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道亮,从会种地到“慧”种地
2020-04-19臧运卓
臧运卓
李道亮。1971年出生于山东东营,中国农业大学信息与电气工程学院教授,智慧农业专家,2019年获得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
“春种一粒粟,秋收万颗子。”与春天有关的诗句,总是给人美好和生机勃勃的印象,不论春雨、春风、春花,还是春耕,都描绘着这个季节里人们最饱满、最水灵的期待。
在拥有14亿人口,粮食日消耗量高达150万吨,而耕地面积仅占世界耕地7%的中国,春耕,更是关乎着国计民生。虽然一场疫情打乱了早春的节奏,但疫情一受到控制,大江南北立即出现了备耕的繁忙景象,而且还有了新意——农民戴着口罩忙农活,农技专家在线解答难题,农资销售通过互联网开创“不见面”的业务新模式。在北大荒,搭载北斗定位系统的拖拉机实现了万亩农场的无人化播种;在山东,无人插秧机成了田间地头的“大管家”;在安徽,植保无人机搭载作物种子冲上云霄,上演着一幕幕“天女散花”……
这道崭新的春耕风景线中,智慧农机是当之无愧的C位。它们解放了人力,提升了效率,让爱种地、会种地的中国人跑进了“慧”种地的时代,把希望的田野變成了智慧的田野。
《环球人物》记者专访了我国智慧农业领域的领军专家李道亮。虽然这一季的春耕他无法像往年一样泡在田间地头了,但麦田里的隆隆声始终萦绕他的心间。
盐碱地里的苦孩子
周末上午9:05,李道亮骑着自行车穿过中国农业大学的校园,来到他在信息与电气工程学院的办公室,准点开始了与记者约好的访谈。采访原本定在9:00,8:55他打来电话:“很抱歉,由于临时处理了一些情况,我们是否可以延迟5分钟?9:05准时开始。”对时间和数字,他有一种精准控制的癖好,这是他长久以来与自动化机械设备打交道形成的职业习惯。
对数字严谨,对语言他却有“理工男”难得的放松状态。记者曾看过他的公开课视频,课堂氛围轻松,他全程带笑。面对讲台下坐着的“00后”,与其说是一位专家在传道授业,不如说他更像一位长辈在分享自己半生的经验与故事,引得台下的学生阵阵欢声笑语。
尽管有很多光环加身,诸如“中国首位农业电气与自动化学科长江学者”“国家科学技术进步奖获得者”,但李道亮常年接触的就是农业、农村、农民,他的气质也就不可能“高大上”了,质朴成了他的特色。用他自己的话说,就是“接地气儿”。拿他的代步工具来讲,一辆红黑相间的自行车,车后座被改装成一个置物篮,放电脑和书本资料。这辆破旧的自行车是李道亮在1998年读博时买的,修修补补,骑了整整22年。他跟记者开玩笑:“再骑两年,就可以进博物馆了,不过既然还能用,就物尽其用吧!”
这种节俭,来源于李道亮童年时吃不饱的日子。
他的家乡垦利县位于山东省东营市,黄河入海口。不同于其他三角洲地区的丰饶,这片土地曾被称为“山东的北大荒”,它成陆时间短,海拔低,因而土壤盐渍化程度极高,“晴天白茫茫,雨天水汪汪。鸟无枝头栖,人无树乘凉”一度是这里真实的写照。1971年,李道亮就出生在这片盐碱地里。
那时的垦利农村很贫穷,李道亮的童年记忆被窝头占满了。“我父亲患有肺结核,很早就失去了农村高强度劳动的能力,无论是种地还是家务,担子主要由母亲来担。我母亲特别勤劳,那个时候说家里有几个劳力是好事,她反而让我们这几个孩子去上学,反复教育我们‘穷人的孩子要想有出息,只能上学,这对我们影响很大。”
因为吃不饱饭,李道亮长得又瘦又小,等到升入高中体检时,才知道自己的身高只有1.52米。他笑着说:“那时学习的初衷也很简单,就想离开农村,能吃上白面馒头。”他没有辜负母亲的期待,成绩优异,顺利考入大学。然而,看到儿子选择的专业,母亲却傻了眼:农业机械化。
“我母亲想不通,选农业类的专业,难道以后继续当农民吗?”李道亮停顿了一下,娓娓道来,“贫瘠的盐碱地,还有母亲因为过度操劳被压弯的脊背,就像是烙在我心上的画面。考出去,我会摆脱这样的画面,可是我改变它了吗?我是农民的儿子,这个事实不会改变,如果农民的儿子都不为改变农村落后现状而努力的话,农村、农业什么时候才会真正进步呢?”为了改变千千万万个相同的农民家庭,让辛劳的母亲们挺起脊梁,李道亮不顾劝阻,坚持选择农业机械化作为自己的学习方向,他想探求一条农村振兴的路。
课堂上的李道亮风趣幽默,像一位在分享人生经验和故事的长辈。
把成果写在土地上
“32岁的时候,我就已经评上正教授了,在学术上可以说是‘功成名就了。”乍一听,这话有骄傲的嫌疑,但李道亮接下来的话道出了他的真心,“所以写多少论文、出多少成果对我来说已经没有意义,只有做点能实实在在改变农业现状的研究才有价值。”
在学校里,学生们经常会问李道亮一个问题:中国是农业大国,已经创造了用世界上7%的耕地养活20%人口的奇迹,为什么还是称不上农业强国?
