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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名与破己
——金理《文学史视野中的现代名教批判》

2020-04-18

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 2020年6期
关键词:名教胡风章太炎

一 立名:西学东渐与以名为教

清末变局,译事旋盛,革故鼎新,从输入新学始。然而,一面是“新理踵出,名目纷繁”的西学精义,一面则是“索之中文,渺不可得”的言语壁障,译者居中衡量,往往惨淡经营,因有严复“一名之立,旬月踟蹰,我罪我知,是存明哲”的慨叹。①在这里,“即义定名”的往复踟蹰,不仅难在对原文微言的信实理会,更难在对“接受语境”的权衡估量。换言之,译名新语不仅要务求信达,更应合于本国政学精英的阅读趣味和期待视野,毋宁说,后者正构成了“信达”的评判标准,唯其如此,新知方得广布,新政方得肇兴。

王宏志指出,严复的文体选择与定名策略,意在使他的翻译“为守旧的士大夫所接受”,从而提高自身对晚清政坛的影响力。②可见立名的踟蹰背后,藏有对接受语境的文化—政治状况的审慎分析:以新知革旧制的第一步,竟是以特定的话语策略,将新知牢牢嵌入旧有的知识生产方式与权力结构,借水行舟,暗度陈仓。新“名”的制作,于中西新旧之间,牵拉出一种复杂交错的扭结关联。

自晚清以降,新鲜名词、理念乃至主义的引入,正是在这样的新旧交叠中推进,在器物、制度与思想各层面蔓延流播,“以混混之势而侵入”③。“一新名物、新意境出,而即有一新文字以应之。新新相引,而日进焉”④,及至五四,已然蔚为大观。然而,新语名词及其所表述的理念学说,在“新新相引”,革除旧识的同时,却隐隐显露出一种自树权威,立名为教的拜物倾向。五四革命以礼教批判起家,力拒正名定分的纲常伦理对人的宰制。不意在将忠孝贞洁等传统观念赶下台去之时,又以不容置疑的公理之名,将科学进化、民主共和送上神坛,成为“高度封闭,拒绝向实践开放的强势意识形态”⑤。在“革命第二天”,革命的理念学说挂起招牌,重新委身于制度性的支配结构之中,转成新的权威,新的纲常。

在知识与权力的复杂互动下,等级制与拜物教被重新生产出来,革命板滞而趋于保守,主义被收编而成为教条。对此,思想史家多有措意,姜义华对启蒙运动之“理性缺位”的揭示,林毓生对五四“全盘反传统主义”中的唯智论——整体论思想模式的批判,均有助于我们理解新旧思想的延续和转化中,礼教结构缘何在启蒙与革命之中借尸还魂,故鬼重来。金理新著《文学史视野中的现代名教批判》(下称《名教批判》)正是于此展开立论。题中“名教”一词,取意于以“正名定分为主的封建礼教”⑥,尤重其“名”“实”分裂,以“名”为“教”,乃至以“名”代“实”的过程,其中,大义名节日益脱离日用常行,不仅成为浮离虚设的空洞符号,更以此遮蔽、压抑个人对生活实践的感受。

拈出“名教”这一核心概念,显示出作者对历史延续性的敏感。不过本书关心所在,依旧是“名教”的“现代重构”。延续谭嗣同、章太炎、胡适等人名教批判的脉络,金理将“现代名教”描述为“‘名’脱离、扭曲、侵吞实际的现象”。而这里的“名”所指代的,则是随着近代的欧风美雨一同进入中国的众多新思想、主义、学说、思潮。⑦“名教”则意指本土知识人在接引、实践这些理念时所表现出的“对抽象名词的迷信”,缺乏反思与批判,视其为“绝对真理与终极教条”的倾向。陷于名教者,往往“陷溺在空幻的符号中而丧失对实在与生活的真切感受”,一面标举“崇拜名词的宗教”“信仰写的字有神力,有魔力的宗教”,一面脱离、轻忽乃至压抑对具体、切身的历史经验的感受与关怀。结果是知识生产过程成为名词游戏与概念的空转,“拒绝在历史与社会的行进中向实践开放”。⑧更有甚者,托庇新“名”以谋私利,将“新学新理”作为“护身文过”、沽名钓誉的符号资本,不仅立名为教,更吃教自肥,呈显出知识生产与现实权益之互动与共生过程中最为不堪的一面。⑨

