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地理的连结 基于场所的艺术实践观*
2020-04-18
一 空间转向与重构
自20世纪中叶以来,因回应城市化的社会现实,社会和人文学科先后出现了引人注目的“空间转向”,它以地理空间为切入点重新思考当前的社会文化问题,这种学术研究不同于以往的结构性释义和宏大叙事,从地理与文化的微观视角出发,注重事物的差异性、异质性,以及事件与地点的偶然性。这一转变与空间概念的重新定义有关,即,放弃绝对空间概念,承认一个多样进程和多种现象并存、且在不同规模间相互作用的相对空间概念。这种新的认识使得“区域”概念成为批评的利器,并在全球和地方的关系中引发出新的张力。它也直接促进了艺术与地理的跨学科研究,或者说启发了一个学科知识和跨学科实践碰撞的创造性领域。在公共艺术领域涌现出大量超学科思想及其实践正是这种现象的突出表现。
今天我们都在反思西方现代以来主客观二元对立的研究方法,并开始接受亨利·列斐伏尔[Henri Lefebvre]在《空间的生产》[The Production of Space]中所坚持的一种空间三元概念结构——“感知的[the perceived]、构想的[the conceived]和生活的[the lived]”1转引自路程撰,《列斐伏尔的空间理论研究》,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4年,第52页。。W.J.T.米切尔[W.J.T.Mitchell]也在《风景与权力》[Landscape and Power]一书的再版序言中将“景观、地方、空间”视为“一个辩证的三一体,一个可能从不同角度激活的概念结构”。他辩证地分析:“如果地方是一个特殊的场所,空间是一个‘被实践的地方’,一个被行动、活动、叙述和符号激活的地点,而一处风景是那个被视为图像和‘景色’的地点。”2[美]W.J.T.米切尔编,杨丽、万信琼译,《风景与权力》,译林出版社,2014年,第4页。假如我们从这个三一体概念角度来看今天的公共艺术及其在地艺术实践,可以认为,公共艺术所实现的多样景观实际就是一些被激活了的空间界面,是我们作为个体“与一个地方首次认知上的相遇,和对它的空间矢量的领悟”3同注2,第5页。。英国剧作家安·杰利科[Ann Jellicoe]认为戏剧和风景一样都需要人类活动才能“产生”或“理解”,正是人类的活动激活了文字或空间,通过“捕捉想象力并将其带到某个地方”4转引自[爱尔兰]加雷斯·多尔蒂撰,〈景观是文学?〉,见[爱尔兰]加雷斯·多尔蒂、[美]查尔斯·瓦尔德海姆编著,陈崇贤、夏宇译,《何谓景观?——景观本质探源》,中国建筑工业出版社,2019年,第6页。。那么,公共艺术作为一个被实践的地方也为身体与大地提供了接触的地点,我们将这些地点视为一些空间的界面或经验的节点,在此我们能意识并感悟到我们在世界中嵌入与栖居的状态。
在对介入大地这一特定行为模式的描述中,我使用大地而没有使用空间,一来如上所述“地方、空间、景观”这个三一体概念结构,强调了米歇尔·德·塞托[Michel de Certeau]的“一个被实践的地方”5[法]米歇尔·德·塞托著,方琳琳、黄春柳译,《日常生活实践》,南京大学出版社,2015年,第200页。是被文化中介了的自然,而非指向抽象的均质空间;二来将大地视为“人类的家乡”,将其本意追溯到人与自然及意义世界的具有张力的相遇关系中,有利于生成新的空间系统。首先我们透过相关文献中“地方”的概念来理解人的介入行为。“段义孚和瑞尔夫,以及后来的萨克和梅尔帕斯,这些学者发展了作为人类生活之核心意义成分的地方观念,地方是构成人类互动基础的意义核心和关照领域。”6[美]蒂姆·科瑞斯威尔著,王志弘、徐苔玲译,《地方:记忆、想像与认同》,群学出版社,2006年,第83页。古罗马地理学家斯特拉博[Strabo]在《地理学》[Geography]一书中最早使用地形这个术语来描述场所7转引自[美]戴维·莱瑟巴罗撰,〈景观是建筑?〉,见《何谓景观?——景观本质探源》,第241页。,在他看来,地形既指向物质的东西也有“书写”的意涵。从地形这一特征来看,海岸上的脚印形成、维持并代表着日常生活,也就是场地中的线索在记录过去的同时也在展现正在发生和未来可能发生的事情,它为人类的建造和栖居行为提供了方向。因此作为场所或风景的地形不但涉及它的几何、物理特征,还关联着人的感知、经验和知识,以及从时间维度上关于过去的脉络和未来萌生的可能性构造。这种介入的地形概念可以连通到今天景观生成的思想:即人与自然通过互动来生成意义,同时也创造围绕在我们周围的“世界的图像”,进而净化互动本身作为全球化意义的地方性表达。这种互动的介入模式使用了一种对于大地的阅读方法,借助感知、经验和知识,景观反过来成了我们生活、行动、实现自身存在的一种媒介和表达方式。其次,从人与自然以及意义世界的相遇关系来看,使整个空间、地方和景观的问题回到地面,把那些基于现场的艺术作为一个现场的行动或过程来理解,其特征就是在地化[en-placed]施为。这类艺术作品致力于生产、图绘[mapping]或提供一种新的空间存在的解读方式。这些以场所为中心的艺术作品的形式本质上都有寻根性、定位性甚至图绘性。它们通常也会呈现两种特征:一是场所属性[of place],二是在场[in place]。这些融合了地理视角的艺术实践导向并生成了特定场域[site-specific]和基于场所[placebased]的艺术观。