这个问题,也恰巧是早年间萦绕李道亮心头的一团“乌云”。为了解开这个难题,每年生产季,李道亮都会带着他的科研小组奔向天南海北的实验基地和田间地头。回想起那些年的实地见闻,他有些感慨:“虽然我们已经努力用机械取代传统手工农业,但在很多地方,农业离‘现代这个词还很远,粗放式的农业就是现实。比如浇水,现在浇水不用人挑,不用人洒,打开设备,水会自动流进农田,但这就是现代吗?我到过一些地方,特别是不缺水的省份,农民的习惯都是打开水阀让水流就行了,至于流多少,有没有浪费,很少会在考虑之内。”
2006年,李道亮受邀前往欧洲参加一次现代农业展览。为展览建成的农场上,从大田种植到蔬菜大棚再到养殖业,一切围绕自动化展开,人要做的,不过是控制一块屏幕。其背后的设想是“一个人管理一万亩的麦田、养一万头猪、照看一万个蔬菜大棚”。这让李道亮深受震撼,他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中国农业实现现代化的突破点在于“智慧”两个字。
“智慧农业并不是单纯地用机械设备替换人力,而是设计一张互联的网,让传感器自动收集数据,经过电脑计算再将指令传回控制器,最终形成农业的自动化。”那时起,智慧农业的早期形态——农业物联网成了李道亮和团队研究的方向。
最初的实地应用是在江苏宜兴的蟹田里。螃蟹养殖最大的限制在于水溶解氧的程度,氧气不够,螃蟹就容易死亡。夜里两点藻类呼吸作用达到最大化,蟹池含氧量易波动,蟹农们不得不深夜里在池边值守。李道亮和团队研发出一个系统,蟹农只需要一部手机就可以实时监控蟹田,并可以通过远程遥控进行及时调节。这在很大程度上解放了熬夜的蟹农们。
2010年,李道亮(左)在江苏宜兴的蟹田里了解蟹农们的养殖需求。
2013年,李道亮(右二)在海南測试中德联合研发的水下机器人。
“要一只脚在科研,一只脚在农田”是李道亮(左二)常常教导学生们的话。
今年,李道亮团队在大湾区的无人渔场实验项目也即将上马。
新技术的投用也引起了很多人的质疑:这也能行?李道亮在宜兴一待就是半年多,除了调适设备收集数据,他还亲自上门去说服那些保守的蟹农引进技术。李道亮的博士生王聪至今都还记得在蟹池间穿梭的情形,他们乘坐一条老旧的小木船,一个人划桨,另一个人配合着往外舀水,而李道亮就顶着烈日坐在船头,和周围船上的蟹农攀谈。
当年的收获季,个大肉肥的螃蟹让那些引进设备的蟹农们乐开了花,他们把李道亮团队奉为上宾,当地政府还特地划拨了两栋小楼给他们用作实验基地,不仅食宿全免,连碗都不用自己洗。李道亮笑言:“我原本想让学生们到一线去锻炼吃苦精神,没想到这下落空了。”
但其实,吃苦是学生们的共识。大家都知道,选择李道亮当导师,等于选择了一只脚踩在农田里。先在农村待半年,是李道亮收学生时一条不成文的规定。
起初,很多学生以为去农村只是做一下田野调查,等真正去了才发现需要做的事情太多了。产品如何迭代更新?设备如何调节参数才能达到最优?周围环境指标需要满足什么条件?等等等等,都要亲手去实践去摸索。“有时候我也心疼,都是年轻的孩子,有的原本白白净净,再回学校成了一块‘小黑炭。还有城市里长大的女同学,到农村去不习惯,只能偷偷地哭。但是只有去了农村,才会真正明白为什么要做这项研究,现实中存在哪些问题需要我们去解决。”李道亮说。把成果写在土地上,不仅是他个人的学术追求,更是他对这群能够引领未来中国农业进步的年轻人的期待。