值得注意的是,对“现代名教”之弊病的陈斥不应被简单地归结为对知识人的道德行操的评断。相反,“名”“实”之间的现代分裂有其更为深刻的认识论与思想史根源。基于对海德格尔《世界图像的时代》的读解,金理将这一分裂表述为技术理性在科学的名义下不断扩张的结果。在这一过程中,“知识的秩序”与“存在的秩序”相分离,主体所生存其中的,是一个自然、事物日益为各种“公例”“理论”所整饬、编排,万事万物日益被“安置进由这些‘名’的种种形态所编制的架构与秩序中”的世界。⑩世界成为图像,人成为主体,历史则呈现为理性与逻辑的自我展开。

更进一步说,历史地看,中国的“现代名教”问题,则是19世纪末20世纪初,在老大中国与这一技术理性化世界劈面相遇并被卷入其中的过程中出现的。而使得问题更加复杂的,是当时的中国在面对西方思潮时所处的独特位置。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金理视“现代名教”为“后发国家在特殊时代中的困境”之一。具体而言,一方面,当时所翻译、引介的西方现代思想知识,是被视为现成的、优越的、权威的意识形态而接受下来的,具有某种不证自明的合法性和普遍性。而另一方面,在接受地的中国,又缺乏内生的、产生这些思想与价值的社会经济基础与制度条件。两者的错位,导致了金理所谓“接球手”的问题:即作为后发国家的知识分子,一面需要接引新知以启蒙旧邦,打造现代中国;一面又面临着脱离本土、名实相悖的西方中心主义陷阱。11“现代名教”所表征的,恰是启蒙价值的这一本土历程中,“接球手”们进退维谷的知识实践乃至思想偏至:面对西来之理念时的高标自许与凌空蹈虚,终究导致了主义空悬而名教膨胀,本根剥丧而实感萎顿。

二 “破名者”的谱系

质言之,对“现代名教”的批判并不纠缠于抽象意义上的“名”“实”不符,其锋芒所指,乃是西学东渐过程中后发国家知识生产实践的一种症状与危机。然而,在导论两章中勾勒了“现代名教”的基本背景与表现方式后,本书并不进一步考究具体的某概念或某主义上升为“教”的历史过程。将“现代名教”作为一种思想史状况确立下来以后,《名教批判》一书的真正着力所在,在乎“批判”二字。为此,金理转向了章太炎、鲁迅、胡风等知识个体在“状况中”的思想探索,并意在通过对他们的理论论述与文化实践的考察,打捞出能够用于反思、批判乃至破除“现代名教”的思想资源。

这些知识分子构成了金理笔下的“破名者”的谱系。所谓“破名者”,指的是那些具有反思性的“根本的知识生产能力”,能够基于自身的生命实感,去冲决、破除“名教”网罗,并将其所信从的理念“付诸言行一致的诚意与身体力行的担当”的现代知识人。12在第三章中,金理以章太炎的《四惑论》为例,铺陈“破名者”如何揭破“名教运作机制中深藏的现代迷信”。金理指出,章太炎始终倡扬“综核名实,无征不信”的论学风格,批判“执名以起愚”的“儒生”,并要求破除外在规范、法则所造成的计度分别。13落在社会现实方面,他同样以“先破名言”为展开其政治思考的前提,警惕西来的制度理念以普遍真理为名义的无限扩张。在《四惑论》中,章太炎力斥“公理”“进化”“唯物”“自然”四种“神圣不可干者”为“四惑”,而它们所共有的问题,则在于“以论理代实在”。简言之,在他看来,这四种理念皆起于具有历史特殊性的意识形态造物,然而却逐渐被抽象为某种固定、先验的逻辑程式,“以无体之名为实”,并反过来规范、宰制多元驳杂的社会实在。14

