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恬淡忧伤到沉凝苍凉的“人间写意”
——论迟子建的散文创作
2020-04-18孙玉秀
○孙玉秀
如果说新时期以来的中国文坛是一条众星云集的璀璨星河,那么黑龙江作家迟子建一定是那颗低调地独居一隅,却又自带光芒的北极星。从1985 年发表处女作至今,迟子建一直以不急不缓的创作姿态默默耕耘在北国的白山黑水之间。从成名作《北极村童话》到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额尔古纳河右岸》,再到一度引起热议的中篇小说《候鸟的勇敢》,迟子建一路走来,如同身披月光的森林精灵,引领我们一次次走进那个她用精神和心灵创作的极具辨识度的文字世界,去领略她所描绘的世界中的一切美好与斑斓。从事创作三十多年来,迟子建已经累计创作六百余万字,其中小说创作五百多万字,散文创作一百多万字。然而,纵观评论界,多数人关注的是她的小说创作,却鲜有人将研究的目光倾注到她那些有心灵质量的散文中,而“散文往往与作家的心灵有着最密切的关系”①。尤其是对于迟子建这样一个从不追随任何文学潮流,坚持不从众创作姿态的作家来说,研究她的散文创作,可以让我们更好地走进她创设的一个又一个的传奇、神秘故事背后的创作源泉、精神内核以及她的心灵世界。就像谢有顺所言“散文是作家最真情的自我流露。在小说、诗歌里你可以藏住自己,在散文里你就很难把自己藏起来,一不小心,一个句子、一个细节就把你内心的秘密泄露出来了。真正好的散文它不是写出来的,而是从作家内心流露出来的,一种很自然的流露”②。
在迟子建的散文世界里,我们可以看到她将自己的人生态度、文学主张、审美趋向不动声色地、丝丝缕缕地编织进了作品,她如同她散文作品《锁在深处的蜜》里面那只采集芬芳的小蜜蜂,用她那独特的创作方式,以细腻的笔触精心酿制文学之蜜,无论是创作之初的恬淡与忧伤,还是历经人世沧桑与人生变故的沉凝与苍凉,她都在作品中表现自己最真实的内心,以她独有的清醒、深刻和练达直陈自己的主观态度,用洗尽铅华却仍葆有温度的文字不懈地寻“道”于自然之境,怀着绿叶对根的情意书写对故乡的眷恋与情怀,在素朴婉约、从容唯美的文字中我们感受到的不仅有她那与生俱来的忧伤,更有她对人生的洞察和领悟、对现代文明冷静而又透彻的理性哲思以及对人类社会的责任担当。总之,深入阅读迟子建的散文,我们就会感受她浪漫飞扬的文思背后那有别于她小说创作的另一重境界,就是用“向下的写作”③姿态和最接近灵魂的声音书写的“人间写意”。
一、寻“道”于自然
对自然的描绘和书写一直是迟子建所痴迷的,这在她的散文创作中尤为明显。无论是描写家乡生活与风物的《遐想片段》《云淡好还乡》《雪中音乐》,还是作为行旅人写下的《最深的湖水》《寻道都江堰》《萤火一万年》等作品,无不让人感受到她对大自然的崇尚与钟爱。而与她在小说创作中将自然风景描写作为故事背景或渲染气氛不同,她散文中的自然书写则更表征于她天生的与大自然的亲近之感而产生的自然情感流露,以及她由热爱自然、敬畏自然到信仰自然的精神追寻。
