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行
2020-04-20闫文志
闫文志
丁莓花十九岁那年嫁给周运星,是坐在独轮车上来到蜂村的。独轮车的另一侧是她的堂嫂,一个细细瘦瘦的女人,因为双方重量不对等,堂嫂脚下还搁了一块二十多斤的石头,这样推车人刚好能够保持独轮车的平衡。
丁莓花胖得浑身肉滚滚的,食量大,嗓门大,当然力气也大。地里的庄稼活,她干得比周运星轻松,无论夏收秋收,播种锄草,对于她都小菜一碟。而且她也很会做饭炒菜。周运星暗自觉得娶了她真是物有所值。
随着日子一天天过下去,丁莓花逐渐暴露了自己的缺点:脾气火爆,不管是谁,动辄张嘴就骂,骂得不过瘾,还出手就打。由此恶名播扬,大人孩子都怕她,没有人敢偎她的跟。人们暗中说:周运星娶亲娶了一颗炸弹,她喘口气都散发着很重的火药味儿。
周运星熬了一个通宵,在田野沟渠溪畔捉了半袋子青蛙,清晨在村头卖给了私贩,得了十块钱。他想改善一下生活,就去镇上肉店割了一块猪肉。黄昏,婆婆王秀芝烧火,丁莓花做了一道猪肉炒芹菜。菜快炒熟的时候,王秀芝忍受不了肉香的诱惑,趁她不注意,偷偷从锅里捏了一块瘦肉扔在嘴里。尽管她不动声色咀嚼,还是被敏感的丁莓花发现了。粗鲁的咒骂像无数呼啸的子弹扑向王秀芝。王秀芝虽然囫囵吞枣赶急把肉咽到了肚子里,但却羞愤难耐,感觉像被万弹穿透了身体,周身鲜血淋淋,呼吸困难。
第二天,丁莓花就强行宣布与公婆分立炉灶。周运星想为母亲辩驳几句,也被丁莓花一通叱骂,没了脾气。他只好在父母所住的两间西屋前面靠墙搭了个小窝棚,给父母做灶棚。
天气渐渐凉了,田野里的青蛙慢慢不见了,村里的男人们没了来钱路,都急得眼睛发红。忽然有一天,人们听说胡茂金到北部山区收购长毛兔,又卖兔毛又卖兔肉,一本万利,都纷纷效仿。北山在一百多里之外,道路崎岖陡险,骑着自行車天未明就要出发,归来多在深夜。丁莓花撵着周运星去“挣大钱”,周运星拗不过她,便去了。干了两天就厌倦了。村里不断有去北山收购白兔,在深夜行路,自行车后捆绑重物,跌落路沟摔断胳膊腿者不少见。周运星害怕。丁莓花便骂他软蛋,窝囊废,放着大钱不挣,连个娘们都不如。王秀芝说,儿呀,豁出命去干吧,别让这丧门星在家里搅得鸡飞狗跳啦。周运星是个大孝子,谨遵母命,天不明就骑着大金鹿自行车走了。
丁莓花发现自己的责任田里有一头黄牛在啃吃鲜嫩的麦苗,她的脸上浮现一丝冷笑,回家扛着铁锨返回,走近那头瘦脊尖臀的黄牛,黄牛抬头温情脉脉地看了她一眼,以为这女人好意怜悯它哩,继续低头伸舌卷吞麦苗。丁莓花目光犀利地瞪着这畜生,突然抡起铁锨,一锨铲在黄牛的后腿上,毫无防备的黄牛痛得长哞一声,向前猛蹿了两步,然后便一瘸一拐向远处跑去。经过一条小水沟时,黄牛滑倒了,卧在冰凉的泥水中挣扎,半天才爬起来,一屁股晶亮的泥水滴答,它虚弱地喘息着,眼含热泪,大腿流着淋漓的鲜血,从麦地里转到大路上,向村里歪歪斜斜走去。
傍晚,丁莓花正在做饭,杨冬保牵着那头后腿受伤的母牛出现在院门口。他昂声咳嗽了一声,以期引起弯腰站在灶棚锅台前的丁莓花注意。但丁莓花背对着他,根本不回头。他只好又连声咳嗽起来。丁莓花给油水嗡叫的热锅盖上锅盖,转头看了看门口,背着手挺胸走过来,轻蔑地说,“谁呀,吃了×毛卡着了吗?”杨冬保怒冲冲地盯着她,“看看,你干的好事,牛腿断了,你准备怎么赔吧?”丁莓花顺手抓过墙根的铁锨擎起来,吼道,“赔?赔你娘的大腿!我还想把你的腿给铲断呢。”说着,跳出院门来到街上,瞄准黄牛的另一条未受伤的后腿举锨就铲。