为了对抗“以论理代实在”的强迫机制,金理揭出章太炎关于“个人之自主”的论述:现代知识人应在“自贵其心”的基础上,以个人经验来“亲证”各种名相。唯有以个体之“自性”,以鲜活的“个人的存在及其日常生活”为基点,才能穿透名教对生活世界的组织与编排。15这种对“自心”之“亲证”的标举,恰与鲁迅“伪士当去,迷信可存”的立场相通。金理指出,一方面,鲁迅的这一视野,正是在章太炎对“稗贩泰西,忘其所自”的学者的批判的延长线上展开的。“伪士”之“伪”,亦在于他们仅仅将泰西的“科学”“进化”等名目作为外来之权威而接受下来,从而造成了动摇根本、遮蔽“心声”的倾向。16另一方面,鲁迅自身的思想实践则示范了一种面对理念与主义的正当方式。借用竹内好的说法,金理将这一过程描述为“抵抗”与“挣扎”。17值得注意的是,此处的“抵抗”不等于反对,毋宁说,“破名者”反对的不是启蒙思想与价值的合理性,而是对“名”的轻巧的认同方式。与之相对,“破名者”则以自身全部的经验来检视这些思想与价值,通过“名”与血肉粘连的生命实感之间的摩擦,来容纳、吸收“名”所具有的合理性。用金理的话说,“破名”事实上是将“名”“收归于个人”,将其置入自身具体乃至琐碎的现实,从而在“挣扎”之中“选择出自己”的过程。18换言之,“伪士”与“破名者”的分歧并不在于其所信从的主义理念本身是否现代、合理,而在于个体通往理念的方式,是“声发自心”还是立名为教,在于个体与符号世界的关系,是否经由内面的实感经验的中介、检证与涵养。在更广泛的意义上,这也是东方后发国家的知识分子作为“接球手”的历史命运:他们必须以对现代之普遍性的“抵抗”与“挣扎”,来打造属于中国自身的现代构型。19

如果说章太炎与鲁迅提供了批判“现代名教”的理论基点与思想模式,那么胡风则示范了这一思想取径如何落实在文学批评以及批评者的主体实践中。金理将“公式主义”与“题材决定论”视为“名教”在文学创作与批评上的表现,这两者的根源,则是一种高度概念化的现实主义观:其中,正确的对现实、世界与真理,对题材、人物与历史之意义的理解,都被视为先验的、给定的对象,被视为创作者在开始创作“之前”就应当掌握的东西。而创作的过程,则是对这些先验对象的摹写与演绎。与之相对,胡风的现实主义观则以创作主体的“主观战斗精神”为基点,强调作家携个体之经验与情感“突进”客观对象,与之“搏斗”,以自身的血肉生命来亲证客观政治原则。在这里,正确的世界观只有在创作过程“之中”才能够被获得。20换句话说,在胡风那里,现实主义的文学创作本身即是一种政治实践,而主体则借由这种政治实践来体认、领会正确的世界观,并将之内化为自身思想的一部分。也正是在这个意义上,金理将胡风的现实主义书写过程本身视为一个“破名”的过程:它要求政治思想原则褪去先验形态,在创作实践中化入主体机能与生命经验。胡风的批评论述也由此呼应、实践了章太炎和鲁迅对“自心”之“挣扎”的阐释与主张。

归总来看,对上述“破名者”的描述与分析,于“名教”扩张的历史之外,掘发出了一条比肩并行的批判性谱系。此中的知识人不仅自觉地将对“现代名教”的警惕与批判视为重要的文化课题,更以自身的实践提供了取径各异却又嘤鸣相应的思想方法,其核心正是“个人和个人的主观性”21——本书对章太炎的论述,落脚于对“具备自性的个人及其置身生活世界的饱满的经验”22的捍卫,对鲁迅的阐释,则以对“‘个人’的伸张”为线索,串联其关于“心声”“内曜”“自性”的陈说,在讨论胡风时,则始终张扬他对创作主体的个性、主观精神与感性机能的重视。以“个人”的主观与内面为立基,金理一面综括史料,细读文本,重构历史上的“破名者”的处境与关心;一面时时以史为鉴,镜照当下,为“名教批判”的进一步展开打下桩脚。

三 破己:“实感”与“个人”的历史化

细勘《名教批判》的思想资源、论述策略与批判指向,我以为此著至少有三个方面值得进一步阐发与补充。

第一,本书虽然自始至终对以理论为代表的种种“名”相表示警惕,但其自身的书写却呈现出自觉的理论构造的意图。从章太炎到鲁迅到胡风的这一“破名者”谱系的建构,是从历史的后见之明出发,对一种思想史症状的揭示与诊断,并在这基础上,提出介入乃至疗救的可能。“破名者”及其实践的论述,构造出了一种思想实践的“理想型”,而“破名者”们的思想历程则成为“名教”与“实感”二者之相生相抗过程的表征与展开。由这一视域出发,不同知识人在不同历史境遇中的零散实践与论述被勾连起来,并被打造、提升为以“个人”之“实感”为基点的一种思想方法,一种使知识成为可能的根本能力:唯有以“自心”应世,将“个人”的“感情、情绪、体验置于思维的出发点和中心”23,才能获得真切而“属己”的知识;也唯有经历过“实感”的浸润和涵养,才能“将学说、主张、思想等收归于个人”24。对于“破名者”这一理想型的构造,也因此超越了单纯的历史叙述,而获得了一种面向未来的方法论内涵,并可以以此为标尺,返归、衡量历史与当下的“现代名教”。

