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这里讲给你听

范泽木

一

公交车在路边的停靠站停住，发出“吱嘎”的响声。阿甲双手托了托背后的书包，懒洋洋地走下车，像刚从考场里走出来。

车倏地开走了，留下一股淡淡的青烟。阿甲四下看了看，从地上捡起一根树枝，把树枝当宝剑，对着路边的铁栏杆又削又砍，他幻想自己是个武士，这些铁栏杆就是他的对手。

阿甲的脚步很慢，比夕阳下坠的速度还慢。他不急着回家，反而想把回家的时间拖得无限长。从下车的地方到乌石村约1500米，阿甲第一次独自面对这段路，感觉熟悉又陌生。

国富现在正在干什么呢？要么在做作业，要么在玩游戏。

本来回家的这段路属于他和国富，现在国富妈妈带着国富住到了镇上，这段路成了阿甲一个人的。

阿甲走到村口的停车场，只见一辆辆大巴车井然有序地停着。戴着红帽子的游客排着歪歪扭扭的队伍，跟在导游的小旗子后面。在一群导游中，他看到了小美姐姐，她擎着一面小红旗，腰上别着一个扩音器，对刚下车的游客们说：“欢迎大家来到乌石村……”

几位导游中，阿甲最喜欢小美姐姐，因为她的普通话最标准，声音还清澈。阿甲跟在小美姐姐所带的游客的队伍后面，往村子里走去。到了一个路口，阿甲岔进了小路，往爷爷住的三合院走去。

二

爷爷把一块红薯洗干净、擦干，递给阿甲，说：“家里收红薯了，你吃一块。”阿甲嘎嘣嘎嘣咬着红薯，很甜。他问爷爷：“爷爷，咱们什么时候住到镇上去？”

爷爷惊讶地抬头问道：“咱们在村里住得好好的，到镇上去干什么？”

“国富的妈妈都住到镇上去了。”

爷爷像投篮似的，把一块红薯准确无误地扔进箩筐里，说：“国富妈妈那是到镇里上班去了。”

“她说是为了方便国富上学。”阿甲回应道。

“哪有这事，你现在不是也很方便嘛，坐15分钟的车、走10分钟路就回家了。”爷爷不以为然道。

阿甲怏怏地说：“住到镇上可以提高学习成绩。”

“我看你是觉得村里没伙伴玩才想住到镇上去。”爷爷说完，双眼直勾勾地盯着阿甲的脸。

阿甲羞愧地笑了起來。

小美姐姐的声音从三合院的左厢房那边传来，接着，她的小红旗从墙角冒出来，然后游客陆陆续续地也冒了出来。小美姐姐关掉扩音器，跟阿甲打招呼：“阿甲，你回来啦！”阿甲咧开嘴笑着，点点头。游客们已经散落到三合院的各个角落，有的在看三合院的简介，有的探头往三合院的天井里看，有的拿出手机拍着乌石墙上的爬山虎。

不一会儿，小美姐姐挥着旗子走了，游客们也跟着离开了。三合院又恢复了宁静。天井旁边的樱桃树直挺挺地立着，迎接黄昏的到来。

三

周末，乌石村游客量会猛增。阿甲早晨刚睁开眼睛，就听到停车场那边隐约传来汽车的喇叭声、导游们的说话声。

“各位游客朋友，这座三合院建于清末，墙壁由乌石垒成。乌石也叫玄武石、火山石……”

乌石村是个古村落，民居以千年不化的火山黑石垒成，整个村庄形如燕窝。整个村子大力发展农家乐，远近闻名。

阿甲穿衣洗漱后，噔噔噔下楼。奶奶到地里干活去了，爷爷在院子里刨着一根粗粗的木棍，转头说道：“早饭在锅里，快去吃吧。”

阿甲端着饭走到门口，边吃边问：“爷爷，家里能不能装宽带？”

爷爷直起身子说：“你爸爸说过了，不能装宽带。装上宽带还了得，你就一天到晚钻到手机里了。”

阿甲心凉了半截，看来爷爷不会住到镇上去，也不会装宽带。他味同嚼蜡地吃了早饭，慢吞吞地拿出作业，在院子里写了起来，脑海里浮现出国富夸夸其谈聊“吃鸡”的画面。这些画面像有黏性似的，粘在脑海里，掸[dǎn]也掸不走。

阿甲索性放下作业，在村里漫无目的地逛起来。游客们在巷子里拍照，在院子里荡秋千，高兴得像孩子。

阿甲对村里的景点已经烂熟于心，不过听小美姐姐用清澈又标准的普通话讲一遍，感觉又有一些不同。他跟着小美姐姐，从停车场出发，沿着水泥路走到村中央的祠堂，又从祠堂右边的小巷走进村里，从村里出来后到了香樟公园，又从香樟公园走到商业街，最后返回停车场。游客们进入各自预订的农家乐，小美姐姐这一波的接待工作就结束了。

“你不做作业啊？”小美姐姐问阿甲。

“下午做。”阿甲挠了挠头，不好意思地回答道。

“你给我举旗子吧，下一波客人又要来了。”