二 公共艺术与地方创造
走向大众、走进生活世界的公共艺术秉持着多元而开放的姿态,不但包容多元的艺术形式,还创造出诸多新艺术类型——临时的、行动的、过程的、针对社会空间机制的等等。但在它不断自我扩张的同时至少呈现出一种确切的关系:公共艺术存在于公共空间,这使公众得以自由地接近艺术。因此,公共艺术通常是特定于场所[place]或公众[public]的,并与它所处的环境[context]密切相关。基于场所的公共艺术通常会被赋予许多预期的作用:为建成环境提升视觉质量;展示特定的城市规划和设计策略;通过艺术家与建筑师、景观设计师、城市规划和设计师以及城市管理者的合作,提高地方文化意识,使艺术作品容易被更广泛的公众所接受;通过公共艺术基金为自由艺术家提供新的工作机会,以创意融入环境从而吸引游客,以地方的重要历史事件为契机唤醒集体记忆,或者创造一个地标式的视觉形象,使这个地方的群体产生一种自豪感和归属感。此外,当代公共艺术不但走入了日常生活世界,还逐渐演变成人与人、人与自然和人文环境的互动媒介。“公共空间中的自由、休闲、互动、游戏的特质直接大量地渗透于艺术中,公共艺术已经逐渐转移为以游戏、互动为主要目的的公共行为。”8[法]卡特琳·古特著、姚孟吟译,《艺术介入空间:都会里的艺术创作》,远流出版事业股份有限公司,2017年,第9页。有时公共艺术只为了找出场所中缺失的东西,从而以最少介入的方式创造出一个共享的交往空间。
三 基于场所的艺术实践观
概言之,基于场所的艺术在不同时期、不同环境中大致呈现出以下三种空间实践的理念和类型。
(一)特定场域[site]、特定语境[context]和面向社区[community]的艺术
“场域特定性不仅暗示着一件作品存在于某一场所,也不是说作品本身就是场所。确切地说,它意味着作品的外观和意义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作品得以实现的那个空间的构型……一个空间的重要性可以体现在以下很多方面:空间的规模、一般特性、建筑材料、它过去的用途……它在重大历史或政治事件中扮演的角色等等。”9Nidolas de Oliveira,Nicola Oxley and Michael Petty,Installation Art,Thames and Hudson,1994,p.35.特定场域艺术的基本理念,以及后来艺术家要在现场实现的多样化项目,都是从场所本身的研究中衍生出来的。尽管它可能包含雕塑元素,但它不是画廊式雕塑:那些在画廊或其他空间环境中的雕塑功能与那些在特定场所的雕塑的作用方式迥然不同。
语境特定性也源于对特定场所的研究。在方法论意义上,它包括艺术家引鉴历史学、社会学、结构语言学、建筑学、城市主义等领域采取的不同类型的语境化机制和策略。在学界的争论中,语境特定性超越场域特定性,催生出如下观念:社区或公众就是场所,而公共艺术家的工作是要对这种难以捉摸、难以定义的场所实体中的问题、需求作出反应并给予界定。因此,对于艺术家来说,诸如老龄化、环境、社会排斥、医疗保健、残疾或代际交流等问题,与在特定制度和历史背景下作品的空间组织或空间元素的构图问题一样重要。西方的艺术家们已经开始在医院、工会、社区中心、监狱和青少年收容所工作,并与社区组织、青年团体和社会工作者合作,换句话说,公共艺术的兴趣已经从审美领域?转向了公共性社会议题。其背后的原因正是人们对空间的认识开始从单纯的自然景观属性扩展向文化、身份、主体性等多维意涵的综合把握。
面向社区的艺术正在以任何可能的视觉形式拓宽着原有的艺术模式。按照英国泰特美术馆官网的定义,社区艺术是一种以社区环境为基础的艺术活动,其特点是与社区互动或对话,而且通常涉及专业艺术家和非艺术从业者之间的合作。10引自https://www.tate.org.uk/art/art-terms/c/community-art.社区艺术的概念源于二战后出现的文化民主概念,它主张文化和艺术表现应源于个人和社区的诉求而不应来自中央权力机构的设置,它代表了在社会变革可能之时那些被剥夺权利的人群的声音。将艺术作为社区发展的工具可以有效刺激公民参与,使生活世界重获生机和活力,通过为公民赋权也可以唤起该地区的历史记忆和集体价值观,使社区凝聚成一股力量。
(二)作为公众、公共领域、文化公民[cultural citizenship]塑造的艺术