当然,这一论述方式在展现其理论潜能之余,也有可能牺牲某些历史的复杂性。举例而言,本书在勾勒“实感”与“名教”之对立时,往往自觉不自觉地将“破名者”的论敌塑造、简化为“名教”逻辑的实践者,将论争的具体语境中的判断乃至攻讦绝对化为是非分明的历史判断,从而透露出一种以讨论对象之是非为是非的倾向。当然,在以构造理想型为基本方式的理论论述中,某种程度的二元论述恐怕是难以避免的。如何在明晰自身批判指向的同时,保有对“对立面”的复杂性的同情与开放,或可作进一步的思索与尝试。

第二,在构造个人实感这一批判性范畴时,25作者将个体的感官经验提升到了核心的位置。金理反对“理性”在认识论上的优先性,强调感官所具有的“生存论的意义”:“感官最大限度地关联着具体事物、日常生活和生活世界,也就是说,主体直接置身于存在,而不是被关于存在的种种整合、编排淹没。这里面就可以导出反抗名教的因子。”26章太炎等人不断回到“感官对客观事物的感觉”,回到“生动而丰富的感官机能”。27他们在感官所经验的世界与“名教”所描绘的世界之间所发现的差异,成为抵御“名教”的立基点。28

换言之,就论述策略而言,为了批判符号世界对个体的宰制,《名教批判》一书提出了一个由感官经验——也即“实感”——所构造的领域,并将其置入个人与知识符号之间。29重要的是,此处的“实感”不是一个描述性(descriptive)的范畴,而是一个规范性(prescriptive)的范畴,其特点与功能,是在一系列清晰的二元对立(“内面”与“外在”、“理性”与“非理性”、“个人”与“众数”等)中给定的。在知识生产过程中,个人与实感的关系成为一种规范性的标尺,以校验、纠正个人与符号世界的关系,保障知识生产的有效性。金理所一再强调的“真诚无伪”,因而并非对某种纯粹出于心证的主观态度的诉求,而是指向了这两组“关系”之间的拟合与匹配。30

《名教批判》对“实感”范畴的强调与理论建构,呼应了晚近学界对感官经验与情感动能不断增长的兴趣。这一趋势试图以人的身体感觉与情感活动为基础,构造一种新的具有普遍性的伦理学与认识论。不同于对“情感理论”等既定方法的应用式研究,本书试图在现代中国文化史的内部发掘、勾连起一条关于感官之话语的线索,并追问它在知识生产过程中的作用与意义。这样一种“内部视野”极其重要,因为对“实感”范畴的讨论,不应以假定其所具有的某种前符号的、超历史的透明性为前提。换句话说,感官经验与情感结构并非先验范畴,它们始终受到主体所身处的特定的历史境遇、知识架构、阶级关系、性别身份、社会网络、技术环境等一系列要素的影响,并在与这些要素的互动中生成。金理在论述中提及,章太炎与鲁迅对情感意志的重视受到法相唯识宗以及西方的生命哲学与非理性主义思潮的影响。在这一基础上,本书若能在思想资源的梳理之外,继续探究塑造特定知识个体的感官经验的诸种力量,探究不同的感觉机制之间的分歧,以及它们介入知识生产过程的不同方式,则将有可能展现一种“实感”的在地的历史,进而把“实感”真正落到“实”处。

第三,与“实感”的历史化相关的,是“个人”这一范畴的历史化。在本书对“破名者”的描述中,“个人”往往被呈现为一种独异的、反抗的、“自性”完备、具有强力意志的斗士形象。但值得警惕的是,这样一种“个人”的构造在抵抗外在名词主义的宰制的同时,其自身也存在着自我封闭、“名教”化的危险。如果说立“名”为教的过程,是抹除“名”背后的建构机制而化之为自然天性,31那么我们就必须进一步追问这种特定的“个人”构型的来路。换言之,作为抵抗者的“个人”必须被重新历史化为不同的社会关系、政治力量与思想取向互动、争夺的场域,以此才能对“个人”的历史生成做出更充分的说明。

