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辫子(短篇小说)

2020-04-20杜景玉

当代小说 2020年3期
关键词:大平辫子理发店

杜景玉

秀春是在和朱大平出现感情危机后开的理发店。

十几年里,秀春几乎天天守在店里,除非節假日,或者有事脱不开身。刚开始那几年,有不少年轻人来,现在,大多是中老年人,孩子,相邻五金机电市场的生意人,还有建筑工地上的民工,年轻人都去了美发店,他们认为上档次。她也不争,该来的不用喊也来,不想来的拉也拉不进来。干多干少,总比闲着强。人一闲着,就得病,得胡思乱想的病。眼不见,心不烦。她早饭在家里吃,中饭和晚饭在店里吃,很简单,有时买两个包子,有时下一碗面条。朱大平曾经有一辆大车,前四后八,天南海北地跑,大都是拉棉纱,从浒城拉到无锡,苏州,回来时再配上其它货物。浒城有一百多家纱厂,有充足的货源。他们一年也见不多少回面,总是离多聚少,要不是因为孩子的拉扯,似乎不是一个家。他们有两个孩子,儿子在外地读大一,女儿在浒城中学寄宿。

不夸张地说,经她的手剃掉的头发有一麦秸垛还要多。它们分别长在不同的头上,胖的,瘦的,老的,少的,秃顶的,养分不一样,质地就不一样。面对那些不同的头颅,她一视同仁,像一个园艺师,精心地修理那些花草,剪枝,打杈,除草,施肥,整个过程是享受的,愉悦的。通过修剪,那些人变得更加年轻,更加漂亮,潇洒,她会像小学生考出好成绩一样满足。十几年的时间,她养成一个理发师该有的良好生活习惯,总是将自己收拾得利利落落,将店里收拾得整整洁洁的。还有,她的手艺精湛,理的平头最好,有角有棱,深得中年人的喜爱。她还烫发,染发,刮脸,甚至会扎辫子,什么麻花辫,蜈蚣辫,道姑头,花苞头,马尾辫,蝎子头,无一不精通。麻花辫,虽然是常用发型,却给人以纯真的感觉。再比如蝎子头,兼具复古和时尚的发型,好看又浪漫。可惜,随着生活节奏的加快,现在很少有年轻女孩留辫子。这让她有几分失落,似乎扎辫子这门手艺要绝迹。其实,这也给她带来好名声,那些曾经年轻过的女孩都还记得她,夸她的手艺如何如何地好。她呢,也很珍惜这些好名声,收藏着那些曾经铰下来的辫子,一条又一条,最长的有一米六,短的六七十公分,有的粗壮,有的纤细,有的很黑,有的发黄。她将它们分别装到塑料袋里,为了不变质,再真空包装起来。她觉得剪掉的辫子,如同树上掉下来的树枝,因为失掉水分和养分,迟早枯萎,落叶,失去生命力。

她也曾经有一条大辫子,粗而黑,在后背上摆动,像是一个娃娃在爬动,每当它爬动一次,她的心大声地跳一次。只有生长在头上,它才会有生命力,才有光泽,有分量。后来,她和朱大平离婚,一剪刀下去,它便没了生命,死掉了。它的生命是和她的手联系到一起的。她有些后悔,认为她的那双手就是扼杀它生命的刽子手。她总是怀念那些扎辫子的岁月,怀念那些扎辫子的人,怀念辫子,没舍得卖,把它们统统收藏起来,已经九十九条,如果再加一条,凑够一百条,她有个想法,办一个辫子展览,把那些曾经妖艳的,生动的辫子亮晒出来,伸展开来,让你根据辫子去判断一个女人,身材高低,健康与否,脸蛋是否漂亮,肤色黑白。无论她是一个怎样的女人,都会因为有一条辫子精彩过,轰烈过,痛苦过。展览一定会成功的。她对自己说。

一个夏天的夜晚,到了收工的时候,店里来了一对母女。女孩子三十岁左右,母亲和秀春差不多的年龄。女孩说,姨,我想让你帮个忙,把俺妈的辫子剪掉。秀春理发的十几年里,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糟糕的头发。女人留一条独辫子,虽然粗壮,却开始发黄,辫子里面的发丝已经粘连到一起,脏兮兮的,长在外边的发丝,刺出来,像是逃离,蔓延,捆头发的红头绳早已失去颜色,变得油腻腻的,而且,还从里面发出一股刺鼻子的酸味,像一把钓鱼钩,总想把她的胃扯出来。十几年里,她理过无数的头,铰过很多的辫子,没有眼前这个女人的再够恶心人的。秀春扭过脸去,想呕吐,却吐不出来。她曾经去病人家里剪头,那是一个老太太,因为住院,身体虽然虚弱,可是干净,无论是老太太身上,还是屋里,没有一点味道。那是一个爱干净的老太太。