杨冬保多亏反应快,攥着牛鼻桊就跑。丁莓花手中的铁锨杵在旁边的一块石头上,溅起一溜金黄的火星。杨冬保惊出一身冷汗。丁莓花提着铁锨跳着脚冲他大骂不止。“你的黄牛把俺的麦苗都吃秃了,还有脸过来让我赔你的牛腿,想得高门!你要是敢再来上门,老娘非把你的狗腿卸下一条来不可。”
杨冬保牵着牛来到兽医老黄家里,老黄拿出消炎水、止血剂给牛处理伤口。“那个×,真嘎呀。”他递给老黄一支烟,自己也点上一支。老黄笑着说,“你惹谁不好呀,单单惹她?”“都是家里的老娘们看不住牛,缰绳断了不知道,这下可倒血霉了。”老黄说,“要是那娘儿们再用点劲,牛腿就完全断了。”杨冬保担忧地说,“这样会不会落下残疾?”“这也难说,伤得怪厉害,恢复恢复看看再说吧。”“要是耕地拉不了犁,可不就完蛋了吗?”他拽着牛,耷拉着脑袋往家里走,别提多丧气了。
杨冬保也去北山收购长毛兔,在一个山坳小村,他碰到了已收获了一百多斤长毛兔的周运星,便聊起牛腿受伤的事。周运星心肠好,不停地代替丁莓花赔不是,还说愿意承担治疗牛腿的医药费。杨冬保说,“治伤也没有花多少钱,我担心的是来年春耕,要是牛不能拉犁,我到时候怎么耕地?那头牛不白养了?”周运星说,“老杨,你不用担心,到时候你的牛要真的不能用了,就用我的牛耕地,我保管先济你使。”“我真不想出现这样的后果,牛去吃你家的麦苗不对,可弟妹这么使上了铁锨,下手太狠,这简直就是奔着去取这黄牛的小命去的。”周运星说,“摊上了这个恶婆,我也很后悔呀,但怎么治呢?只能忍气吞声凑合着过呗。”
晚上千辛万苦回到家里,周运星顾不得疲累,对丁莓花说,“都是庄邻,做人不能太过分,得理也不能不饶人,杨冬保的黄牛受了重伤,我也很难过,他老婆没有看住黄牛,跑出来到野外撒欢,又不是得为去吃咱的麦苗,畜生懂得什么?咱把它吓唬吓唬赶出麦地就行了,何必做得这么过分?”丁莓花说,“它活该,铲死它正好。”“麦苗嘛,牲口吃点也不要紧,只要根不毁,春天还发。”丁莓花厉声说,“哟嗬,你胳膊肘朝外伸,你不是这个家的人吗?怎么向着外人了?杨冬保是你爹吗?”周运星打着哈欠说,“说话不要这么难听,乡里乡亲,难免胳膊碰着大腿,互相体谅,什么事情也别做绝了。”丁莓花抄起一只白瓷碗,当啷摔在当门里碎了一地,“好,好,杨冬保是你的亲爹,你现在去找你的亲爹吧。”她伸出铁钳般的双手钳住周运星,把他拽出堂屋,拖拉着到了院门口,一脚把他踹到了街上,关上院门上了门闩。“你亲爹对你好,你去找他吧。”丁莓花还在院子里骂骂咧咧。儿子周皮实在堂屋里唬得哇哇大哭。王秀芝和老伴待在自己的房子里吓得不敢吱声。
周运星胸膛里燃着一团火。他在门口踱着步,点了根烟。抽完烟,他轻轻叹息了一声。墙东猪圈旁有两个草垛,一个是麦瓤垛,一个是花生秧垛。他在麦瓤垛上方撕了个洞,钻进去,洞里干燥,暖和,散发着麦草的清香。他很快就睡着了。