迟子建说:“我崇尚自然,大概这与我生长在大兴安岭有关。”④出生于大兴安岭漠北小镇的迟子建,大自然是伴她成长的精神母亲,大兴安岭得天独厚的自然环境孕育了她对大自然的热爱之情,独特的自然风光建构了她的文学地理空间。奔流不息的黑龙江、苍茫浩瀚的林海、高远辽阔的蓝天、冰清玉洁的飞雪、天然灵动的飞鸟鱼虫以及素朴纯真的北极村民都是她书写地理自然的支点。就像她在散文《我说我》中所说:“大自然亲切的触摸使我渐渐对文字有了兴趣。我写作的动力往往来自于它们给我的感动。比如满月之夜的月光照着山林,你站在户外,看着远山蓝幽幽的剪影,感受着如丝绸般光滑涌动的月光,内心会有湿漉漉的感觉,这时候你就特别想用文字去表达这种情感。我爱飞雪,爱细雨,爱红霞漫卷的黄昏,爱冰封的河流,爱漫漫长冬的温存炉火。直到如今,大自然给了我意外的感动之后,我仍会怦怦心动,文思泉涌。”⑤于是,由大自然的感动换化而来的对自然风光的描写便如泉水般汩汩流淌在她的散文园地中。在《哑巴与春天》里,春风像一把巨大的笤帚将积雪变薄,带来柔软的阳光和空中的云雀,唤醒了冰冻的江水,吹绿了向阳顶坡的草芽、染红了朝霞般漫山开遍的达子花。而在《云淡好还乡》中,迟子建又向我们展开了一幅大兴安岭秋景图:近处是挂着伞状菜籽、褐色蘑菇干、火红辣椒、雪白大蒜鞭子的绚丽农居土墙和在农家院里打理农具、擦拭猎枪的男人;远处是五花山色的大森林;天空中有呈“人”字型南飞的大雁;而脚下则是被狂风劫掠而下的形状颜色各异的树叶。迟子建仿若手握一只可以绘出大自然无限色彩的画笔,用写实的文字尽情挥洒她对自然的无比热爱,为我们描画了一幅幅意蕴无限而又有声有色的写意画卷。
迟子建在散文中聚焦于自然美的创造,除却对自然风景和民俗风景的美丽展现,她还用淡然朴素的笔触和深沉内敛的情感,通过对平凡意象的真切描写,将自己的人生感悟、自我情感表达和对生活的思绪倾注到平凡的自然意象之中,表达了对自然的敬畏,深化了自己寻“道”于自然的精神向度。在她笔下,不同时期、不同心境,这些意象就会有不同的内涵和表现方式,它们的出现有时是为了渲染意境之美,有时是想透过意象来融入自己的情感体验,而也有时则创造性地升华了她对自然的敬畏。在《萤火一万年》中,为了躲避人群的喧嚣,在朗朗月夜她一个人走进幽深的竹林,感受无处不在的月光,并感叹地说:“我很惧怕阳光,在阳光下我老是有逃跑的欲望,而对月光却有着始终如一的衷情,因为它带给人安详和平静,能使紧张的心情得到舒缓与松弛。”这段文字不仅让我们体验了画面感极强的月明之夜“独坐幽篁里”清幽、空灵的意境,还隐喻了月光所具有的强大的力量,那就是它可以给人以“深林人不知,明月来相照”的精神抚慰。
《云烟过客》是很接近于迟子建微自传的一篇散文,在这篇文章中,她写到父亲去世后她曾创作一首小诗,其中有这样一段——“他离去了,亲人们别去追赶他,让他裹着月光,在天亮以前,顺利地走到天堂”。在这里,我们被文字所弥散开来的忧伤情绪所感染,沉浸于月亮所承载的她对父亲的无限怀恋之中,也感受到她将月光视为灵魂摆渡者的一种肃穆的敬畏之情。在以风雨为核心意象的《风雨总是那么的灿烂》一文中,迟子建和弟弟陪伴母亲去漠河看望姥姥顺路要去观音山进香,去程风雨激昂,而归程也雨滴飘落,但她仍觉得领略了壮丽的风云,风雨也会变得灿烂:“其实风雨也是上苍赐予我们的甘霖,它可以升华苦难,化解悲伤,教人以慈悲心对待尘世的荣辱。”⑥怀着深沉的敬意去感受风雨,这篇文字已然超越了普通的自然维度书写,而是创造性地升华了风雨意象背后的情感理念,上升到对大自然的敬畏的精神向度。就像她在访谈中所说:“没有自然,就没有人类的今天,大自然里流淌着人类的脐血。关注自然,当然也就关注了自然当中的人。动物和植物的某种灵性,在大自然中确实存在,所以人类应该有所敬畏。”