事实上,《名教批判》已经在不同地方为“个人”的历史化提示了线索。金理在章太炎一章中对章氏拘囚西牢的经历再三致意,正是强调这一危机时刻为知识个体所开启的生长契机。32这一生长过程在胡风那里得到了更为明晰的呈现。金理将胡风的“主观战斗精神”理解为“身外的观念”“透进”“作家内部”的过程,值得注意的是,这一过程不仅包含了主体克服、吸纳对象,也即破“名”的一面,更包含了对象克服主体,使主体自身获得“扩大、纠正”的一面,33包含了对“个人”先前的世界观,对“我们自己身上不健全的缺点”的自我否定与自我改造的一面。34换句话说,“破名”的过程不仅是概念符号向实践开放的过程,也是“个人”向实践开放的过程,是“个人”在承认自身的复杂、矛盾与缺陷的基础上,在与外部世界的往复中获得“扩大、纠正”的过程。

金理曾在讨论一部小说时指出,作家在描述现实时所依据的材料“都是一个样态、性质的,趋向于同一个方向;它里面有乱七八糟的东西,但这样的乱七八糟是在同一种‘形式’照亮的同一个光圈范围内的乱七八糟”35。这一洞见可以移用于对“名教批判”的讨论:与其通过构造某种一体化的“个人”来反抗一体化的“名教”,毋宁以“个人”的杂多与矛盾,以“个人”在“同一个光圈”之外的“乱七八糟”为起点。在这里,胡风这样的“破名者”所具有的内在紧张与自我改造展示了在“破名”背后的“破己”的过程:“个人”并非先验的存在,相反,用胡风的话说,“人的内容是历史的所产”,他将以自身的不完备性为前提向实践开放,被实践所改造,并因此留下历史之矛盾冲突的痕迹。36也只有在“破己”的前提下,不同个体之间的实感,才获得了互相沟通、共鸣,创造新的主体间性的可能——鲁迅的“人各有己”由此得以通向“群之大觉”,胡风的“主观”由此得以向“人民”开放。如果说“名教”总是以某种完备圆熟的修辞示人,那么这种“破己”则以面向矛盾的真诚,为“破名”奠定了真正的基础。

四 与同代人书

近些年来,金理在文学批评工作中倡导对同代人作品的阅读和批评,希望在观点的参差中,推进对共同的当代境遇的理解。37《名教批判》的写作,或许也可视作他在这一方向上的努力。固然,在思想史意义上,本书以对个人实感的论述,提供了反思旧有概念史与思想史研究的某种理性霸权的可能,并提示我们知识生产过程中的“名”“实”分裂与错位。但究其根本,本书始终是一部意在向同代人发言,与同代人对话的忧患之作。书中对摆弄名词、堆砌符号之现象的揭露,对操“名”牟利与“奴性逻辑”的陈斥,无不直指当下知识生产实践的现状与弊病。它将不同的历史个案“提升”为理论话语的最终目的,也在于呼唤当下的知识人将自身的理念“下降”到个人实感之中来加以检证。在这一点上,《名教批判》透露出一种鲜明的1980年代气质,它以自身的忧愤观照历史、介入现实,并尝试为同代人提供反思的资源。

“现代名教”的运作和宰制,与知识生产所内嵌其中的制度框架与权力关系密不可分,“名”之“教权”在根本上亦源自“名”在特定知识/权力网络中的所占据的位置。然而本书着意之处并非对权力体制的历史阐释,而是采取了一种——用金理书中的话说——更为“文学”的方式,单刀直入,直接展开对知识生产者的“具体问题和生存困境”38的勾画,以此指示“破名”之方向。换言之,本书不冀图将自身的价值判断与个人立场融化在对“现代名教”之建构的制度性分析与细节推敲中,无意将其“心情”“压在纸背”;相反,作者截断众流,六经注我,以“立法者”姿态正面强攻,着手构筑、深描一种在其看来更为正当、合理与健康的知识生产方式,并以自身的论述实践,推动它的到来。

个人价值判断的显豁表达在当下的学术风向中并不讨好,但这恰是“破名者”的知识生产方式:一种以“实感”为根柢而展开的思想实践。金理以不同的“破名者”为媒介,在不同的历史语境中不断重述“实感”所具有的批判可能。这一写法,使得《名教批判》呈现出一种回旋与衍生的样貌:它的论述不断复归原点,并在新的维度中重新出发。金理所念兹在兹的“实感”,于此获得了一次又一次展开的契机。39在这个意义上,本书的写作不妨被视为金理自身的“主观战斗精神”的实践,他笔下的材料与他自己的“实感”相“化合”“搏斗”,为本书赋予了一种“元叙事”的特质:它自身就是它所阐述的思想方法的产物——也因此,金理以一种自反的方式,示范了这一方法可能的洞见与局限。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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