周运星房子后面五十米处是一处闲场,两棵苦楝子树上挂满了姜黄色的苦楝果子,冷风一吹,噼啪往下掉。这里支着一盘青石碾,不论早晚,都有人过来碾花生米,豆面。崔双眉碾了一瓢豆面,打着充灯回家,走到麦瓤垛旁时,听到了很洪亮的呼噜声,她吓了一跳,循声用充灯照过去,看到周运星脚朝外,脑袋向里,躺在麦草洞里睡得香,她不禁笑了,伸手握住周运星的脚脖子说,“兄弟,醒醒啊,怎么在这里睡呀?”周运星被摇醒了,雪亮的灯光刺得他睁不开眼。“谁呀,别耽误我睡觉哩。”“家去睡吧,外边很冷哩。”崔双眉把灯光灭了。周运星说,“双眉嫂子啊,嗨,我喜欢在这里睡,这里多好啊,你要不要进来咱们一起睡?”崔双眉撇撇嘴说,“咦唏,是不是被那个烈货从床上踹下来啦?哈哈。”周运星坐起来,把脑袋探出洞口,伸手来拽女人,说,“你进来试试,真的很暖和。”“我才不呢,要进也是那个烈货进来,我哪里有资格呀。”周运星坏笑着道,“啰嗦么呀,快进来,你回家也是独守凉被窝,这里的床铺都给你焐热了。”崔双眉咯咯笑着,触手去拧周运星的耳朵。就听旁边院门咔啷一响,丁莓花从院里冲出来,大喊道,“哪家的浪×在这里卖跩?是不是捞不着男人×憋坏了?”崔双眉闻听浑身一颤,赶紧撒开双腿抱着豆面瓢子飞跑而去。丁莓花几步走到麦草垛旁边,“嗬,真行啊,我说呢,把你支出院子敢情是你巴不得哩,这里多好啊,又避风,又暖和,还有母狗过来骚情着,恣死你个王八蛋。”周运星早已脑袋朝里蜷缩身体装睡,任女人说什么也不动声色。丁莓花讽刺挖苦一番,才心满意足地回到院子里。
翌年春天,黄牛伤口已经长好不假,但牛走起路来,右后腿拖拉着,根本无法抬起来一步一个脚印,基本只有另外三条腿发挥作用,伤过的那条腿等于报废了。杨冬保心疼得掉眼泪,勉强给牛套上梭头,安上犁铧,黄牛也能拉着犁走,但走走停停,垄沟歪七扭八,也有耕到的,也有耕不到的,就像闷了一锅米饭,但夹生着,没有米饭应有的味道。杨冬保耕了一会儿,脸拉得很长,只能给牛卸下梭头,站在地头干瞪眼。他想,这头牛算是完了,只能卖给屠宰场杀肉吃了。他越想越恼,把自己的婆娘痛骂了一顿,稍稍出了口气。婆娘说,“谁给铲瘸的谁给赔,不然就去告她去。”杨冬保说,“能死你,告她?这样她都势不得宰了你,你要是告她,她非吃了你不可,骨头渣都不剩,你信不?!”他婆娘吓得不吭声了。
他走到周运星家的地里,周运星的大黑牛犁地飞快,二亩地一个上午快完成了。周运星看到杨冬保愁眉苦脸的样子,他的心也沉下去了。他把牛停下,鞭子掛在犁把上,说,“老杨,我说话算话,你先牵牛去耕你的地吧。”丁莓花一步跨过来,说,“咱的牛凭什么给他使?”周运星说,“我给老杨说好的,他的牛不能用了,咱的地也快耕完了,给他使使还少了咱什么吗?”杨冬保说,“弟妹,我也不白用你家的牛,我给你钱。”丁莓花说,“别什么钱不钱的,你以为你有几个臭钱就了不起了?”“弟妹,我家的牛吃了你的麦苗,牛不会说话,我替它向你道歉,它要是能磕头,我就会让它过来给你磕头,要不我给你磕头赔罪还不行吗?”说着他眼含泪水扑通跪下来了。周运星慌忙把他拉起来,说,“哎呀老杨哥,你这是何必,这是何必呢,你这样真像在我心上扎了一刀。”他把老杨拉到一边,指使黑牛拖着犁铧向老杨地里走。丁莓花飞跑上去和他撕扯。连一个老娘们都降不住,周运星在老杨面前感到丢了面子,火气也上来了,放下犁铧,朝女人胸口拱了一拳,丁莓花一个趔趄坐在地上,她很快爬起来,疯魔了一样恨不得把男人撕成碎片。周运星又是一拳,丁莓花重重地跌坐在地上,大哭大叫,手脚刨凿,飞沙走石,尘土飞扬。杨冬保痛苦地皱着眉头,连连对着周运星摆手,“咱不犯如啊,不耕了,不耕了。”周运星重新托起犁铧,说,“老杨哥,走,我说话算话。”
