公,假如他们能看到我父亲的成就,一定会感到满意,并得到安慰的,因为这实际上也是我母亲的成就。”这也算是对叶倾城批评的一个答复吧!
杨步伟本人在劝女儿慎重择业时也说过这样一段话:“对一般的青年女人我总这么样的主张:起初能有多少机会得教育就得多少教育,并且在结婚以前最好先去做点事情。婚姻对于事业固然免不了分去很多时间和精神,结果很可能把女人达到本行中最高地位的机会失掉,但是这话并不是说女人没有本事又结婚又能达到最高的造就(例如居里夫人),更不是女人一结婚就得放弃一切事业。一个女人对于做家有兴趣并非可鄙的事,但是如果她在成年的时节学的和阅历的愈多,她就愈能拿家庭的发展当她自己学识长进的机会,就不会拿做家当自己退步的推托了。等子女们成人离手了,她在社会上就更有自信心,不是个退步分子了。”
成了全职太太的杨步伟依然写出了《一个女人的自传》、《杂记赵家》、《中国妇女历代变化史》,以及“有清代袁枚《随园食单》同样的价值”的《中华食谱》等著作,上述劝导女儿谨慎择业、平衡事业和家庭的那段文字,是否可以看作她对她医学博士毕业、放弃医生本职仅仅成为一个全职太太的一种解释、一种自我宽慰和自我释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