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行病的历史
2020-04-20[美]内森·沃尔夫
[美]内森·沃尔夫
什么是流行病
何为流行病(pandemic)呢?要给它下个定义还真有点麻烦。该词来源于希腊pan和demo。前者意思是“所有的”,后者意思是“人们”。
实际上我们几乎无法想象有一种感染源可以感染所有人类,这对于病毒而言是一个高门槛。在人类或者任一类宿主中,不同的个体有不同的基因易感性。由于某种基因免疫性,至少有几个个体可能不会感染上一种感染源。简单推断一下就会发现,扩散到任何种群里的每一个个体是几乎不可能的壮举。
我们知道人类乳头状瘤病毒(HPV)是感染人类病毒中最常见的一种。它并非逢人必害。目前在美国14-60岁女性中HPV的感染率是30%,这是非常高的比例。在世界上其他一些地区,这个比例可能更高。值得关注的是,地球上大部分性生活活跃的人,无论男女,在他们一生中的某个时期总会感染上HPV。该病毒由超过200个不同的病毒株组成,所有病毒株要么感染皮肤,要么感染生殖器黏膜。一旦病毒侵入个体,一般要活跃数年甚至数十年。幸运的是,大多数HPV病毒株对我们无害。少数确实致病的病毒株一般引发癌症,最重要的例子是子宫颈癌。
对于人感染病毒,我们仍旧只知道其中很少的一部分。也许有病毒比HPV感染的人群还要多,识别所有人感染病毒的工作才刚刚起步。近10年的研究已经识别了多种以前未知的人感染病毒。它们传染了很多人,但似乎没引发什么疾病。
TT病毒是以第一个感染者的名字命名的,这位日本人姓名的首字母是TT。目前对TT病毒的研究相当少,但该病毒也许在一些地区相当流行。优秀的苏格兰病毒学家彼得·西蒙得(Peter Simmonds)发表的一份研究报告显示,TT病毒的流行率差别很大,在苏格兰献血者中低至1.9%,而在非洲冈比亚居民中高达83%。好在TT病毒似乎对人体无害。
GB病毒是另一种最近才识别出的、尚无多少研究成果的病毒,它感染了很多人。该病毒的名字来自一位叫作巴克(G.Barker)的外科医生,那时他所患肝炎的罪魁祸首被误认为是这种病毒。我自己的研究工作告诉我,TT和GB两种病毒是非常普遍的。我们使用很灵敏的检测方法去检测病毒,通常能看到它们倆。
但是,虽然TT和GB两种病毒很常见,但是它们也没有感染100%的人。因此若按照希腊语字面意思来定义流行病是不准确的。世界卫生组织已经将流行病分成六个级别,从只传染寥寥数人的一级病毒,一直到发生世界范围疫情的六级流行病。
2009年世界卫生组织把H1N1定为流行病时,受到广泛的批评。但这是事实。H1N1在2009年年初只感染了数人,可到了当年年底,世界上每个区域都有感染者。如果这都不算流行病,我不知道到底什么才算流行病。我们是否将一种正在传播的微生物定为流行病,与其致命性无关。流行病只是病毒传播能力的标记。
其实以我之见,人类被流行病包围却浑然不觉的情况是有可能出现的。如今,如果像TT和GB这样无明显症状的病毒进入人体并在世界范围内传播,我们可能都识别不出来。大多数监测疾病的传统医疗体系只捕捉引发明显临床症状的微生物,没有造成任何即时伤害的病毒就可能被忽略了。
当然,非“即时”伤害与“从不”伤害不是一回事。如果像人类免疫缺陷病毒这样的病毒进入人类并且在全球范围内传播,它在几年内都不会被检测出来,因为主要疾病的发病在初期感染后的某个时候。人类免疫缺陷病毒虽然一开始传播很快,但只引发较轻微的综合征,人类免疫缺陷病毒引发的主要疾病艾滋病几年后才会发病。由于检测新流行病的传统方法主要依赖临床症状,悄悄扩散的病毒可能会逃过人类的监测,在警报拉响之前已扩散到不可收拾的地步。
忽略下一个人类免疫缺陷显然会是灾难性的公共卫生失职。但对于新病毒,即便像TT和GB那样可能对人体完全无害,如果在人群中传播迅速,也需要加以监测。正如我们之前提到的,病毒会发生变化,它们会突变。它们能和其他病毒进行基因重组,将基因物质混合,生成新型致命性病毒。如果在人类中出现新病毒,并在全球范围内传播,我们就需要了解它。传播的良性病毒和传播的致命性病毒,两者可能只有一线之隔。
将流行病定义为所有大陆上都有个体被感染到的一种新感染源(当然南极大陆除外)。有人可能反驳说,从理论上来看,只要一打左右感染者就能达到这个流行病标准——每个大陆有几个感染者就行。也许这是对的,但一种微生物有如此广的传播面,而感染者却如此之少,实属罕见。如果这种情况成为现实,即便只有12个感染者,对我们所有人来说,仍意味着一种潜在的风险。
流行病是如何诞生的
就我们的研究目的而言,确定一种传播中的新型感染源真正演变成流行病的准确时间,还不如了解流行病是如何诞生的。在我开始从事流行病研究后,我想知道的是,一种完全非人类携带的感染源,是如何感染每一个大陆上的人群的。
2007年,我和之前提及的知识渊博的生物学家、地理学家贾雷德·戴蒙德、热带医学专家克莱尔·帕罗西安(Claire Panosian)共同研究出一套五级分类系统,用于研究一种只寄生于动物的感染源是如何在全球范围内的人群中传播开来的。系统里从只感染动物的感染源(一级)逐步过渡到到专门感染人类的感染源(五级)。