一贯在家中说一不二的丁莓花竟然挨了自己男人两拳猛揍,她还有何颜面在蜂村待着?她披头散发,汗津津的脸上一道道灰土,鞋子也被石块划破了,她也不在意了,从地里回到家后,紧着收拾了自己的两身衣物,裹成一个小包袱挎着,头也不回回娘家去了。王秀芝和老伴闷在西屋里,也不敢问,也不敢看。周皮实放了学,见冷锅冷灶,就跑到王秀芝这边。王秀芝给他卷了个煎饼,他一边吃着,跑到街上玩耍。
周运星给杨冬保耕完地已经落日时分,杨冬保让老婆在家里准备了酒菜招待周运星。周运星慢慢喝大了,结婚多年来所受的憋屈在心里翻腾着,急欲一吐为快。杨冬保并没有顺着他的话火上浇油,反倒称赞丁莓花勤劳吃苦,是过日子的好手。周运星知道杨冬保是在安慰他。回到家里,到父母房间里坐了一会儿,王秀芝告诉他,丁莓花挎着包袱出了门,不知是不是回娘家了,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周运星愤怒道,回就回吧,离了她还活不成了?过了三天,丁莓花还没有回来,一日三餐虽有王秀芝照料,地里的活儿却落下了。父亲周长裕好面子,不愿意让人飞短流长地整天叽歪儿媳妇让儿子揍跑了,嘱咐周运星宁愿耽误一天外出干活也要去把丁莓花叫回来。周运星答应再干一天,就停工,专门去岳丈家里走一趟。
丁莓花赌气来到娘家,过得也不顺妥。她的弟弟和弟媳并没有和父母分家,住在一个院子里,一个锅里摸勺子。刚过了两天,弟媳就千方百计给她甩脸子。弟媳一连生了三个女孩,又怀孕了,家里因超生罚款,日子过得艰难,无缘无故饭桌上又添一张嘴,弟媳如何忿得过。三天过去了,丁莓花如坐针毡。她母亲劝她赶快拎着小包袱回婆家去,别在这里添乱了。这里孩子哭大人叫的,多让人心烦呀。可她又抹不开颜面。当初心高气傲地出来,是想跟周运星杠一杠的,哪能就灰溜溜地一声不响地回去呢?她晚上闷声躺在小床上,暗暗期盼周运星快来接她,向她赔礼道歉,她赚足面子才能回。即便不给她赔礼道歉,她也不会计较了。她想起出嫁之前,她和父母、弟弟,一家人和和睦睦,日子过得多舒心,一晃多年过去,早已物是人非,令人感慨万端。
早饭后,她帮着父亲向地里运了三车粪,就已经快晌午了,远远看到村前的那条直路上,一个男子骑着自行车向村里驶来。看他身形轮廓,像周运星。她心里涌起一股很复杂的感情,低下头,等待男人走到自己身边,笨瘩瘩地对她说,“孩他娘,跟我回去吧,你一走,家里都乱套了,这个家一霎也离不开你呢。”她必定会嘴巴不饶人地吵他一顿,才像个皇后一样跳上自行车后座,跟他返程。
来人并非周运星,而是周运星本族一个堂弟。“嫂子,快随我回去吧,什么也不用你拿了。”在路上,堂弟告诉她,“运星哥出事了。”她感到浑身一沉,差點从自行车后座出溜下来。堂弟说,“嫂子你忍着,抓紧车架,很快就到家了。”
她记不清是怎么走进自家院子的。院子里有很多人。脸色哀戚。周运星躺在堂屋正中的矮床上,脸上盖着一张白纸。她扑通一声跪坐在床前,呼哧呼哧大喘着刚嚎哭了几声,就昏倒了。婆姨们围上来,掐人中,在她脸上拂凉水。她醒来后,拖着粗嗄的长腔大哭,“哎呀,俺那可怜的男人呀,俺最后也没能见上你一面呀。”这一长嚎,把婆娘们的泪水嚎出来了,她们红着眼眶纷纷扭头抹眼泪。公婆两人早已经哭过了,王秀芝躺在西房的床上闭着眼睛微弱地喘息着,周长裕萎缩着身子瘫坐在西房门槛上,两手抱着脑袋,两肩颤抖。周运星的姐姐也从婆家赶来了,手里拉着侄子周皮实,坐在床边安慰着母亲。周皮实已经十四岁了,读小学五年级。看到大人们都在掉泪,他知道自己的父亲已经不在了,也哇哇地哭起来。