女孩说,姨,我多给你钱。

你在家给她洗洗,拿剪子铰掉就行。秀春不想接这活儿。

求求你。女孩的脸红起来,眼睛里似有愧疚。

女人坐在木联椅上,一动不动,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她虽然骨骼大,却有点瘦弱,左边的颧骨上长三颗痣,一大两小,大的在中间,小的在两边,分布均匀。大的应该是颗母痣,小的两颗是子痣。秀春记得奶奶曾经说过,母痣会繁殖。女人似笑非笑,不眨眼地看着秀春,看得她心里发毛。秀春没见过这么没礼貌的人。女儿说,妈,听话,让这个姨把辫子铰掉。女人的右手紧紧地攥住辫子,摇着头。女儿说,这个姨的手艺很好,她给你洗洗,再剪掉,做一个好看的发型。女人还是不撒手,摇头说,我什么发型也不要,只要留住这条辫子。女儿说,这个姨给你做一个烫发,既好看,又洋气,我爸一定会喜欢的。女人说,我什么发型也不要,你爸不会喜欢的。停一停,她又说,你爸就喜欢这条辫子。女儿对秀春说,四年了,不梳头,也不洗头。秀春说,他们离婚了?还是你爸出发了?女孩的眼睛开始红起来。秀春很后悔说这种话,怕是揭了人家的疤,自己却感到疼起来。

僵持了好大一会儿,女人就是不从。女儿也无计可施。秀春对女孩说,啥时候做通工作再来吧。其实,她有点累了,却不好意思撵她们母女走,视顾客为上帝一直是她开店的理念。女儿有点着急,一把攥住母亲的左手,想把她拉到转椅上。女人吓了一跳,惊恐地看着女儿。女儿把她死死地按进椅子里,对秀春说,姨,来吧。秀春疑惑地拿起剪子,手有点哆嗦。在她快要下剪的时候,女人甩开女儿,霍地站起来,向门口跑去。秀春被女人的举动吓到了,剪子掉在地上。她没想到女人会有这么大的力气。女儿反应快,一个箭步追上女人,攥住她的一只手。女人的另一只手死死地拽住门框,无论女儿使多大的劲,她咬紧牙关,始终不松手。女儿没办法,只得哀求说,求求你,给我长长脸,把它剪掉吧。女人摇着头,脸涨得通红。不,不,不。女人的声音很大,声嘶力竭,在半条街筒子里流淌。女儿不再强硬,但是,她的手还是没有松开。秀春说,天不早了,我该收工了。女儿松开母亲的手,嘴里喘着粗气。秀春心里很不是滋味。

天气太热,生意淡了不少,那些洗洗染染的小事,都在自己家里做了。前几年,染发都是到理发店,现在,一洗黑的广告做得满天响,说什么没有化学成分,无副作用,不致癌,鬼才信呢,只要着色,就含有化学药品,就有副作用。广告吹得呜呜响,有人相信了,不再来理发店。秀春落得清闲,看看手机,抢抢红包。抖音里有好多结婚的视频,千奇百怪。有一个姣好的女子,嫁了一个矮子。视频上配字说是嫁给了爱情。有一个帅男孩,娶了一个傻子。在一个婚礼现场,一桌男孩子都戴着绿帽子,舞台上正在举行婚礼,配字是:前女友结婚。还有一个女孩,结婚的当天,发现放不下前男友,撒腿跑了。结婚本是件严肃的事情,嫁对了,娶错了,也许是因为老天打一个盹,成就一桩错误或者正确的姻缘。

偶尔会想到和朱大平生活的十多年,酸甜苦辣咸,样样滋味尝遍。朱大平除了跑车,很少回家。有人告诉她说他在外边有女人,她根本不信。朱大平为人迂讷,话头不多,每月按时给家里生活费,给孩子学费,怎么会有外遇?她曾经跟他跑一个月车,也没有发现有什么异常。朱大平很勤快,很客气,越是客气,越让她觉得异常,却又抓不到证据。她在车座后边的被子上发现几根女人的头发,黄黄的,蜷几道弯。她似乎抓到证据,质问他,他說是客户的。女客户的?她冷笑道。他开着车,异常镇定。一路上,她赌气不和他说话,心里起满疙瘩,憋得难受。回来的时候,他们配了一车货,有化工,有铸造,还有一些日用品。半夜的时候,朱大平打盹,结果差点把车开到沟里。她再也没有跟过车。有一次,她听别人说,朱大平喝醉酒,说他是故意的,吓唬她,不让她跟车。不会有事的。朱大平对那人说。朱大平是个开车二十多年的老司机,连一只鸡都没有轧死过,怎么会出现这种情况?她的心酸起来,开始张罗理发店。