梁实秋说:“一切的散文都是一种翻译”,把心声翻译得好的散文,往往就有“澄清彻底”的风格。⑦迟子建的散文也算得上是“澄清彻底”的,特别是她对自然的书写细腻而有情怀,感性却不失冷静,看似平淡直白的表达却境界超然。她说:“大自然是我的另一颗心脏,当我的心在俗世感到疲惫时,它总会给我动力。”⑧因此,她对自然的爱自然不会止步于表白与钟爱,她要将自己的灵魂和精神与自然融为一体,去真正的自然中寻求人生之“道”。她寻“道”于自然的最意蕴深远的一篇散文便是《寻道都江堰》,看似普通的游记,深蕴了她穿越古今、洞察历史以及对老庄道法自然哲学思想的深刻思考。文中她参观了利用地势和水流自然规律而无坝引水的都江堰,踏进了道教发祥地青城山的上清宫。对比顺应自然而兴建的造福岷江两岸的都江堰和香火缭绕的商业景点上清宫,引发了她对自然的深层体认:“老子说,道法自然。看来真正的‘道’,是顺应客观规律的。从这个意义上说,李冰是得道者。能够读懂都江堰,也就能够读懂老子的经书。至少对我来说,我要寻的‘道’,不在青城山中,那不过是一个被香火缭绕的道场而已;而穿越了两千多年时光依然生机勃勃的都江堰,以其独特的光芒,成了我心中最庄严的道场。我愿意对它,一拜再拜。”由此可见,无论在文学世界中怎样深情地书写自然之美,恣意地表达对自然之爱,都不是迟子建对老庄“道法自然”宗教理念意义上的文学实践,她真正想要寻的“道”并不是中国传统的宗教信仰的“道”,而是顺应客观规律,顺应自然的思考方式和立世之道。
二、遇见“伤怀之美”
阅读迟子建的散文创作,感受最深的除了她对自然的热爱与敬畏,还有就是弥漫在字里行间的伤怀情绪。总是能“用湿漉漉的眼睛打量尘世的风景”⑨的迟子建,在8 岁的夏天便懂得了自己热恋的大自然不是因为“我”的存在而存在,“我”开始了感伤。这个被大自然育化的极地女儿,大兴安岭的巍峨群山以及黑龙江纯粹自由的流水赋予了她敏感、脆弱而又忧伤的天性。大自然的风霜雨雪,朋友、邻居以及亲人的命运的变故,甚至是因霜冻降临而早衰的果实,都能让她特别地感伤。如同她自己所说“看来在我的天性中,对生命和艺术,始终满怀忧伤和惆怅”⑩,“创作初始的那种恬淡和忧伤,我至今迷恋着,也许那是我与生俱来的气息”⑪。这种与生俱来的忧愁伤感气息弥散在她的散文世界中,让我们在领略她文字所散发的绿草清香和泥土芬芳的同时,也遇见了她蕴藏于文字深处的伤怀之美。
那么,我们首先遇见的一种伤怀之美是她作品中呈现出来的既眷恋故乡而又注定“永远回不去”的忧伤。对于迟子建来说,从1981 年踏上了去大兴安岭师范学校的路,漠河北极村便成为了她看似从未彻底离开,却永远无法真正归去的记忆中的故乡。因此,流淌于她笔端那时而如油画般绚烂写实,时而如水墨画般素朴写意的漠北自然风光和家乡风物就成为了她心中对故乡挥不去的眷恋。“我出生在祖国的最北端——漠河北极村”之类对自己出生地描述的句子,在她散文篇章中重复出现次数最多,看似平淡直白却深蕴了迟子建对故乡的无限爱恋。她说“我是从大兴安岭开始到哈尔滨,又到了世界上的一些地方,不管经历了多少山川河流,最爱的还是故乡的山水”⑫。在她笔下,故乡是儿时外祖母家《年年依旧的菜园》;是漠北小镇晚霞满天时袅袅升起的《暮色中的炊烟》;是大雁南飞时《五花山下收土豆的人》;是除夕夜饭桌上那一盘带着美好祈盼的《家常豆腐》;是温暖她寂寞童年时光的小院中的《冰灯》;是雪夜寒冷中诞生出来的《雪中的炉火》。