周运星是前一晚带着收购的三百斤左右的长毛兔返程,路上经过一个转弯的陡坡下坡路段时,天黑看不清路,连人带车跌落路边悬崖。天明后,被一个在山谷里采集药草的老汉发现,人已经不行了。采药老汉招呼路人帮忙把周运星抬到路边。杨冬保和本村的几个汉子正好经过这里,便给村里有电话的人家打电话通知周运星父母,周运星本族的几个堂弟在镇上雇了一辆小货车来到现场。已经有当地派出所民警看了现场,接着法医来到,勘验后给出了坠崖的结论。
丁莓花很长时间都沉浸在丧夫之痛中,不过并不妨碍一种说法在村里流行:周运星是个好人,好人不长寿,他是被丁莓花克死的。假如在以往,闻听这样的风言风语,丁莓花早就会一蹦三尺高,在大街上泼天泼地骂开了。她是一只肥大的火药桶,只要一粒小小的火星就足以让她爆炸。李婆婆出于好心,曾经好言劝导丁莓花跟着她“信耶稣”,她对众人许诺说,只要丁莓花信了耶稣,就不会这么恶了,耶稣一定会把她收拾得服服帖帖的。老太太跷着小脚蛮有把握地来到丁莓花家的院子,丁莓花在地里锄草未回,她便坐在王秀芝的屋子里等待。把这想法给王秀芝说了,获得王秀芝大力支持。“那个×,是得让主来管管了,也只有主才管得了,管得住。”王秀芝嘴巴贴在李婆婆耳朵上如是说。“嗯,嗯,对极了,”李婆婆瘪着嘴巴不住地点头。不久,丁莓花风风火火回来了,李婆婆当即表明来意,未曾想丁莓花当即大怒,“让我信耶稣?你知道信耶稣的都是什么人吗?不是有病的便是有灾的,我身体棒棒的,我不偷不抢,凭着自己的双手赚饭吃,凭什么让我信主?我看你个老嬷嬷真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干……”还没等老太太解释,丁莓花便劈头盖脸对她大骂。老太太一看自己不是对手,口中念叨着“污秽的言语,一句不可出口,只要随事说造就人的好话,叫听见的人得益”,落荒而逃。——但这次不知是丁莓花没有听到传言,还是装作充耳不闻,总之,她没有什么反应。麦收后,传来了让村妇们惊讶的消息:丁莓花已经随着李婆婆“唱唱了”。每晚在李婆婆家聚会的信徒们,见到了一个驯顺的垂首侍立的丁莓花,她似乎有些害羞,有些胆怯,但她是虔诚的,认真的,用李婆婆的话说,“痛改前非,好好修行,”“只要专心靠主,谨遵训诫,一定会护佑人丁兴旺,日子红火。”
接下来的二十年间,似乎应验了李婆婆的预言。丁莓花尽心侍奉公婆,抚养孩子,像周运星一样学会了去北山贩卖长毛兔,这项生意慢慢式微后,她又去黑龙江,在一家砖窑厂做工。此后还贩卖过水果蔬菜,在城里做过建筑小工,清洁工,保姆。她没有以前那么胖了,但也说不上瘦,体格壮,能吃能睡,干活效率高,无论干什么,都有一番小成就。周皮实初中毕业后,到城里学了厨艺,在酒店打了几年工,便回来在镇上开了一家餐馆。虽然谈不上日进斗金,但应付生活不成问题。杨冬保的婆娘看到周皮实又有手艺,人长得英俊,又有身个,也摒弃前嫌,托李婆婆把自己的三女儿银环介绍给他。杨冬保倒犹豫不决,对自己的婆娘说,“那小伙子好是好,就怕银环过去后受那烈货的窝囊气。”他婆娘说,“那烈货已经让主制服了,学好了,你别前怕狼后怕虎的。”这桩媒一说即成。李婆婆在周皮实的结婚酒宴上拉着丁莓花母子的手,说,“好呀,太好了,听老身我的话管保没有错。”
