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归土地的呼唤
——读程虹教授的《宁静无价》
2020-04-20
《宁静无价》是一本讲述自然文学(Natural Writing)历史和理论的作品,作者程虹通过介绍18-21世纪英美,尤其是美国的自然文学作家(也是博物学家),展现出这一文学流派独特的风格、主题与思想。同时,《宁静无价》本身也是一部文学作品,作者将历史人物有趣的生平故事与深情的自然笔记串联起来,书写下一篇篇直击人心的心灵启示录。
以文学的形式记录个人与自然的互动体验,在古往今来的中西文化中俯仰皆是。但在本书中,作者关注的诗歌、散文、日记、小说乃至绘画具有鲜明的连贯性和共同点。很大程度上,这是由于它们吸取着类似的文化资源,回应着同一现代化进程。更重要的是,这些作品的创作者都将自我探索的目光,首先转向了脚下的土地。
回归此地的自我
作者程虹在评述当代自然文学作家时,说道:“他们认为已经没有一个单纯的自我,而只有与所生存的生态环境融为一体的自我(self-in-place)。”可以说,书中介绍的每一位人物,都身体力行地在自我身上刻下环境的烙印,而这个“环境”绝非任意的所在,也非抽象的自然,而是作家本人最为贴近和熟悉的那片土地——科尔的卡茨基尔山、梭罗的瓦尔登湖、缪尔的优胜美地公园、怀特的塞尔伯恩教区、杰弗里斯的科阿特农庄、西莉亚的多鱼群岛……无一不与其书写者的精神世界深度交融在一起。
“脚下的土地”不仅有狂野的荒原,有亲切的故土,也有精心培育的私人花园。有趣的是,如果说英国自然文学极力抒发着“乡村情结”,那么美国作家们则为新大陆贴上了“荒野”和“花园”的标签。一个国家如何同时坐拥这两个初看起来颇为矛盾的象征?这恰恰反映出美国地理环境的多样性,昭示了美国人与自然的紧密联系,以及他们在思辨和实践上对这种联系的丰富发扬。
“文学始于地理。”诗人罗伯特·弗洛斯特的这一论断或许是一切自然文学的最好注脚,也是作者在《宁静无价》中反复验证的主题。只有自我回归此地,才找到了向内和解、向外求索的基本立足点。
超越时空的归属
《宁静无价》一书中不断提到的另一个词是“超越”:作家的作品表现出“时代的超越性”“超前的眼光”——这是什么意思呢?对于自然文学家,他或她见证的仅是一方近土,记录也不过草木一秋,谈何超越?
我想,这种超越可在两个层面上实现。首先,恰恰因其描述和沉思的对象是自然:实实在在的土地、永不停驻的风光、周而复始的四季——相较于一两百年的人事变迁,自然世界的更迭要稳定、缓慢许多。自然激发的遐思,总是围绕着死亡、新生、人与万物的终极关系展开,这促使注视自然的人,能超越一时一地的利害得失,看到更大尺度下人类的生存需求与精神需要,理解人作为一个物种在生命共同体中所处的位置。与自然的真诚交流,使他们能超越时空与当今的生态思想对话。
其次,超越表现在书中人物之间的关联上。在英国,贫寒的农家子弟杰弗里斯因其清新、梦幻的自然随笔,被牛津大学毕业生、现代都市青年爱德华·托马斯视为偶像。在美国,“康科德的圣人”爱默生在追忆其思想的追随者梭罗时,称其为勇于追求崖壁之花的勇士。在南美长大的英国博物学家赫德森,因怀特的《塞尔伯恩的自然史》与英伦文化接上血脉。在纽约州获得博士学位的拉巴斯蒂,因梭罗的《瓦尔登湖》走向荒野,用几十年与山林的独处时光创作出《林中女居民》。这些人通过自己的作品与同道者相互致意,形成了一种坚实的精神纽带,达到了一种跨越时空的神交和不朽。
自然文学这种“超越性”的背后,是一种深深的归属感。个体对于自身位置的肯定,同时伴随着一种从属的愿望。“我”属于这片土地,也属于与我同样热爱大地的那些灵魂。与鸟兽鱼虫的亲情关系,与其他作家的心灵沟通,在文字中毫无矫饰地自然流淌、交汇。
聆听宁静的呼唤
人找到了自己的位置,认同了自我的归属,便能获得内心的宁静。这或许是本书的题中之意。
然而,宁静仅仅存在于个体的心灵之中,还不足以称其“无价”。“宁静”首先是一份珍贵的自然资源,是山的沉默、水的柔和、天空的纯净。但是,自然变幻万千,有田园的优美,也有山川的壮美,在山间作画的科尔对此有深刻的体会,山野带给他“令人震颤的欢乐”,可它“与真切的恐惧之间只有一步之遥”。
可以说,在这些自然写作中,“静”与“动”构成了一组奇妙的辩证法。山的丰富、水的狂野、天空的热闹,无不彰显着鸢飞鱼跃的生命活力。在书中,较之宁静,我们反而处处读到生命的跃动和心绪的起伏。自然的朝圣者们深入自然,去观察、倾听、嗅闻、触摸、品尝,这种沉浸式的体验要求一个人首先“失去自我”,表现在文学中,就是以自然的众声喧哗取代人声独白,消解人类作为唯一掌握语言的主体所拥有的绝对话语权。鸟的歌唱里如何含有生命的线索,树的气息中如何传递天空的讯息,这些奥秘无法以人的强力去揭开,人类越是用力,自然就越是隐退,只有在人类主动放弃这种权力之时,才是万物自由发声之时,才是人的精神真正获得宁静之时。
因此,“宁静”之“无价”,在于人类的自我认识和行为方式的选择,在于把“话语权”归还给自然,在于甘于“冥然兀坐”,聆听“万籁有声”。高扬的“自我”之声放低之后,人才能重新找回自己的声音,而此时,他(她)也不再只为“单纯的自我”代言,而是像梭罗那样“为自然辩护”。这便是这一篇篇自然文学留给我们的“无价”财富:呼唤我们聆听宁静,回归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