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丝绸之路辞典》述评
2020-04-18惠萌
惠 萌
(作者单位:陕西师范大学中国西部边疆研究院)
自1877年德国地理学家李希霍芬在其所著的《中国——亲身旅行和研究成果》第一卷中,首次将汉代长安至中亚地区的交通路线与以丝绸为代表的东西方贸易品联系起来以后,(1)据刘进宝先生最新研究,李希霍芬在《中国——亲身旅行和研究成果》第一卷中并没有“丝绸之路”一词的明确表述,这种表述实际上是赫尔曼根据李希霍芬后来的演讲内容总结提炼的。参见刘进宝:《“丝绸之路”概念的形成及其在中国的传播》,《中国社会科学》2018年第11期,第181~202页。“丝绸之路”的概念逐渐为社会各界广泛接受,其内涵和外延也在一个多世纪以来不断丰富和扩大。(2)有关“丝绸之路”概念的提出及其演变过程的最新研究成就,可参见徐朗:《“丝绸之路”概念的提出与拓展》,《西域研究》2020年第1期,第140~151页。在此情况下,丝绸之路于是又有了广义和狭义之分,而建诸上的百余年中外多学科丝路研究则涵盖欧亚大陆上的几乎所有国家、民族和地区,涉及古今中外绝大多数的人类文明成就,产生了难以计数的各类成果,不禁令人有眼花缭乱、无所适从之感,故而急需一部全面、系统、清晰且可信的反映丝路基本知识与丝路研究全貌的权威性工具书。在这一背景下,由周伟洲先生等主编、集全国各领域百余名专家和学者的心血和智慧、历时15年编纂完成的《丝绸之路大辞典》(以下简称《大辞典》)在2006年面世,成为迄今为止国内外篇幅最大、内容最全,也是最权威的有关丝绸之路的工具书。
《丝绸之路大辞典》出版后便产生了广泛的社会影响,但这部1993年开始编纂的辞典,其所选词目和资料截止时间为2001年,内容存在一定的局限性。随着本世纪以来与丝路有关的新资料大量发现与刊布、丝路研究的不断深化以及国际交流的日益深入,特别是2013年中国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以来,丝绸之路更加受到国内外社会各界的广泛关注,原来的《大辞典》不能满足社会各界日益增长需要。从2013年开始,周伟洲先生领衔的学术团队又用了5年的时间对《大辞典》进行了全面的修订和增补,在2018年岁末终于推出了《丝绸之路辞典》。与前者相比,《丝绸之路辞典》虽不言“大”字,但字数却增加了70余万字。总体而言,修订后的《丝绸之路辞典》具有以下几个主要特点。
其一,体例和内容更加完备,堪称为一部“丝绸之路百科全书”。丝绸之路涉及历史和当今世界许多国家和地区,丝绸之路学及其研究的内涵和外延几乎涵盖自然科学与人文哲学社会科学的大部分学科,其涉及面之广、内容之繁复,实属罕见。加之许多问题迄今尚无定论,一部三百万言的辞书显然无法做到穷尽或完备,所以首先要在体例上明确辞典的性质,界定词目收录的范围。对此,《丝绸之路辞典》在《凡例》中开宗明义地指出:“本书以狭义丝绸之路(即所谓‘沙漠路’‘草原路’)内容为主,兼及广义丝绸之路的海上、西南(南方)丝绸之路的内容。”这样既明确了辞典的性质与范围,也说明了重点所在,方便了读者的选择和使用。
如何科学地分门别类,条分缕析,是成功编写一部丝绸之路辞书的关键所在。对此,《丝绸之路辞典》从体例的编排入手,将收录的11529条词目分为“词”和“事”两类,并按照各个词条的性质分类撰写。其中既有专门的概括性“词”条,也有相对具体的“事”条;既有长达数千字、具有总论性质的“丝绸之路”词条,也有寥寥数字的参见条目(如“丝路东段”“丝路中段”和“丝路西段”等),这在最大程度上做到重点突出,长短适宜,详略得当。
在内容的编排体例上,《丝绸之路辞典》一方面将主要的基础性词条分别编入道路交通、地理环境、政治军事、经济贸易、文化科技、民族宗教、文物古迹、方言习俗、丝路人物等分编中,以反映丝绸之路在自然生态与人文环境等领域的基本情况;另一方面又安排了海上丝路、西南丝路、丝路文献和丝路研究等专门性、区域性和研究性的分编,以突出丝绸之路的多样性、辞典的学术性和时效性。各编之间有些条目的内容虽然或有交叉和重复,但由于侧重点不同,可以起到相得益彰的作用。当然,鉴于新疆和中亚地区位于丝绸之路中段,在东西方交往与交流中所处的桥梁与纽带地位,特别是在人类文明发展史上曾发挥过重要的作用与影响,(3)有关丝绸之路对新疆历史发展影响的详细研究,可参见陈霞:《丝绸之路的开通及其对新疆历史的影响》,《西域研究》2013年第3期,第10~16页。所以《丝绸之路辞典》在辞目的选择上无疑偏重有关这一地区的内容。这也可以说是本辞典的一个突出特点吧。至于2013年习近平主席向全世界提出“一带一路”倡议以后,丝绸之路更是被赋予了全新的当代意义,《丝绸之路辞典》在“丝路今日”编下专门增加了“新丝绸之路”类,以反映当今丝绸之路的发展与国际合作的状况。这样,本辞典不仅在体例上更加符合学科分类的要求,在内容上也基本涵盖了丝绸之路的方方面面,同时也突出了丝绸之路作为人类文明的交往、交流与交融的特点。