故乡是她“精神的生命和源泉”⑬,带给她灵魂的滋养、创作的灵感,也带给她无限的伤怀。无论是对童年时代美好记忆的恬淡怀念,还是对朋友亲人骤然离世的浓郁感伤,甚或是对故乡风貌渐变的无奈哀叹,都折射出她对故乡的无限深情与眷恋。在《猜想的白夜》中她对儿时故乡写意画般的描述,令人心驰神往。“在我七八岁的时候,北极村还不像现在这般声明显赫,那时它只是中国最北的一个宁静的小村子。一年四季很少有外地人光顾。春种秋收,夏雨冬雪,日落星移,最多看到的是冬季那无休无止、飞扬跋扈的大雪了。所以童年对这个村子的印象就是一片无垠的雪地上的一片高大温暖的木刻楞房屋。房屋外有围着栅栏的菜园,有弯弯的雪道和永不枯竭的水井。那绝对是一幅精工细致、美丽绝伦的黑白水墨画。白的是自然,黑的是人间写意”⑭。而在《那个唱着说话的地方在哪儿》里面,她则用一种轻快、充满童趣的写实性描摹向我们讲述了她记忆中的多彩童年生活:铲地的时候会顺便采一把野花栽在罐头瓶里照亮居室;劈柴的时候会从木柈里眼疾手快地捉虫喂给鸡吃;与父亲一起拉犁杖、捉蚯蚓、钓鱼;拉烧柴的路上在雪地上抓野兔;还有最让她难以忘怀的采山时因贪吃都柿而醉倒在路上的美妙感觉,“那时大地成了天空,而我成了一朵云”⑮。当然,多彩的童年中也有忧伤和离愁:寂静山村时而回荡着的打棺材的声音和山上的墓园,让她“自小就知道,原来生命在某一年不是四季,而是永无尽头的冬天。进了这样的冬天,就是与春天永别了”⑯。这种伤怀之感在《拾月光》里则得到了更深沉的升华,在这篇散文中她以梦境的方式,向我们讲述了一个北极村小女孩去到了一个没有山和树,只有冰和雪的更遥远的北极,她在那里遭遇了一段神奇、美丽而又感伤的经历。空寂纯净的世界、住着冰房子的老人、背着桦皮篓带她拾月光的少年杰克,这些美好都随着梦醒而消失。于是,她满怀忧伤地感叹“这就是我常常做过的北极的梦。这梦想已过多年。我背着有月光的桦皮篓,从北极村走出多年了。我还常常想起杰克,想起那老人和那座冰房子……可我不知道杰克是否死了,或者,他活着却已经苍老了。可我还会爱他的,只因为那一块纯净的天地和纯净的情怀”⑰。至此,我们终于明白,迟子建这篇看似是叙述梦境的散文,其实是她穿越时光追忆童年美好与梦想的隐喻式灵魂独白。梦中的北极村小女孩就是现实中的自己,她带着最初的梦想离开故乡,但心中却时刻没有忘却那里的一切,或者说她时刻怀念的是那段童话般纯净、诗意的童年时光。而少年杰克也许就是迟子建内心世界的另一个自己,或者说是肉体走出北极村而灵魂从未离开的那个自己,也是一直坚守着最初文学梦想的自己。在历经人世的沧桑洗礼之后,她不确定自己是否已经改变,但不会改变的是自己对故乡的那份深深的眷恋和对梦想的坚守。就像她在访谈说所谈到的那样:“作家拥有故乡是非常幸福的,因为拥有了故乡就相当于有了一个梦,故乡的梦永远不会破灭”⑱。这篇通篇都弥漫着山间晨雾般忧伤的散文,在童话故事般的追忆性叙述中,融入了很强的感伤情绪,我们不仅能感受到作者的心灵与故乡有着难以割断的联系,同时也感受到她对于那“永远回不去”的故乡的伤怀之感。