农民也可以像公司的高管一样
受到疫情的影响,今年春天是李道亮为数不多可以留在学校里的种植季。原本,他计划带着学生们前往黑龙江、山东等地,感受春耕的热烈。疫情打乱了他的节奏,也给了他深入规划未来农业发展方向的一段时光。
“疫情暴发初期我就在想,今年的春耕会受到哪些影响呢?比如省际交通受阻,农资运送出现问题,又比如需要大规模人力参与播种的地区暂时无法集中外来的‘职业农民。而这一切问题,根源在于目前的农业无法摆脱对人的依赖,无人农业就是解决一切难题的钥匙。”
去年,李道亮在本科生300人的大课上问过两个问题:“有没有人种过地?有没有人毕业后愿意去种地?”全场鸦雀无声,无一人举手。这个场景,在他意料之中。这些年里,李道亮越来越认识到一个现实,那就是愿意从事农业生产的年轻人越来越少了。“这几年无论我走到哪里,发现种地的都是我的同龄人,或者比我年纪还大的人,这些五六十岁的农民正是当前我国农业生产的一线劳动力。他们通过自己的努力,让孩子们有机会读书,进入城市,从此永远告别‘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生活。那么再过30年,当这批一线的劳动力退出历史舞台了,地谁来种呢?”还是只能选择无人农业这条路。
于是,在这个特别的春耕季节,李道亮开始了和未来农业的深度对话。他利用远程办公系统,和团队用了两个月的时间,围绕无人农业进行了系统的梳理,写成《无人农场:开启未来农业新模式》一书。这是全世界第一本专门论述无人农业的书籍。
在书中,他为我们描述了这样一种场景——
东风渐暖,唤醒了遍布田间的感应器,它们根据时间、温度、湿度“掐指一算”,发出春耕该开始了的信号。不消片刻,这条信息显示在农场主人的手机上,一同出现的还有适宜播种的作物种类以及是否下单订购苗种的问号。在获得确认后,农资商发货,云平台会在最适宜的天气里指挥无人拖拉机与无人飞机进行播种。随后,漫长的生长季里,浇水、施肥、除虫全部由机器自动完成。直到收获的季节,农场主人只需站在仓库门口,看着一辆接一辆的无人驾驶运输车将采集打包好的收成按时运回。此时,麦田里,灭茬、堆肥、整地的后续工作也已经有条不紊地开始,为下一个种植季做着准备……
李道亮说:“我经常告诉我的学生,传统农业在中国的发展最多还有30年,到2050年,将会在中国的农业版图上被抹去。那个时候,不仅仅是无人春耕,无人大棚、无人鱼塘、无人猪场都将成为现实。”
与理论同步进行的是李道亮团队正在大湾区建设的无人渔场实验项目。386亩的渔场,从投苗、投喂、水质监测、粪便处理到最后一步打捞收获,全部由无人设备控制,人一进场即视为犯规。
“拿今年的春耕来说,很多地方已经出现了无人农业的局部应用。比如植保无人机,国内已经有很多专注于此的企业和团队,都处于世界领先水平;在东北以及新疆等适合大规模作业的平原地区,无人播种机和田间机器人都已经走上了田间地头。这些就像星星之火,总有燎原的一天,到那时,农民不会再是‘干粗活、出大力的人,他们不会因为自己出卖低等劳动力而‘抬不起头、直不起腰,就像公司的高管一样,他们也是土地的管理者。我想,比起吃饱穿暖的生活,那种自信心、满足感和自我肯定才是农民真正意义上的小康。”李道亮说完,停顿了一会儿,随后补充道,“我相信,通过我们的努力,这一天很快就会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