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人·贱人
2020-04-20刘正权
刘正权
抬 人
秦嫂在病房里面说,我做陪护这么多年,啥样病人没见过?
秦嫂在病房外面说,我做陪护这么多年,啥样家属没见过?
病房里面病人脑袋蒙在被子下,什么表情,秦嫂看不见;病房外面家属表情讪讪地,秦嫂犯不着看见。
一般情况下,秦嫂不会这么说话,这次情况比较特殊,病人委托医生请她当陪护,家属却不大待见的样子。
秦嫂站在病房门口,话对着门里病人说的,意思却是让门外家属听的,怕我挣了这个钱,明说,我还有下家候着呢。
听秦嫂作势欲走,病人脑袋探出来,说我请得起陪护,就出得起钱。
家属在外面,接了嘴,请陪护,又不是没儿没女,好说不好听的。
原来我还有儿有女啊,我还以为自己是孤老呢,病人转弯快,马上回过去。
人家是隔河不交戰,这娘儿俩好,隔墙接上火。
说是娘儿俩,秦嫂有把握,一般婆媳说话不这样,婆媳关系走极端,要么老死不相往来,要么相敬如宾,只有母女,不论相处如何,都是短兵相接的语气,没客气的必要。女儿是妈妈的贴身小棉袄,你见过小棉袄跟身子客气过?冷也好热也好,都靠小棉袄来调控。
看这娘儿俩架势,得秦嫂来调控,这点上,秦嫂经验很充足。
娘儿俩心里,肯定结了疙瘩。秦嫂使眼色,意思让做女儿的走人。
女儿犹豫一下,到底走了。听见脚步声咚咚咚走远,做娘的高昂的脑袋慢慢低下了,嘴里嘀咕着,没良心的,还真的把我当孤老丢医院里。
秦嫂坐床边,说你这是何苦呢。
病人从枕头下掏出一个绣花的荷包,气势不输人,钱,我真的出得起,你安心陪护我。
秦嫂笑,没说您出不起钱,我是激将一下你女儿。
她是怕激将的人?病人摇头,怕激将她不会跟我赌大半辈子气。
秦嫂就知道,娘儿俩之间有故事。故事还有点煽情,娘一人把女儿拉扯大,招了女婿上门为自己养老,小地方有不成文的规矩,孙子得随女方姓,用过去说法,叫支撑门户。
女儿倒是没外嫁,孩子生下来上户口时,女儿让跟了男方姓。女儿意思很简单,男人肯入赘,心里已经够委屈了,孩子再不跟男人姓,走出去没面子。
男人有了面子,做娘的面子丢了,一怒之下,赶了女儿女婿出门。做娘的这么做,是有笔钱做底气。死去男人的抚恤金,加上自己的退休工资。
相比之下,女儿日子还不如娘,女婿被逼得出去打工,一年到头才回来一次。
做娘的说我睁大眼看着,看你们把日子过成什么样?
女儿要强,过成什么样,都不会找您伸手。
没病没灾时,做娘的这话硬气。秦嫂见过很多这种硬气的病人,往病床一躺,那硬气就一寸一寸被抽了丝,剥了茧。
这些事,是秦嫂从女儿嘴里剜出来的。
做娘的白天清醒,晚上就稀里糊涂了,严重的神经衰弱,让她总不知自己置身何处。
不止一次,做娘的抱着秦嫂的头,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丫头啊,咱招女婿上门,为的是给你死去的爸爸抬人,让他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你不晓得的,当初生下你,多少人笑话廖家的香火断了,廖家是小姓啊,你不知道?
秦嫂肯定,做女儿的不知道这个讲究。
秦嫂自己有讲究,做陪护,不只为挣钱,挣钱不挣钱,挣个肚儿圆,肚儿圆了,人家病人的心思不能圆,那钱就拿得有愧色。
这愧色,末了却出现在做娘的脸上。
依然是在半夜时分,做娘的抱着秦嫂的头,恨铁不成钢的语气,丫头啊,咱招女婿上门,为的是给你死去的爸爸抬人,让他九泉之下也能瞑目,你不晓得的,当初生下你,多少人笑话廖家的香火断了,廖家是小姓啊,你不知道?
知道呢,娘!做娘的怀里头忍不住颤抖了一下,破天荒的。
做娘的没发现,沉浸在自己的叙述中,娘不改嫁,就是怕人家把你给改了姓,如果那样廖家血脉还有一点指望吗?
做娘的怀里那个头是突然抬起的,娘您该知道,我这么做,都是跟您学的啊!
跟我学的啥?做娘的恍恍惚惚回问过去。
抬人啊,您可以为死去的爸爸抬脸面,成武给我们支撑门户,我更应该给他抬脸面,活人脸面难道不比死人脸面重要?