半个夏天,秀春的心都很不平静。她觉得茫然,如果把生活比作茫茫大海的话,她驾一叶扁舟,无目的地在海上行驶。还好,有一个戴眼镜的男人时常到她的店里坐坐,理发不理发的,陪她说说话。男人的话不多,说话慢条斯理,却很受听,像这个夏天的冰棍,有降温作用。有一天,下了一天雨,直到下班,雨还在下。她打着雨伞,想步行回家,走没多远,他开着那辆半新不旧的轿车等她。她没有犹豫,坐进车里。眼镜是个忧郁的男人,吞吞吐吐,欲言又止。她的嘴也变得笨拙起来,想说点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那些话在肚子里像蝌蚪,来回游动,弄得她浑身不自在。从那以后,眼镜常常开车等她。在顺河街,她总是最后一个关门,每次,都会鬼使神差地坐到他的车上。他不说话,也不看她,扔掉烟头,挂挡,起步,开车。她家在郊区,离理发店有好远的距离,中间会经过一段窄路,两边是地,长着绿油油的庄稼,夏虫在叫,弄出很大的动静。男人停下车,熄了火,头靠在背上,燃着一支烟,大口吸起来。烟火明灭,闪过他的脸。她不敢看,也不敢大声喘气。忽然,他一把攥住她的一只手。她紧张起来,另一只手按下玻璃,虫声闯进来,乱窜乱跳。

在夏天将近尾声的一个中午,秀春正在理发店里打盹,门开了,女孩进来,跪在她面前说,姨,求求您,帮帮我。秀春扶起女孩说,理发店不是医院,不上门服务的。女孩的脸上冒着汗,正一点一滴往下淌。秀春给她倒了一杯水,女孩解释说她在苏州打工,和当地的一个小伙子恋爱,嫁给了他,生有一个女儿。通过几年的打拼,他们在那儿买了房买了车。她不放心母亲一个人在家,想带她去苏州。女孩说,你也看到了,我妈疯疯癫癫的样子,在家不放心,带到苏州又怕女婿看不起。女孩又说,姨,你得帮我。秀春说,我能有什么办法?女孩说,你帮我做她的工作。秀春诧异地说,我?女孩点点头说,我妈说你善良。秀春说,她听善良的?女孩说,你会有办法的。秀春说,趁她睡着的时候,给她铰掉。女孩摇摇头说,不可能,辫子是她的命根子。秀春也觉得是个馊主意。女孩进一步说,她是留给父亲看的。秀春还是说,你父亲出远门了?还是他们离婚了?女孩点点头,又摇摇头。因为朱大平的缘故,秀春不往好处想。她们商量半天,也没有想出什么好主意。女孩失望地走了。

一连几天,秀春也没有想出什么好的办法能够帮助女孩。如果女孩的父母离了婚,一条辫子能够拯救得了他们的婚姻?简直是个笑话。如果女孩的父亲出了长途,即便出国,和辫子有什么关系呢?鬼才相信一个男人会因为辫子爱一个女人。秀春曾经有一条辫子,又粗又亮,因为它的缘故,朱大平爱上她。上小学的时候,班主任老师留一条辫子,搭到臀部上边,走起路来一甩一甩的,很好看。从那时起,秀春开始留辫子。后来,她发现,老师的辫子又细又黄,头发发软,辫梢像猫尾巴一样细。这一发现让她对老师不满意。她羡慕老师还有一个原因,音乐老师爱上女老师,爱上女老师的辫子。音乐老师是全校公认的才子,留着分发头,戴着个眼镜,会弹风琴,会拉手风琴,还会唱歌。她没想到辫子还有这么奇妙的功能,有条好辫子,就能找到一个好对象?后来,她果真长了一条比女老师好多少倍的辫子,这让她很骄傲。相亲的时候,朱大平一眼看上她的大辫子,不时看它,眼睛里放着光芒。结婚后,每逢游戏,朱大平都会抚摸她的辫子,将它散开再扎上;扎上再散开,还将手指伸进头发里面,来回摩挲。朱大平说这是在酝酿情绪,制造高潮。秀春躺在他的怀里撒娇说,你个坏蛋。话说得软软的,像是搀兑过糖似的。那样的夜晚就会激情四射。后来,朱大平有了别的女人,她很伤心,毅然剪掉辫子。皮之不存,毛将焉附?这句话用到他们此时的婚姻里,恰如其分。