银环给周皮实生下一儿一女,可谓给丁莓花的日子锦上添花,令人称羡。一双小儿女聪明伶俐,越长越可爱,杨冬保夫妇也觉得脸上有光。
儿子周慧生考上初中那一年,周皮实就已经给他攒了一笔钱,足够在县城买一套房子。他对银环说,“接下来,要给儿子攒钱买车,你看买什么牌子的好呢?”银环说,“得把目标定得高一点,最起码也要考虑宝马吧,这样我们干起活来才有动力,”周皮实说,“说得对呀,说不定等到儿子结婚那时候,宝马都成了大路货了呢。”银环说,“所以我们要加油啊。”
丁莓花应聘在市里一位退休局长家里做保姆。她勤快,诚实,厨艺好,很得这位刘老汉的赏识。刘老汉老伴去世多年,只有一个女儿,女儿一家又早已移民加拿大。每年,刘老汉都要去女儿家过上两个月。两个月一到,又嚷嚷着要回来。这一年夏天,刘老汉把丁莓花的身份证要去,给她办理了护照,带着她一起去了加拿大女儿家。丁莓花未曾料到这辈子还有机会出国逛一圈。这事在蜂村也成了新闻。村长都特意去拜访周长裕王秀芝老两口,表达祝贺。
刘老汉了解了丁莓花身世后,有意和她结成秦晋之好,为此特意带到国外女儿家,让女儿参谋参谋。女儿通过两个月的实际接触,基本同意了老父亲的选择。不过丁莓花暂时还不知道这个消息。刘老汉准备回国后,找个最恰当的时机袒露心迹。
从加拿大回来后,丁莓花接到儿子的电话,要她回村一趟。一个不妙的消息笼罩了丁莓花的心头:孙子周慧生查出患了白血病。秋季开学不很久,周慧生慢慢变得脸色苍白,身体虚弱,上体育课跑圈的时候,忽然晕倒了。周皮实并不相信市立医院的诊断结果,又带着周慧生来到省城和京城,辗转数家大医院,得到的结果都是相同的。一家人的心都揪起来又沉下去。
周皮实选择在省城住院治疗。没有多少时日,为周慧生积攒的买房买车的钱就像流水一樣从卡里往外跑。亲朋好友都借遍,维持了一段时间,周慧生又转到了市立医院。有一个黄昏,李婆婆在街上看到丁莓花回村了,就紧忙来到丁莓花家里,劝说丁莓花给周皮实和银环捎信,要他们两口子也要靠主,唱唱,做礼拜,“相信主也能救周慧生。”丁莓花连日在医院照料孙子,睡眠不足,晕晕乎乎的,走起路来感觉脚下轻飘飘的,心里总是觉得堵了一块石头一样。看到李婆婆,她感觉心里的那块石头猛登燃烧起来了,喉咙灼烧,嗓子发痒,她一张嘴巴,污言秽语像一桶大粪兜头朝李婆婆浇去,“你真个是丧天良的恶婆婆,要不是你拉拢俺信主,哪里捞着俺孙子得病呀,都是你这个恶鬼做的孽啊,今天你倒还有脸过来,还想祸害俺儿子儿媳呀,我,我今天跟你拼了,”说着张牙舞爪地向李婆婆扑去。
幸亏丁莓花头昏脑涨,立步不稳,还没有得势,自己先跌倒了。李婆婆逃过一劫,屁滚尿流逃走了。“啊呀,了不得了,那个烈货又犯癔症了,快躲得远点啊。”她逢人便这样呼吁。全村人很快知晓丁莓花又恢复了老样儿,谈“丁”色变,吓得往后躲避。