阿甲接过旗子，心里暖流汹涌，因为他早就想帮小美姐姐举红旗了。

四

又一辆旅游大巴穿过山坡上的茶园，来到停车场。阿甲举着旗子，飞似的往停车场跑。待汽车停稳，游客们蜂拥而下。

转到香榧[fěi ]树脚下时，小美姐姐轻轻地拍了拍阿甲，说：“你先帮我拿着扩音器，我去下洗手间。”

阿甲接过扩音器，脑袋里冒出一个想法，突然心跳加速、面红耳赤。他看着眼前的游客，基本都是年过半百的爷爷奶奶。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缓缓地吐出来，用颤抖的右手打开了扩音器。“小美姐姐不会骂我吧？”他有点儿犹豫。可这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啊。

阿甲清了清嗓子，脑子一片空白。游客们有的站着发呆，有的掏出手机拍照，还有的在聊天。阿甲终于下定决心，把扩音器的话筒凑到了嘴边，说：“这棵香榧树已经有1000多岁了，号称‘千年榧王。本来它有6层楼那么高，后来上半截枯萎了，现在只有3层楼高了。”

“咦，小朋友讲得蛮不错的。”爷爷奶奶们夸赞道。

阿甲顿时心里有底了，他左手举着旗子，用右手把扩音器别到口袋里，继续介绍道：“传说这棵香榧树着过火，可奇怪的是，这棵树一着火，本来晴朗的天空忽然阴云密布下起雨来，把火灭掉了，人们都说是村里的本宝殿显灵了。”

这是阿甲小时候听奶奶说的，他一激动就讲了出来。爷爷奶奶们听了之后频频点头，说：“还有这样的事啊！”

“阿甲，你都当起导游来了。”小美姐姐走过来，惊喜地看着他。

“你带的这个徒弟不错，讲得可好了。”一位奶奶对小美姐姐说。

阿甲全身热乎乎的。半晌，他才恋恋不舍地取下扩音器递给小美姐姐。队伍继续往前，阿甲高高地举着旗子，昂首挺胸，步伐有力。

把游客送走后，小美姐姐看着阿甲说：“你刚才讲的故事从哪里听来的，我都不知道，导游词里没有。”

“奶奶告诉我的。”阿甲脚步轻盈，心里乐滋滋的。

旅游大巴来来往往，阿甲把旗子还给小美姐姐，说：“小美姐姐，我先回家做作业，明天能再让我举旗子吗？”

小美姐姐爽快地应道：“没问题啊，明天还让你介绍景点。”

五

又到了周五，下午放学时，阿甲凑到国富耳边说：“国富，你上次不是跟我说有一个顺口溜视频很搞笑，我能看看吗？”国富左顾右盼，悄悄地说：“走，到我家看。”

穿过南街，往右拐进一条巷子，就到了国富家。国富麻利地打开手机，打开短视频软件说：“你看。”

阿甲凑近一看，原来是一個摆地摊卖抹布的年轻人，戴着耳麦，穿着白衬衣、黑西裤。只见他把抹布往地上一扔，一边往抹布上跳，一边富有节奏地对围观者说道：“小伙子家的抹布啊，你踩不坏来踹不坏，十年八年用不坏，还能传给下一代。”把围观者逗得哈哈大笑。

阿甲把手机还给国富，准备坐车回家。国富一把拉住他，问：“你爷爷什么时候住到镇上来啊，我们一起玩游戏啊。”

阿甲沮丧地说：“我爷爷是不会到镇上来住啦。”

说完他快马加鞭地赶回乌石村，拿出作业，在门口奋笔疾书。

阿甲完成了作业，就朝小美姐姐奔过去。小美姐姐一看到阿甲，就把小旗子给了他，对游客说：“这是我的小徒弟，阿甲，哈哈哈。”

转到香樟公园，小美姐姐对阿甲说：“你来讲解吧。”

阿甲接过扩音器，上次的紧张感又布满全身。他仿佛要喘不过气来，然而又有一股强大的力量牵引着他往前，心脏仿佛要跳出来了，怦怦怦，猛烈作响。阿甲一咬牙，豁出去了，他有点儿颤抖地打开扩音器，说：“香樟公园景色好，东有凉亭西有草，还有树叶飘呀飘，你坐秋千我说笑，前有炊烟上有鸟，大家争着来拍照。”顿了一下，他又说：“香樟公园人人爱，枫叶红来桂花开，樟树摇摆花常在，道路畅通便往来，操场整洁一块块，大家都把作物晒。”

“说得好。”有的游客叫好，有的游客鼓掌。

阿甲又是羞涩又是得意，恨不得在原地转起圈来。

小美姐姐收起手机，说：“讲得太棒了，我要把录的视频传到网上。”

把客人送到停车场，他们纷纷找到自己预订的农家乐。阿甲喜滋滋地对小美姐姐说：“姐姐，我先回了。我要回家多写一些顺口溜。”

阿甲像个小牛犊似的，歪歪斜斜地向家跑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