其二,内容新,特别是增补和完善了反映丝路研究最新发现与进展的成果,进一步提高了辞典的学术性。经过国际学术界一个多世纪的努力,丝绸之路的研究不断深化,人们有关丝路的知识结构和认识水平也不断得到拓展和提升。从空间上来看,丝绸之路的地理范围由陆路扩展到海路、由东亚和中亚拓展到西亚、南亚乃至欧洲和非洲。从时间上来看,丝绸之路的出现年代被追溯到了先秦乃至史前,其延续与发展的下限则被扩展到近代乃至现代。从类型上来看,这条古代东西方之间的贸易与交通路线,按照贸易商品种类,相继被人们赋予了“玉石之路”“铜器之路”“麝香之路”“玻璃之路”“茶马之路”“瓷器之路”和“丝瓷之路”等名称;或按照道路的交通环境,被称为“沙漠之路”“绿洲之路”“草原之路”和“海上之路”;或按照路线的地理方位,被名之为“北方丝绸之路”“南方丝绸之路”(西南丝绸之路)和“海上丝绸之路”;或按照不同时期交通线上活动的具有影响力主要民族,被称作“粟特路”“吐蕃路”“回鹘路”等等。进入21世纪以后,国内有关丝路考古的新发现不断面世,极大地丰富了人们对丝路文化多样性特别是人类文明之间交往、交流的认识;新材料引发新问题,丝路研究的广度和深度也进入了一个新阶段,促使各类高水平的研究成果不断问世。对此,《丝绸之路辞典》主要在第八编“文物古迹”和第十四编“丝路研究”中作了较大的增补。
如罗布泊小河墓地虽然在1934年就被瑞典考古学家贝格曼发现和发掘,但直到本世纪初中国学者才对这里首次进行了全面、系统的科学发掘,不仅揭示了小河遗址的文化全貌,而且在一定程度上还填补了丝路早期族群活动、文明交流的空白,并因此入选了2004年中国十大考古新发现。《丝绸之路辞典》的“文物古迹”部分增补了这个词条,梳理了其考古发掘与研究历史,并对小河墓地的结构、发现与性质进行了较为详尽的介绍。又如本世纪初以来和田洛浦县达玛沟佛教遗址群的发掘,不仅发现了中古时期中国乃至世界上最小的佛寺遗址,而且还搞清楚了原达玛沟水系近100公里沿线中已被淹埋在沙漠之中的20余处汉唐时期建筑和佛教遗址群,重现了中古时期佛国于阗的繁盛景象。《丝绸之路辞典》为此分别增补了“策勒达玛沟托普鲁克墩佛寺”“策勒达玛沟喀拉墩佛寺”等条目,以反映中国丝路佛教考古的最新成就。但是限于条件,国外有关丝绸之路沿线国家和地区的有关考古新发现未能充分反映出来。
在丝路研究方面,《丝绸之路辞典》主要增补了21世纪以来国内外出版的各种有关丝绸之路研究的代表性论著和译著,诸如耿昇先生在其编著的《中法文化交流史》(云南人民出版社,2013年)中所系统译介的法国有关丝绸之路研究的代表性学者与成果,包括法国学者路易·德尔米尼(Louis Dermigny)所著的《中国与西方,18世纪广州的对外贸易》(LaChineetl’occident,leCommerceCantonauXVIIIesiècle,1719-1833,法国学者研究18世纪海上丝路贸易的名著)、龙巴尔(Denys Lombard)的《十字路口的爪哇》(LeCarrefourJavanais,Essaid’histoireglobale,法国学术界研究后郑和时代、中国航海史、对外贸易和海上丝绸之路方面的代表作)、《西域的历史和文明》(4)在此之前,耿昇先生还曾经翻译出版过法国学者鲁保罗独立完成的同名著作《西域的历史与文明》,新疆人民出版社,2006年。(法国学者联合撰写的一部全面介绍陆路丝绸之路西域段文明史的重要著作,主编是法兰西学院著名学者韩百诗教授,作者包括莫尼克·玛雅尔夫妇、里布夫人、高利埃夫人)等等。此外,上个世纪由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主持、世界各国学者联合编纂的多卷本大型丝绸之路区域性史学著作《中亚文明史》的六卷九册汉译本,也于2002年至2013年由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陆续出版。对于上述反映国际上有关丝绸之路研究的权威性成果,《丝绸之路辞典》均列专门条目加以介绍。