满以为做娘的会恼羞成怒的,孰料做娘的脑袋一扎,沉睡了过去。
秦嫂是在早上给做娘的洗脸时,发现做娘的眼圈红肿着,秦嫂小心翼翼说,大嫂我得请一天假,老头子今天祭日,我得去公墓拜拜他。
做娘的眯着眼睛,去吧。
要不要,让您女儿来照看一天?
再说吧!
再说是个很有弹性空间的词,秦嫂就踏踏实实去了公墓。
路上耽误不少时间,陵园大门口,居然看见做女儿的在那儿伸着脖子张望自己,怎么没去医院?秦嫂很好奇。
做女儿的手里捧着一束白花,我娘交代了的,抬人的事,不能让您一人做,让我先拜祭一下大叔。
贱 人
四楼,雇主停下脚步。
秦嫂说,产科在五楼。
在医院干陪护的人,闭着眼睛,住院部的科室都分得清。
雇主忽然就跪了下来,夜深,楼梯拐角处,没人。
住院部的家属也好,看护也好,非不得已,转钟后是不会走楼梯的,总觉得瘆人得慌,很多鬼七鬼八的事,都是在楼梯拐角处发生的。
玩什么鬼秦嫂都不怕,白天她手里还送了个病人最后一程。
活是刚接的,很仓促。
主要是撂不下产科主任赵秀玉面子。
能请到秦嫂名下,赵主任肯定是权衡再三了的。
差不多医生都晓得,秦嫂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每做完一个陪护,她会给自己放两天假,回乡下喘口气,这是矫情的说法,她是把挣来的钱,给儿子媳妇呢。
儿媳妇对秦嫂不在家里带孙子,怨气一直没消,好端端不在家享受天伦之乐,跑医院伺候病人,犯贱不是?
才不犯贱呢,家里光景什么样秦嫂清楚,老头子生前卧床那几年,把家折腾得就剩下个空架子,她不到医院做陪护,就算把孙子带成皇太子,照样讨不了半分好。
儿媳妇这话,是说给外人听的。言下之意,她没逼着秦嫂出来找钱。
给雇工下跪,雇主这不是犯賤吗,秦嫂乡下有句老话,拿人钱财,替人消灾,吃人腌菜,受人编排。
秦嫂赶紧去拉雇主。
雇主瘦,怎么看都不像怀孕要剖宫产的样子,后怀的孕妇秦嫂不是没见过,怀得这么不显山不露水的,秦嫂还真是没见过。
面对秦嫂眼里的质疑,雇主轻轻敞开宽大的罩衣,您猜得没错,我压根就没怀孕。
秦嫂嘴巴张成了O形,这不是消遣人吗?
雇主紧跟着补上一句,手术还是一样做,得您陪护。
秦嫂张成O形的嘴巴马上被焊成了一条缝,她知道,雇主肯定有不得已的苦衷。
否则,一跪之举作何解释。
闭上嘴巴,代表着秦嫂会对一切守口如瓶。
雇主有个双胞胎妹妹,嫁了,有个快五岁的自闭症女儿,送在特校做心理治疗,已经大半年,目前很有好转,可以出来跟着父母正常生活了,学校这么通知的。
妹妹妹夫去特校接女儿时,出了车祸,未婚的姐姐打算充当妈妈角色,把外甥女抚养大。
好事啊,这一跪从何说起?秦嫂心里疑惑更深了。
自闭症的孩子,特敏感!
我知道!
稍微疏忽一点,之前做所一切会前功尽弃的!
这点秦嫂不否认,她曾经护理过一个自闭症的病人,这种患者,拒绝一切不属于自己的东西,始终跟身边的世界保持着戒备心理,一旦越过界线,患者要么自残,要么他残。
您担心哪点上会百密一疏?
我妹妹生孩子时,剖宫产,而我,未曾婚嫁,雇主难为情地低下头,光滑的小腹此时此刻成了她作为女人身体上最大的瑕疵。
你确定,孩子能记得这个细节?
是的,我确定,雇主羞红了脸,妹妹有次晚上加班,把孩子交给我带,半夜里,孩子醒了,那会儿她才两岁,还没任何自闭倾向。
然后呢?
我发现,孩子小手一直在我小腹那儿摸来摸去。
你觉得她是在摸那道伤疤?
当时我不确定!
现在为啥确定?
因为自那以后,孩子话越来越少,妹妹加班一次,孩子我带一次,直到最后,孩子不再说话。
这就是她自闭症的成因?
特校心理老师跟我们沟通时说,这孩子脑海中有两个平行的世界,她不知道自己在哪个妈妈的世界里。
你想要她回到只有一个妈妈的世界里?
所以,我必须做一次这样的手术!很犯贱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