如果说迟子建对故乡这种挥不去的眷恋的深情表达,如同一首忧伤的变奏交响乐缓慢而惆怅的序曲的话,那么她对那些在她情感世界里曾经带给她无限美好与温暖的亲人朋友的无限怀念之情则是感伤情绪更加饱满,时而如泣如诉、时而低沉徘徊的伤怀乐章。特别是父亲和爱人的骤然离去,不仅在她的心灵上蒙上了一层灰色的薄纱,也使她的创作风格发生了重大改变,曾经的恬淡忧伤渐变成了更加深沉的沉凝与苍凉。她的这种转变在她回答舒晋瑜“回顾三十年的写作,您愿意作何评价”的问题时得到了印证。她说:“我早期的作品,确如评论家所说,是纯净忧伤的,而近期作品,有了苍凉之气。我想这与我对文学的认识的加深和人生阅历的增长有关。但我所有的变化,都是渐变,而不是一夜之间的突变。”⑲结合她的这段回答深入阅读她的散文,就不难理解她创作风格渐变的一个重要原因就是她所经历的一次又一次的人事变故让她洞彻和领悟了世事沧桑和人事无常。所以这一曲感伤的交响乐由恬淡忧伤的序曲渐渐过渡升华到了沉凝苍凉的主旋律。她生命中的那些“云烟过客”以及对“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的执着追求像串串跃动的音符,在她这个文字“作曲家”的笔下,深情地演绎出了一段带有伤怀之美的“人间写意”乐曲。
于是,在多篇散文中,我们看到那些曾一度隐身在她小说世界里的乡亲、邻里、父母、姐弟、祖父、外祖父母、叔叔、姨舅以及童年伙伴等,如同影视作品中的主创人员以真实身份出现在观众面前一样,一一现身在她的散文世界里。她用素朴的真情、真挚的笔触表达了内心对逝去的亲人、朋友的爱意与怀恋。这其中读来最让人深受感染而潸然泪下的两篇散文分别是她缅怀父亲的《灯祭》和怀恋爱人的《我的世界下雪了》。在《灯祭》中,她不惜笔墨,极其细致地描绘了儿时每逢过年父亲为她制作玻璃灯的复杂过程。手持玻璃灯的她在外面转一圈之后总是能用最后的烛光照亮自己归家的路,这灯也照亮了她儿时那些有声有色的年。父亲去世后的生日那天,迟子建自己一个人夜晚走在冷寂的街道,“迎灯”(迟子建的乳名)迎来了万千琳琅的街灯,却再也迎不来幼时父亲手作的小玻璃灯。于是天将黑时,她从一个苍老的卖灯人手里“迎”来一盏灯,送到了父亲的墓前,“那灯守着他,虽灭犹燃”⑳。这篇散文对父亲的怀念之情如涓涓细流默默滋润田野般无声却有力地浸透、柔软了读者的心,我们仿佛看到父亲为了给女儿做一盏最好的玻璃灯而费尽心力忙碌的身影,也仿佛看到灯火阑珊的街道上迟子建怀着对父亲的沉痛思念,孤独而忧伤地蹲在寒冷街头为父亲买灯的感伤画面。最终,她将这灯送到父亲坟前,让它守着父亲。此时,文字为我们呈现了一幅想象的人间写意画,其中白雪、墓园、黑夜、明灯以及女儿掩泣离去的忧伤背影,构成了这幅画沉凝而苍凉的意境。其实这“灯”隐喻的就是迟子建自己,代表着她对父亲的思念一直到永远。虽然文章通篇对痛失父亲的无限哀伤表达都极具节制,但是一种看不见却能深深感触到的伤怀情绪却随着文字蔓延到读者的心头。
2002 年,迟子建的人生再次遭遇爱人离去的重大变故。就在那一年的正月初二,迟子建与爱人漫步在去往弟弟家的堤坝上,漫天飞雪加上被冰雪覆盖的山峦与树木,天地的苍茫令她心生忧伤而落泪。后来在那一年,她的丈夫在车祸中离她而去,当她再次走在白雪茫茫的堤坝上时,“恍然明白,那天我为何会流泪,因为天与地都在暗示我,那美好的情感将别你而去,你将被这亘古的苍凉永远环绕着!”㉑我想我们应该感谢大自然赋予我们喜爱的作家这种强大的自我修复能力,人生的沟壑没有成为她生命的深渊,反而让她的精神世界能够再次突围,人生境界也再次得到升华。