本世纪以来,中国学术界对丝绸之路的研究形成了一个高潮,研究领域不断拓展和深化,大量高水平的研究论著不断问世,与国际学术界对话的广度和深度也达到了前所未有的水平,在一定程度上甚至引领着国际丝路学研究的潮流。对于其中的大部分代表性最新研究成果,《丝绸之路辞典》同样也尽可能予以收录。其中既有各类成果的集大成者,诸如余太山先生主编的百余册大型丛书《欧亚历史文化文库》(兰州大学出版社,2009~2012年)和《欧亚备要》(商务印书馆,2017年开始出版),以及李维青、张田主编的《丝绸之路研究丛书》(第二版,新疆人民出版社,2009~2010年)等;也有某些领域或专题性的研究成果论著,例如反映丝路考古领域研究的《古道西风》(林梅村著,三联书店,2000年)、《中国西北地区青铜时代考古论集》(水涛著,科学出版社,2001年)、《中外关系史:新史料与新问题》(荣新江、李孝聪主编,科学出版社,2004年)、《胡汉之间:丝绸之路与西北历史考古》(罗丰著,文物出版社,2004年)、《新疆石器时代与青铜时代》(中国社会科学院边疆考古研究中心编,文物出版社,2008年)和《吐蕃时代考古新发现及其研究》(霍巍著,科学出版社,2012年)等等,也包括所谓“三夷教”专题研究的《中国祆教艺术史研究》(姜伯勤著,三联书店,2004年)、《中古三夷教辨证》(林悟殊著,中华书局,2005年)、《东方摩尼教研究》(芮传明著,上海人民出版社,2009年)、《中古华化祆教考述》(张小贵著,文物出版社,2010年)等等。伴随着21世纪前后的考古新发现,国内外有关粟特的专题性研究成果更是不断面世,其中既有法国学者魏义天《粟特商人史》(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2年)的译介,也有中国学者荣新江的《中古中国与粟特文明》(三联书店,2014年),更有国内外学者合作的成果《从撒马尔罕到长安:粟特人在中国的文化遗迹》(荣新江、张志清主编,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4年)和《粟特人在中国——历史、考古、语言的新探索》(《法国汉学》丛书编辑委员会编,《法国汉学》第十辑“粟特人专号”,中华书局,2005年)。事实上,如果将《丝绸之路辞典》中所收录的某些领域或专题性研究成果条目按时间顺序排列,大致就能反映出丝路研究的基本脉络、最新进展与发展趋势。从这种意义上来讲,《丝绸之路辞典》不仅是一部工具书,更是一部丝路研究的学术史。
其三,调整了部分结构,更新了一些内容。《大辞典》中“第十五编 丝路今日”原是按照西北五省区(陕西、甘肃、宁夏、青海、新疆)的结构编排,所选词条主要是为了反映上世纪九十年代上述省区的企业、文教和旅游、特产等方面的基本情况。但是,由于这一编的结构与内容仅限于西北五省区,无法反映丝路沿线有关状况的全貌,显得有些名不符实。加之本编原来的内容过于庞杂,词条选定标准难以统一,部分词条缺乏足够的科学性与学术性,且本世纪以来西北五省区的有关情况也发生了较大的变化,所以在此次修订中删除了其中的大部分词条,仅保留了“旅游与特产”的部分条目,增加了有关“新丝绸之路”的一些条目,以反映丝绸之路的当代发展状况。尽管如此,与其他各编相比,修订后的此编内容还是不够完备。即使按照传统的观点,以长安(西安)作为陆上丝绸之路(或北方丝绸之路)的起点,当今丝绸之路沿线其他国家和地区有关现状内容的缺失,也是令人遗憾的。
早在1930年,陈寅恪先生就曾经指出:“一时代之学术,必有其新材料与新问题。取用此材料,以研求问题,则为此时代学术之新潮流。治学之士,得预于此潮流者,谓之预流(借用佛教初果之名)。其未得预者,谓之未入流。此古今学术史之通义,非彼闭门造车之徒,所能同喻者也。”(5)陈寅恪:《陈垣敦煌劫余录序》,原载《历史语言研究所集刊》第壹本第贰分(1930年),收入《金明馆丛稿二编》,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第236页。百余年来,丝绸之路研究因新材料的不断出土和发现、新问题的不断提出,而成为长久不衰的国际性显学,积累了丰硕的研究成果,并成为人类文明史中璀璨的一页。作为丝路研究成果的集大成者,《丝绸之路辞典》不仅顺应了当代国际学术研究的潮流,较为全面而系统总结了国际丝路研究的主要成就,而且对于更好地理解当今的“一带一路”倡议,构建人类命运共同体,亦具有重要的现实意义。正如荣新江先生的评价:“《丝绸之路辞典》是迄今为止最权威的丝路工具书,‘一带一路’的案头必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