伤春悲秋:寄托、抒写时代哀感
2020-04-21刘畅
刘畅
伤春悲秋,在宋词中有着另一层含义,即借此寄托、抒写国破家亡、失地难收的时代哀感。
宋代是中国历史上内忧外患最严重的封建王朝之一,北宋自建立起就与西北的辽、夏对峙而治;金人入侵后,南北分割。南宋以后,由于民族矛盾的尖锐,从宋、金对峙到元蒙灭宋,民族矛盾及由此引发的“但悲不见九州同”的时代哀感弥漫宋代词坛;而词的特点在于“要清空,不要质实”,要眇宜修、深情委婉为其特质,这又恰恰为寄托、抒发这种复杂情怀提供了艺术审美的表现手段和表达媒介。所以,在宋代韵文,尤其是词这种文体中,伤春悲秋就有了寄托家国之思、抒写时代哀感的另外一层深意,这是此前的韵文写作中不多见的。
宋建炎元年(1127),徽宗赵佶因荒淫误国,与其子钦宗赵桓同被金兵掳往北方,终囚死异邦。北行途中,正值春季,徽宗忽见烂漫杏花,百感交集,写下了这首《燕山亭·北行见杏花》词。
裁剪冰绡,轻叠数重,淡著胭脂匀注。新样靓妆,艳溢香融,羞煞蕊珠宫女。易得凋零,更多少无情风雨。愁苦。问院落凄凉,几番春暮。
凭寄离恨重重,这双燕,何曾会人言语。天遥地远,万水千山,知他故宫何处。怎不思量,除梦里有时曾去。无据。和梦也新来不做。
词的主调是以伤春情緒寄托家国之思。徽宗工书画,通音律,善填词,才艺堪与南唐李后主媲美。本词上阕以比兴手法描绘杏花,运笔细腻,人与花相互映衬,形神俱备。接着笔锋一转,描写杏花遭到风雨摧残后的凄凉愁苦,从它的极盛到衰败暗示作者自身的遭遇,表达出作者内心的无限痛苦。下阕从杏花的凋零转移到自己的愁绪离恨,层层深入,愈深愈痛,所谓“离恨重重”也。先写燕子不解人语,不能托它带去重重离恨;接着叹息远离故国,跋涉艰辛,而故国遥遥,只能在梦中重游;梦中游已是虚幻,是一种对残酷现实的慰藉,而最后写道近来连梦也不做,已是表达绝望至极的麻木情绪,令人肝肠寸断。被掳之后,赵佶还写过一首《眼儿媚》,寄托亡国忧伤:“玉京曾忆昔繁华,万里帝王家。琼林玉殿,朝喧弦管,暮列笙琶。花城人去今萧索,春梦绕胡沙。家山何处,忍听羌笛,吹彻梅花。”
潘君昭先生分析说:“作者以概括性很强而又极富艺术性的语言将北宋覆亡的史事,当时的社会风貌,以及亡国之君内心复杂的感情活动浓缩在短短四十八字中。”上阕极写汴京繁华和帝王生活的尊贵奢侈,所谓“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东京梦华录》)。“山林岩壑日益高深、亭榭楼观不可胜记,四方花竹奇石咸萃于斯,珍禽异兽无不毕有”(《枫窗小牍》)。下阕则通过想象、梦幻和现实之间的挪移、换位来表达作者被俘以后的悲苦心情。花城萧索,空寂无人,繁花似锦的汴京只在梦中萦绕,万般愁苦之情也只能在梦中得到安慰。
而此时梦醒,忽闻阵阵羌笛声,严酷的现实代替了梦幻。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词均写于建炎初年,南宋刚刚立国,其中以伤春感怀寄托家国之思,定下了一种弥漫朝野的审美基调。这既是现实所迫,也是一种时代风格。换言之,宋人,尤其是南宋人,在时代的重压下,伤春悲秋也无不打上了寄托家国之思、抒写时代哀感的心理烙印。再看一首李清照的《蝶恋花》:“永夜恹恹欢意少,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为报今年春色好,花光月影宜相照。随意杯盘虽草草,酒美梅酸,恰称人怀抱。醉里插花花莫笑,可怜春似人将老。”
李清照生活的年代处于两宋之交,此词作于建炎三年(1129)的建康。这里所谓“空梦长安,认取长安道”,系以长安代指北宋都城汴京,与赵佶“玉京曾忆昔繁华”同义。由于北地尽失,“梦长安”、“忆长安”、“望长安”,或“梦里故国”,就成为南宋文人一种较为典型的心理原型,辛弃疾有所谓“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之句,陆游也有“夜阑卧听风吹雨,铁马冰河入梦来”之句,都是梦里边塞,虚拟豪情。
南渡之后,时局动荡,国破家亡,物是人非事事休,不时萦绕心头,所作多寓离乱之思,风格也转为沉郁苍凉。乍看上去,这首词很像一般的伤春之作,但细究起来,其中杂糅了对时局的感知。本词在“春”的意象中暗喻了国家社稷的命运,所谓“为报今年春色好”,“为报”,只是听说、传闻,暗含作者的怀疑和疑虑,自然春色如旧,而时局堪忧,天下多艰,今年形势远不如去年。末句“可怜春似人将老”,是对个人与国家命运的一种整体的预测式判断。建康为当时“行在”,为皇帝驻跸之所,又为军事重镇,而高宗却不采纳宗泽、李纲、岳飞的北伐主张,不但收复失地无望,连建康也势如累卵,危在旦夕了。同年,李清照的丈夫赵明诚病逝,随后金兵迫近建康,她携书逃出,其后一路南逃。伤春情怀中寄寓爱国伤时之思,是这首词的最大特色。此外,李清照还有一些词也表现了故国之思和家国之恨,如《满庭芳》、《永遇乐》等。稍后的南宋爱国词人刘辰翁曾记载了自己读李易安《永遇乐》词的感受:“余自乙亥上元,诵李易安《永遇乐》,为之涕下。今三年矣,每闻此词,辄不自堪,遂依其声,又托之易安自喻,虽辞不及,悲苦过之。”(刘辰翁《永遇乐·序》)