所以说,迟子建散文世界中的苍凉更多的来自于面对人生中袭来的一次又一次暴风雨般的不幸变故,内心升起的对生的意义的哲理性思索和痛苦过后仍然对生命温柔以待的领悟。就像面对很多评论家说迟子建的作品有“温情/温暖”的基调时,她总是会强调“我作品中的‘暖’是苍凉当中的温暖”㉒。其实她在散文《锁在深处的蜜》中已经对自己的文学底色进行了深入的阐释——“真正的温暖,是从苍凉和苦难中生成的!能在浮华的人世间,拾取这一脉温暖,让我觉得生命还是灿烂的”㉓。这个如大自然般具有强大自我修复能力的极地女儿,用她如水的坚强和博大情怀与命运进行了和解,她果然没有辜负那片养育过她的森林,即使走在寒冷深秋也不忘一次次回望温暖的夕阳,背对着它而行走,因为她坚信在凝结了霜雪的路上,有一团天火佛照,脊背不会特别凉。㉔这种“穿越云层的晴朗”的超然境界,让我们在她的散文世界里遇见了一种带有生命厚度的伤怀之美。
三、“从此岸到彼岸的”哲思与回望
悲伤而不落绝望之境,是迟子建跨越苦难与坎坷,踏上此岸人生通往彼岸世界之路的灵魂铠甲,她头顶繁星,脚踏月光,坚定地走向无数灵魂向往的澄明之境,她带着对生命的感悟与哲思审视世界,在文学的世界里守望人类的精神家园。“一些看似平常的文字,其实蕴涵着深邃的精神秘密。”㉕谢有顺这句用来总结散文独特之处的文字,用来概括迟子建的散文创作再合适不过了。无论是创作之初的恬淡忧伤还是渐变后的沉凝苍凉,迟子建的散文都是在看似简洁直白的寻常外表下蕴涵着深邃的精神空间,其中有一部分篇章像《野草的呼吸》《西栅的梆声》《尼亚加拉的彩虹》《阿央白》《光明于低头的一瞬》《从此岸到彼岸》等,看似是对日常生活或旅途见闻的寻常感悟,其实所呈现的是对生活和生命的深刻哲思;还有一部分篇章如《远去的邮车》《木器时代》《泥泞》《冰灯》《是谁扼杀了哀愁》《保护文字》《在温暖中流逝的美》《晚风中眺望彼岸》等则呈现了她对传统文明的回望、对现代文明的质疑以及对“天人合一”文明之境的向往。
在谈到自己的散文创作的时候,她坦言“散文中我的随感的东西多一些”㉖。“我的很多散文其实都是这样,就是写生活里的所感所悟……当我面对现实生活的某一部分时,如果用小说来表现它还不如用这种非虚构的手法的话,我可能会直接用这种体裁去写。”㉗于是,在《西栅的梆声》中,她被偶然响起的教堂钟声般的寂寥而空灵的梆声所震撼,如同被修行深厚的禅师所点化般瞬间顿悟,“所有的盛典和荣耀,不过是一季的盛花,会转瞬间化为流水。那些相识的和不相识的人,包括我自己,不过是这世界的过客而已”㉘。这种对人生冷静而又透彻的哲理性思考,让我们感受到一种裹挟着伤感的清醒和孤独。而在散文《阿央白》中,她以一种带有强烈女性意识的眼光去审视审美对象,触发了内心对生命那种超越性的哲思,“阿央白是我们生命的窗口,我们的思想在作无边无际的精神漫游时,不要忽视生命本身的东西。没有生命,一切都不会存在”㉙。迟子建的这一类充满人生感悟和对生命哲思的散文,总是能够如她喜爱的涓涓细流般无声却有力地流淌进生命的肌理,唤醒灵魂的漫游,同时也走向沉凝与深邃。