周皮实的徒弟、在饭馆打工的王许在镇中学组织了一场捐款活动,募集了一万一千块钱。接着就在蜂村大街上支起了捐助横幅,摆上募捐箱。人们忌惮已经“恢复原样”的丁莓花,远远站着看王许口干舌燥宣讲,并不靠前。李婆婆出于善心,想捐助一百元,又怕走到捐助箱那儿被丁莓花挠着,吓得在院门口藏头缩尾。王许感到很纳闷,回头向周运星的堂弟们打听情况。得知了内情后,他拿起话筒说,“老少爷们婶子大娘,今天我们是为白血病患者周慧生捐助,没有谁会找你们的麻烦,一方有难,八方支援,这是中华民族的优良传统……丁师娘也许早先有得罪大家的地方,望你们不计前嫌,发扬慈善精神,扶危济困,你们的每一份爱心,周慧生都将铭记在心,在此,我代表周慧生给大家鞠躬了……”人们都放下心来,说,这小伙子说得不错嘛,好口才呀。都纷纷走近捐款箱献爱心。李婆婆瞅前瞧后,没有发现丁莓花,赶紧把钱塞进箱子里,茁茁地跑了。
丁莓花并未到捐助现场,她拿着几件衣服一大早就返城照料孙子去了。她对周皮实和银环说,“你们两个不能在病房里耽误了,得回饭馆,好好做生意,一天也不能落下,指望你们赚钱给慧生出药费呀,医院这里就由我来顾看了。”周皮实和银环含泪而去。
刘老局长坐在阳台上抽烟,闷声不响。窗台上的鸟笼里,那只画眉鸟叫得欢实,他好像也没有听到。已经一周没有丁莓花的消息了。打她电话也不接。他不免焦躁。如果再没有消息,他就打算跟家政公司联系,看看如何处理。他实在不忍心把她辞退。刘老汉心目中的丁莓花和蜂村人心目中的丁莓花完全不是一个概念。在蜂村,丁莓花性格和为人可谓泥沙俱下,而在城里,在刘老汉家里,好像有一张目数很大的细格网,把坏的部分过滤掉了,出现在刘老汉眼前的,是一个温顺、健康、勤劳、诚实、善解人意的女人,说起话来也慢声细语,简直是完美无缺。刘老汉经历过好几个保姆,心里自有一杆秤。这样的女保姆打着灯笼也难找。心生爱意也是难免。尤其得知丁莓花已经单身几十年了。女儿打来电话,问了老爸的身体状况后,少不了要关心关心丁莓花。老汉没敢说实话,免得让对方担忧,只说丁阿姨很好。女儿问有没有对她兜底,老汉说,先不急,到了该兜底的时候自然会说的。女儿并没有听出什么弦外之音,自然也放心了。
他回到客厅,喝了两杯茶,躺在沙发上眯了一会儿。刚坐起身来,茶几上的手机刺耳地鸣唱起来。电话是家政公司的小宋打来的。“刘老伯,丁阿姨上街买菜被一辆小货车撞了,已经送到医院,所以她要耽误些日子……”刘老汉心说她早已耽误了很多日子了,他只是没有说而已。看来,丁莓花还在这个城市里,不过,她到底在忙什么呢?
刘老汉在小区门口的超市买了个水果篮,又在花店买了一束康乃馨,打车去了医院。小宋正在走廊里电话联系丁莓花家人。丁莓花躺在病床上,吸着氧气,仍然昏迷不醒。据交警部门透露,撞人的小货车肇事逃逸了,目前办案人员正在调集证据,派人追逃。刘老汉木呆呆坐在对面空床上,看着脸色苍白的丁莓花,神思恍惚,不敢相信眼前一幕。据他了解,这女人向来感觉灵敏,谨慎小心,出门办事从来未出过什么问题。今天这是怎么了呢?
走廊里,他看到小宋向他招手,便走出病房。小宋说,“我带你上十三楼看看去。”刘老汉说,“看什么?”小宋说,“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电梯在他们楼层停住,电梯门打开,刘老汉和小宋走进去,门缓慢地关上。小宋一边接电话,一边在控制键上摁了几个数字。电梯嗡嗡嘶鸣着向上爬升。
责任编辑:段玉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