数天后,女孩高兴地告诉她,她的母亲答应了。一路上,秀春的心很忐忑,她在想,那个女人如何答应的?会不会反复?如果女人的动作激烈,她的剪刀可是没有长眼的。女孩说,姨,你告诉我妈,现在的女人不时兴留辫子了,天下所有的男人喜欢烫发,那样才有韵致,才会精彩。秀春说,你父亲也喜欢烫发?我妈喜欢听好话。女孩朝她笑起来,无比天真,烂漫,两边的酒窝非常好看,露出两排洁白的牙齿来。你劝劝我妈,让她与时俱进,跟得上形势,父亲才会真正喜欢她,爱她的。女孩走在前边,脚步轻盈,自言自语,似乎把秀春当做母亲。我做了三天三夜的工作,好话说了几火车,她不同意,我就给她下跪,给她磕头,她总算同意了,把头发梳得好好的,洗得干干净净,等待您去剪掉,您一定用最好的手艺,给她做一个漂漂亮亮的头型,像出嫁的新娘子一样。好,好。不觉间,秀春把女孩当成自己的女儿。如果女儿长大了,会如何对待自己呢?如何看待她和朱大平的关系?朱大平给她带来的是无数的疼。没有离婚前,朱大平的大车出了一次严重的车祸,造成一死两伤的惨剧,虽然有保险,除去住院费用,丧葬费和死亡金,还是赔了一大笔钱。她那时还没有开理发店,在家带孩子。朱大平的脾气开始变坏,好多事情,说不上几句,开始翻脸,争吵的唾沫星子飞溅,后来,开始家暴。有一次,因为她多说了几句话,当着孩子的面,他拽着她的辫子,扯到地上,眉头上起了一个大包,头发一绺子一绺子地掉落。她打不过他,只好忍着,直到他累了,躺下呼呼大睡。这样提心吊胆几年,开理发店的第一件事,把辫子铰掉。

女孩住在农机厂小区。农机厂早已破产。小区显得寒酸,房子都是七十年代建造的瓦房,院子狭小,光线暗淡。女人静静地坐在镜子前边,整理着她的头发。那条辫子已经散开,散发出一股芳香。秀春朝她点点头,女人也朝秀春点头,眼睛里有几分幽怨和不舍。秀春一抱拳说,老姐姐,不好意思。说罢,拿出剪刀。女人说,慢,你把辫子给我扎上。秀春疑惑地看着她。女人说,还是麻花辫。秀春照做。女人说,小芳,你给我拍一张照片。好的。女儿的声音甜甜的。女人说,侧面照,少照脸,尽皱纹,主要把辫子照出来。女孩说,行。女人说,然后做成照片,放得大大的,制成相框,钉在我和你爸卧室的墙上。女人的辫子柔软了很多,发丝黑很多,有了活力,可是,她的脸像一尊雕像,凝结一层冰。不知为什么,秀春按下剪刀的手有些抖,她觉得辫子是有生命的,是女人身上长出的枝杈,和身体的各个部位息息相关。一个爱辫子的女人,都是洁身自好的女人,都有一颗善心。当剪最后一刀的时候,不知道是刀刃卷了,还是其它原因,秀春的手抖得厲害。女人的气息也变得沉重起来。他会原谅我的。秀春停下来。女人又说一遍:他一定会原谅我的。秀春当年也是咬着牙把辫子剪掉的,直到现在,她还会梦到那条辫子,长在头上和剪下来的区别在于:一条是活着的,另一条是死的。

朱大平提出离婚的理由特别简单:感情不和。秀春犹豫再三,还是离了,儿子归朱大平,女儿归她。一个单身的女人带着一个不懂事的女儿,有几分茫然,几分空落。眼镜男人来的次数更勤了,他的欲望变得越来越强烈,越来越赤裸裸。有几次,他送她回家,赖着不走,甚至表白。秀春还没有准备好这么快接纳一个男人,她是个慢热型的女人,从一个男人的怀抱投向另一个男人的怀抱,需要过程,需要一把慢慢升温的火。显然,眼镜不能理解她的意思。有一次,眼镜喝醉酒,说什么也不走了。秀春把他安顿在床上,从外边挂上卧室的门,自己在客厅的沙发上蜷缩一夜。半夜,从里间屋里传出眼镜的哭声,撕裂而悲凉。