而在另一篇更能表现她思想深邃的散文《光明于低头的一瞬》中,我们则领略到她执着于文学信仰的深刻思考。在遍游了俄罗斯知名教堂之后,她在一座小城边上的教堂里看到一位虔诚扫烛油的老妇人:“她扫烛油时腰是佝偻的,直身的时候腰仍然是佝偻的,足见她承受了岁月的沧桑和重负。”但她“打扫着的,既是人类祈祷的心声,也是上帝安抚尘世中受苦人的甘露。”“那个扫烛油的老妇人,也许看到了这永恒的光明,所以她的劳作是安然的。而我从她身上,看到了另一种永恒的光明:光明的获得不是在仰望的时刻,而是低头的一瞬。”㉚读罢这篇散文,那个历经岁月沧桑、承受命运重负却仍虔诚而安然地打扫烛油的老妇人形象,不禁让人联想到作者本人,走过沧桑岁月、历经人世风霜的迟子建,又何尝不是文学世界中的“扫烛油的老妇人”呢?三十几年的创作生涯,无论经历怎样的人生变故与世事变迁,她都能坚持对文学的信仰,虔诚而沉静地坚守自己的初心,用自己的精神洒扫尘世受苦灵魂的尘埃,以灵动的文字带给人心灵的慰藉与精神世界的光明。
也许正是因为带着这样一种对生命和艺术的惆怅,迟子建才站在彼岸不断地回望此岸,冷静、客观而又无奈地在散文世界里执着于反思冷漠、粗暴的现代文明对传统生态文明的原始自然之美的扼杀。只是在她散文的字里行间,我们看不到她对现代文明简单的道德批判,更多的则是她对现代文明的冷静而平和的质疑。很多时候她都是通过一些温暖、舒缓的书写呈现她对传统生态文明的深情回望。在这类作品中我们总是会不自觉地跟随她的笔与她一起穿梭于现代文明与传统文明之间,在感知她对人生价值取向的哲理性思考的同时,也看到了一个胸怀博大的作家在面对现代文明进程对传统文明的冲击时表现出的社会担当。
现居繁华城市空间的迟子建,每年还都会回到故乡居住一段时间,我想这不仅是因为故乡能让她想起那些朴素而温暖的日子、给予她创作的灵感和修养心灵的空间,更重要的是她对现代城市文明始终有一种情感疏离,而对传统生态文明回望的脚步却从未停歇。这在她的很多篇散文里都有迹可循,比较典型的如在《木器时代》中,她用写实性的语言对木碗、木梳、木柴、木勺、木筷子甚至木棺等木器进行了写实性书写,她赋予了各种木制器具以生命,包括对它们的本源与归宿做了追本溯源的书写。体味的是简单素朴的生活,追寻的则是木器时代自然质朴的生活状态。而在《苍苍琴》中,她对比了大研古镇老人们用古乐器演奏的洞经音乐所带给她的“天人合一”的灵魂净化之感和她在香港城市大学的惠卿剧院观看古琴弹奏时因时而有“现代之声”入耳所导致的难以入境的遗憾。显然,在这里,大研古镇是自然生态文明社会的象征,而香港城市大学的惠卿剧院则是现代文明的代表。文中,世界上最古老的乐器在自然之境中散发出清丽与风雅之音,而在现代剧场里古琴的独特风韵则寥落而无味。文章结尾她更是站在对世界文化进行深度考量的思想高度,发出了对传统文明日渐衰落的哀叹:“它们很难再回到曾让它们无比灿烂的那个时代,它们在日新月异的时代里落落寡合。但它们是巍峨的,如同冰山,风骨依然,难以征服。这样的琴哪怕有一天消失了,它留给天地间的,也是最美的一抹斜阳!”㉛这种对传统文明的回望、坚守以及对现代社会扭曲性发展的洞见与担忧,在她写于世纪之交的《晚风中眺望彼岸》里面展现得淋漓尽致、力透纸背。面对新旧世纪的时间交替,心生感慨的她,从现代文明的秩序、法则导致人类丧失内心与情感的自由,谈到文化艺术核心力量——想象力的衰退、人类灵魂的僵化、道德的假面以及人类在现代文明进程中已然成为了笼中困兽而不自知的可悲,一直谈到她预见的未来世界将会陷入只有共性而缺失个性的社会文明的尴尬,最后,她又将思绪落回到了对民族文化的思考。可以说这是一篇有重量、有深度的散文,它既承载了作家对现代文明进程的洞彻、对跨越时空与地域的文化的反思、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忧虑以及对人与自然和谐发展的期冀,也凸显了她始终追求的“天人合一”哲学思想和渐趋深远的精神向度。