在洛杉矶贾雷德的家里,很多个下午我和他在漫长的写作过程中思考这一进化过程。午休时我们停止写作,用想象实验的方式探讨病毒如何进行这样的跳跃。在我们想象的世界里,大多数人类疾病的源头甚至可能都来自动物。
如今只有少数人居住在农村或者靠近农村的地方;极少数人仍旧以野生动植物为生,过着狩猎—采集者的生活。我们生活在被建筑和街道填得满满当当的世界,主宰这个世界的生命形式基本是我们自己。虽然人类占领了每一块大陆,人口数量达到70亿,我们其实只代表了地球上生物多样性中极小的一块。
地球上的生物多样性大多数体现在肉眼看不见的世界,包括细菌、古菌和病毒。虽然我们人口数量巨大,遍及全球,但与生物的多样性相较而言,人类是暗淡无光的。就连我们身上的微生物多样性也是这样,哺乳动物的微生物多样性大多数体现在其他动物身上而不是人类身上,有些动物的微生物库存比其他动物要丰富。例如果蝠是臭名昭著的储主物种,它们经常生活在大规模的部落里,是频繁流动连接多个地区的“旅行家”,保持着高水准的微生物多样性。一般群居果蝠的微生物多样性远胜于主要过定居生活的二趾树懒。
简而言之,地球上估计有超过5000种哺乳动物,而只有一个人类物种。与从其他哺乳动物那里已经感染我们的微生物多样性相比,能够感染我们的微生物多样性实际上已多于前者,并将总多于前者。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将这一过程概括为一个金字塔形,一级里的微生物多样性最为丰富。
大多数可能引起新型人类流行病的微生物,都寄居在动物身上。家畜当然意味着一种威胁,它们身上大多数不得不贡献给人类微生物库的微生物,都已经跳到人类身上了。现在来自家畜的更多威胁,是它们作为桥梁让野生动物的微生物迁移到人群中。而且,虽然家畜的实际数量相当多,但它们只代表了哺乳动物多样性中很小的比例,因为我们只驯养了很小比例的动物。显然,若出现新型流行病,源头在野生动物。
地球上人类和动物的接触,使微生物的流动经久不息。每天数百万人接触动物微生物,一些罕见的感染会导致死亡,更多的是来去匆匆的良性感染,比如宠物猫狗身上的细菌。从微生物的角度来看,大部分二级病毒的跳跃都代表着死路一条:它们感染单个个体,如此而已。
但有时候会发生对人类来说,可能很关键的事:一个四处跳跃的微生物可能会从一个人身上迁移到另一个人身上。如果一个微生物做到这一点,它就步入到三级病毒的行列,向一种流行病迈進了。
第一个真正的流行病
通往成为人类专有微生物的道路上,只有极少数微生物成功了。这些微生物是现代疾病控制的重心。像人类免疫缺陷病毒这样的病毒,一般被视为人类专有微生物,细菌中的结核杆菌和寄生虫中的疟原虫也是这样。但确定人类专有微生物往往很困难,除非我们有野生动物疾病的丰富数据,否则很难知道一个被认定的人类专有感染源,是否可能有一个隐藏的储主,使其能够重新进入人群。而我们对野生动物微生物多样性的了解尚处在起步阶段,知之甚少。
储主的问题很重要。1979年我们彻底将天花疫情从人间铲除,这大概是公共卫生史上最了不起的成就。但是对于天花的起源,尚有很多谜团。
天花似乎首次出现于驯养革命时期。证据表明它有可能源自一只感染了已知与天花亲缘关系最近的病毒骆驼痘病毒的骆驼。但骆驼很可能是使病毒从啮齿类动物身上跳跃过来的桥梁宿主,大多数像天花这样的病毒都寄生在啮齿类动物身上。如果是这样,会有一种病毒寄生在非洲、中东或者中亚一些啮齿类动物身上,离我们很近吗?这会是一种与天花相近的病毒,将要重出江湖并在人际间扩散吗?如果是这样,它也许看上去很像猴天花;并且跟猴天花一样,也许多半被我们忽视了。
我们认为天花绝对属于五级感染源,此级别的病毒已达到能够仅寄居于人类的程度。人们付出了艰辛的努力成功将天花消灭,我们应为此而自豪。
天花位列五级感染源是实至名归,它可能是杀死最多人口的病毒。驯养革命之后,人口和家畜(如骆驼)数量的增长,为病毒在人类中找到一个真正的落脚点提供了条件。
我们可能永远无法准确知道,什么是第一个真正的流行病,但天花是一个好的候选者。在可能的骆驼源头出现之后,天花在整个旧大陆传播开来,但从没有传染到新大陆土著人群中。在约500年前,全球性旅行开始,新、旧大陆相连接,天花就有了迁移的机会。它害死了美洲数百万毫无招架之力的居民。那种跨越大陆的跳跃,就说明天花最有可能是第一个真正的流行病。
到了18世纪中叶,天花不仅扩散到世界各地,而且几乎在所有地方都站稳了脚跟(除了一些岛国)。它四处害人,在18世纪,天花在欧洲一年大约要害死约40万人,其他地区的死亡率可能更高。
发现新大陆500年以来,人类旅行、探险和征服世界的步伐明显加快——正好与天花大流行相吻合。全球交通枢纽将人和动物联系在一起,促进了新型病毒的出现。这些连接会催生出一个互联世界——一个容易被流行病侵害的世界。
(摘自3月18日《中华读书报》。作者为美国国家卫生研究院主任先驱奖得主、Global Viral创始人和CE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