当代公共艺术以一种明显世俗化的趋势走向公众,无论是在题材、内涵、情感和形式上都与以往自律的高雅艺术截然不同。它彻底抹除了艺术与公众的距离、艺术与生活的界限。此外,按照哈贝马斯的观点,公共空间说到底就是政治空间,是每个公民为了自己的权利而活动的场所。因此在公共空间中实施的任何计划都必须考虑到公共空间中的使用者和参与者。公共空间是每个人都有权进入的空间;它是可以自由活动的场所。广义的公共空间包含了那些茶室、咖啡馆、火车站、电影院等场所。对城市和公民身份的文化理解使得社会公正等更多议题进入讨论,诸如,谁的文化需求和实践获得承认、合法化和尊重,而谁的文化需求和实践没有得到承认、合法化和尊重等。美国的文化人类学者雷纳托·罗萨尔多[Renato Rosaldo]在论述“文化公民”11Renato Rosaldo,“Cultural Citizenship and Educational Democracy”,Cultural Anthropology,(Aug.,1994),Vol.9,No.3,pp.402-411.概念时指出,这关系到谁需要被看见、被倾听、需要归属,以及培养对这些需求和主张的可见性、实践性、创造性,赋予这些团体和个人权力的不仅仅是立法授权,还有来自文化、艺术工作者的赋权行动。如果我们把文化看作城市的根与魂,城市公共空间的价值取向也需要从单一经济增长转向经济社会的全面发展,从物质空间建构走向对文化公民的全面塑造。如果公共艺术的理念能实现这种转变,城市公共空间也将获得新的发展生机。
(三)以艺术为基础的场所营造[Placemaking]:创生公共场所的艺术
二战后西方社会曾一度出现市民大规模地从城市撤离,而那些无家可归的人被留在了广场和街道上闲逛,城市公共空间被一派萧条和失落的景象笼罩。之后的城市美化运动虽然提升了城市环境的视觉质量,但场所的失落依然严重。现代化和全球化带来标准化景观的同时也生产了不真实的地方。12Edward Relph,Place and Placelessness,Pion,1976,pp.79-121.游客们穿梭在世界各地那些“与众不同”的地方参观。今天观光旅游业作为一个驱动型、设计密集型的服务产业正想方设法地刺激着全球化城市竞争和消费,它们通过创造景点、景观、环境和模拟场所,将人们带入法国人类学家马克·奥热[Marc Auge]所说的“非场所”。这种全球化的颠覆性力量表现在它不但给地方带来了空间形态的巨变,还使其面临习俗性地方意义的解体和认同危机。学者们认为,像迪士尼世界这样的观光地成了典型的非场所——它们不是真实的地方。在这种缺乏地方文化底蕴以及文化身份和情感认同的“无地方性的地方”13同注8,第75页。,人们只会成为孤独个体的集合(对立于社群而存在)。这种对地方逆向建构(场所消亡)的思考也能够丰富和完善地方研究的理论和实践,间接地实现对公共空间的补偿。
在一个充斥着非场所的城市环境中,公共艺术充当了一个场所营造代理的角色。美国城市规划师罗纳德·李·弗莱明[Ronald Lee Fleming]和景观设计师雷娜塔·冯·查纳[Renata Von Tscharner]在《场所营造师——创造公共艺术,告诉你你在哪里》[Place Makers: Creating Public Art That Tells You Where You Are]中指出,通过对美国各地那些令人眼花缭乱的公共艺术品的研究,从壁画到街头家具,他们总结了如何利用艺术和设计来创造、重塑、捕捉或强化一个地方或空间的独特性。14Ronald Lee Fleming,and Renata Von Tscharner,Place Makers: Creating Public Art That Tells You Where You Are,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1987,p.5.事实上大量的艺术实践证明,应该把公共艺术作为一个特定文化身份的建构平台,并赋予社区或附属团体使用权,鼓励人们将艺术作为一种工具,把个人和社区的身份、财产、需求、欲望和幻想铭刻、定位到居住地或城市周围。这种基于艺术的创意场所营造,可以扭转旅游者凝视特征的认知映射。正如克里斯·蒂利[Christopher Tilley]在《景观现象学》[A Phenomenology of Landscape: Places,Paths and Monuments]中写道:“个人和文化身份与地方有着密切的联系,地形的拓扑分析就是通过场所来探索创造自我认同的方法。地理体验从地方开始,通过空间接触他人,为人类的生存创造景观或区域。在文献中,人们试图通过建立特定的空间类型来概括场所的特殊性,并以此来构建场所的身份。”15Christopher Tilley,A Phenomenology of Landscape : Places,Paths and Monument,Berg Publishers,1994,p.15.而公共领域艺术家的重要角色和工作恰恰是促进区域共享及其共同建构。
最后我们再回到地方、空间、景观这个三一体概念,反思公共艺术的功能、价值和意义。我认为基于场所的公共艺术应该是在特定的物质和文化场域互动中生成、存在着的一种艺术形态和媒介,它既是一种地方实践,又是一个文化棱镜,它在使用它所处空间的人的集体想象和空间体验中获得了一个表演性的角色,并在他们共享的社会和文化语境中与意义实践建立起了一种动态发展的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