四、结语
2016 年,迟子建出版了5 卷本的散文系列作品,其中有一篇散文名为《拾贝壳的人》,文章中她作为一个阅读者,历数自己不同人生阶段所钟爱的外国作家作品,透过她对那些作品的阅读体验我们初步探知到她不同创作时期的精神引领和审美趋向。她说“读外国文学作品就如同在海边拾贝壳”㉜。而作为一个作家,她既是阅读者,同时也是被阅读者。如今,作为阅读者的我阅读她三十几年创作生涯中数量丰厚、内蕴深厚的散文作品,亦有一种海边拾贝之感。一百多万字的散文作品有如她文思海洋里一枚枚精美、雅致的贝壳,因为承载了岁月的光华和海水般深沉有力的情感寄托,它们或质朴而内敛,或轻盈而淳美,或厚重而有质感,每一颗都独具光彩。而在捡拾这些“贝壳”的过程中,我们仿佛在一步步解锁通往迟子建所建构的文学世界的情怀深重的层层大门,哪怕可能我们只能无限靠近,却永远无法抵达最后的门内世界,但我们仍能透过她印刻在每一颗“贝壳”上的思想痕迹感受她的灵魂视野,追踪她求取文学真经的足迹,感应她作为“灵魂的歌者”㉝在从此岸去往彼岸的路上,用心灵之声唱出的宁静、超然、沉凝、苍凉的人间写意。
①②③⑦㉕谢有顺《散文指导(代序)·散文的常道》[M],广州:广东人民出版社,2014 年版,第32 页,第3 页,第251 页,第31 页,第142 页。
④⑧⑩⑮⑯㉓㉜迟子建《锁在深处的蜜》[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17 页,第250 页,第114页,第186 页,第186 页,第91 页,第214 页。
⑤迟子建《云烟过客》[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第168-169 页。
⑥㉘㉚㉛迟子建《光明于低头的一瞬》[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28 页,第96 页,第160页,第144 页。
⑨⑪⑲舒晋瑜《茅奖作家深度对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303 页,第302 页,303 页。
⑫⑬㉒㉖㉗㉝华中科技大学中国当代写作研究中心《苍凉与诗意——2016 秋讲·迟子建 戴锦华卷》[C],武汉:华中科技大学出版社,2018 年版,第14 页,第163 页,第8 页,第164 页,第137 页,第162 页。
⑭⑳㉙迟子建《迟子建散文精品鉴赏》[M],上海:学林出版社,2006 年版,第139 页,第113 页,第38-39 页。
⑰㉑迟子建《我的世界下雪了》[M],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2016 年版,第53-54 页,第243 页。
⑱肖煜,张晓华《迟子建:没有故乡,就不会有我的写作》[N],《河北日报》,2018 年6 月8 日,第11 版。
㉔迟子建《背对着渐行渐近的夕阳 有一团天火照拂,脊背不会特别凉》[N],《文艺报》,2018 年3 月14 日,第10 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