冬天来得似乎比往年早,夜深得越来越长,越来越隆重。秀春回家的时间也晚了,反正到家没事,又睡不着觉,不如在店里打发时间,能揽个零星活,说说话,放松一下。她似乎变成一根绷得紧紧的弦,早晚一天会绷断的。眼镜男人来的次数少了,她总是一个人回家,路上行人稀少,她的影子变得短短的,摇摇晃晃。她对手机也没有兴趣,懒得打开,偶尔响过电话铃声,像被毒蛇袭击一样,吓得全身颤抖。天一冷,理发的人也少了,她一个人坐在转椅里,蜷缩着身子,呆呆地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女人她有点不认识,有几分木讷,郁郁寡欢,像一只落单的孤独鸟。这样消沉了一段时间,她开始找事做。她先是把地上的头发捡起来,然后分类,按照长的,短的,白的,黑的,逐一分开。这个工作很繁琐,也很耗时。她找几个花盆,里面装满鲜土,将那些黑发,无论长短,一根一根按到土里,倒上水,施上肥。她不喜欢白发,轻飘飘的,干涩,对它们不抱希望,从来不把它们按在土里。第三天,她会把这个方案彻底推翻,想出一个新奇的方案,把头发分类后,一撮一撮地按进土里,像栽种水稻一样。有时候,她会幻想它们有一天会生根,发芽,分蘖,开花,结籽。如果实验成功,她还会栽到地里,一片一片的,像庄稼一样。她还想到那些辫子,它们已经变黄,变轻,将要失去生命的光泽,把它们栽到地里,在旁边支上一根竹竿,辫子就会长成一棵桃树,春天开花,秋天结果。

一天晚上,学校打来电话,说女儿病了。那晚下着雨,她一个人骑电动车去学校。雨虽然不大,却密实。女儿病得不轻,脸色苍白,浑身无力,看着让她心疼,那些原本抱怨的话,刚刚跑到嘴边,全都咽回到肚子里。回来的时候,小雨变成雪粒,硬硬的,砸到她的脸和头上,打得睁不开眼睛。路上没有行人,偶尔有一辆汽车,开得小心翼翼。女儿紧紧搂住她的腰,脸贴住她的后背。她问女儿冷吗?这是一句多余的话,说得有些寡淡,象征意味很浓。女儿不说话。经过牌坊的时候,前轮打滑,把娘俩甩得远远的。她顾不得疼痛,先去拽女儿,女儿躺在路边,打着哆嗦。她想打个电话,却不知道是打给眼镜,还是打给朱大平?白天的时候,她在水果街见到朱大平。朱大平老了,头发白了不少,走起路来有点蹒跚。她想走开,却被朱大平看到。朱大平的眼睛红红的,怔怔的。他说,她走了。她没有理乎他。活该,她走了关我什么事?自作自受。不知道躺了多长时间,她想起来,怎么也站不起来。她听到女儿说,妈,你真该找一个。女儿的声音很小,像蝇子在飞。她们抱作一团,失声痛哭起来。

转眼进入腊月,生意变得一天比一天好。有一天晚上,有一个老头来理发,不知道怎么就说到那个女人。老头的话多起来。他和那个女人是邻居。女人原本很正常,也很贤惠,和丈夫的感情很好,两个人从没有拌过嘴。丈夫也是个好男人,会体贴人,还顾家。男人喜欢她的大辫子,以它自豪,如果别人和他比媳妇,男人会说自家的好,还特别拿辫子和别的女人比。有人开他的玩笑,说他娶的不是媳妇,是辫子。他也不恼。有一天,发生了一件事,一切改变过来。那天吃过早饭,女人让男人买点猪肉,顺便捎一些土豆,姜,葱。男人去超市,横穿马路的时候,一辆车从他身上碾压过去,当场死亡。最后,老头无比叹息地说,司机是个小年轻,一边开车,一边玩手机。秀春的手抖了一下,要不是老头秃顶,一准理个大豁子。夜里,秀春做了一个梦。她梦见自己在做一个拼图游戏,给一百条辫子找头,分别放到上面。一张张脸像是在闪光灯下边,时而清晰,时而模糊。秀春努力寻找着,哪条辫子是哪个女人的,哪条辫子是自己的,哪条辫子是其他女人的。找了半天,总是张冠李戴,总是把她和女人的混淆在一起。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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