当然,在南宋文人中,以伤春之怀寓家国之思,最出色的,当属辛弃疾的《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
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曾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此词作于宋孝宗淳熙六年(1179)暮春。辛弃疾自绍兴三十二年(1162)渡淮水投奔南宋,十七年中,他曾写《美芹十论》、《九议》两文上奏朝廷,论议抗金方略,反对议和偏安,但始终没有被南宋朝廷所采纳。自己抗金杀敌收拾山河的志向也无法实现,只是任一些远离战事的闲职,这一次,又是被从荆湖北路转运副使任上调到荆湖南路继续当转运副使。转运使亦称漕司,是主要掌管一路财赋的官职,对辛弃疾来说,当然不能尽展其才能和抱负。何况如今是调往距离前线更远的湖南去,更加使他失望。当同僚置酒为其饯行之时,他写此词,抒发胸中的郁闷和感慨。
全词以春暗喻时局、社稷,自己目前的境遇說明朝廷无北伐雄心,时局如此,前景堪忧。作者以高超的艺术手法,把暮春景语、个人遭际、政事批评、时局忧思柔和在一起,通篇委婉含蓄,欲说还休,羚羊挂角,无迹可求。诚如学者所言:“这首词上阕主要写春意阑珊,下阕主要写美人迟暮。有些选本以为这首词是作者借春意阑珊来衬托自己的哀怨。这恐怕理解得还不够准确。这首词中当然有作者个人遭遇的感慨,但“春将逝更多的是他对南宋朝廷暗淡前途的担忧。作者一生忧国忧民,这里也是把个人感慨纳入国事之中。春意阑珊,实兼指国势如春一样一日日渐衰,并非像一般词人作品中常常出现的绮怨和闲愁。”尽管《摸鱼儿》的艺术手法极为含蓄,但作者的伤时忧国情怀却是可以触摸得到的。尽管它婉而不露,没有直指国政,却让当年的宋孝宗读了心中不快,因为说到底,这首词还是碰了南宋时弊的痛处。据宋人罗大经《鹤林玉露》记载:“辛幼安晚春词‘更能消几番风雨云云,词意殊怨。‘斜阳烟柳之句,其与‘未须愁日暮,天际乍轻阴者异矣。使在汉、唐时,宁不贾种豆种桃之祸哉!愚闻寿皇(即宋孝宗)见此词不悦。”
还有陆游的《卜算子·咏梅》,也是以暮春景物写忧国情思:“驿外断桥边,寂寞开无主。已是黄昏独自愁,更著风和雨。无意苦争春,一任群芳妒。零落成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词中无处不写梅,亦无处不写己,寄寓着陆游一生的政治遭际。绍兴二十三年(1153),陆游赴临安应进士试,因“喜论恢复”,遭秦桧忌恨,复试被除名。直到秦桧死后三年(1158)才出任福州宁德县主簿。宋孝宗即位之初,他被召见,赐进士出身。历任镇江、夔州通判,并参王炎、范成大幕府,提举福建及江南西路常平茶盐公事,权知严州。光宗时,除朝议大夫、礼部郎中。后被劾去职,归老山阴故乡。嘉定二年(1210),这位八十五岁的老人,抱着“死前恨不见中原”的遗恨离开人世。陆游生当民族矛盾尖锐、国事多艰之时,他空怀“气吞胡虏”的英雄气概和“一身报国有万死”的牺牲精神,决心“扫胡尘”、“靖国难”,但在实际斗争中,却屡遭朝廷投降派的排挤、打击,可是,他始终不渝地坚持自己的理想。所以,这首咏梅词既是作者高洁人格的写照,也是其一生经历的缩影。寂寞黄昏,忧愁风雨,举步维艰,晚景凄凉……作者托梅言志,意在言外,寄寓深远。这样的伤春之作,同以上所举一样,有着鲜明时代烙印,其中寄托、抒写着时代的哀感。
至于宋末、元初,“伤春”意绪则集中体现在遗民词中。厉鹗《论词绝句之九》谓刘辰翁最善赋“送春苦调”,其中《兰陵王·丙子送春》云:
送春去,春去人间无路。秋千外、芳草连天,谁遣风沙暗南浦。依依甚意绪?漫忆海门飞絮。乱鸦过,斗转城荒,不见来时试灯处。
春去最谁苦?但箭雁沉边,梁燕无主,杜鹃声里长门暮。想玉树凋土,泪盘如露。咸阳送客屡回顾,斜日未能度。
春去尚来否?正江令恨别,庾信愁赋,苏堤尽日风和雨,叹神游故国,花记前度。人生流落,顾孺子,共夜语。
这首词作于丙子岁,即宋恭宗德祐二年(1276)。是年二月,元军攻陷南宋京城临安,三月,掳恭宗及太后北去。正在虎溪(今江西吉水境内)避难的刘辰翁知此消息,己是暮春时节。词中所写之“春”,实际上暗指日暮途穷的南宋王朝。恰如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中所说:“题是送春,词是悲宋,曲折说来,有多少眼泪。”词分三段,第一段写临安陷落后的残败景象与诗人哀感,第二段以“春去”暗喻国破家亡的南宋君臣子民所遭受的亡国之痛,第三段写故国之思。三叠回环往复,一唱三叹,虽有寄托,却浑然无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