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遗憾的,都不是未来
2020-04-16榛生
榛生
1
不知道你有没有过这样的体会:去旅行,哪怕只是去一次北京,入住酒店后的第二天,往往会起得很早。用过酒店的自助早餐后,出街走走,会觉得别人城市的清早怎么那么有滋味,满街匆忙的人们,各种时髦的女孩儿,早餐车上煎着鸡蛋灌饼,甚至大清早地铁站外面就有卖针头线脑的。异乡的春末,柳絮的绒球像雪,扑得你满头满脸,你身处其中,觉得有趣。
其实你自己的城市也是如此,只是你并不愿意那样早起。
我早上的闹钟一共有十个,闹钟和男朋友一样,越多,就越不会让人惊喜。
第十个闹钟也不能叫醒我,在迟到边缘,我穿上妈妈的大毛衣、围上爸爸的旧围脖出门,脚上的袜子穿反了,而且有一只没有完全干透,我只能在路上脱下来,放在车里空调的出风百叶上吹干。第三个路口,红灯时间似乎比别的路口长,冒着交警上前找我谈谈的风险,我把袜子穿好。
越是紧迫时,越会想起往事,会想起那些特别久远的事。
十四岁那年,我初二。一天放学路上,忽然身后有人叫我,是刘正,他是我的小学同学,我们已经有两年没有见面了。他走过来,给我看他月票反面的照片,这月票,他放在夹克内部靠近胸口的位置。月票很旧了,用透明塑胶袋保护着,正面是月票本身,反面是我小学毕业的时候,冲洗了四十份、与每个同学互换的一寸照片。
照片里的我,头发没有梳好,脸上还带着三分起床气,衣服是毫不特别的白衬衫。我不觉得这照片应该被如此看重,但是他说:“我一直带着的。”
我想像着他每个清早、每个傍晚,在上车和下车的时候,把那张月票拿出来两次,再揣起来两次,我的照片被他拿在手里,几秒后又放回温热衣兜的场景。
上中学后,他给我写过一封信:“时隔太久,路途遥远,不知你还记不记得我。我是刘正,有机会的话,我会去找你的。”
可我只是一个薄情寡义的女同学,小学时对彼此微弱的好感,早已经被时间洗掉,我已经变成了一个功利的学霸。我做的所有的事,无不是为了一个功利的目标:考上重点高中,乃至重点大学。我早已不是小学时候那个默默无闻的小女孩了,而刘正,却要来找我,找我有何贵干?
我没有感情,我的自尊心要我站上年级的峰巅。站在高处的感觉实在太好了,那里空气清新、视野开阔,站在上面是有瘾的,我舍不得下来,一次也不能。
于是我成为成绩无敌、阴郁丧气、没有人高攀得起的死神,就连老师都有点怕我。我很重的起床气和莫名的坏心情,会令以四个座位为单位的周围,没有人敢吱声。
学霸,是不作兴当凡人的。学霸都应该有神性。
“时隔太久,路途遥远……”刘正的信太夸张了,其实只有两年没见,五站路的距离而己。其实……可以不必写信,直接来就好了,反正一样都会被嫌弃。但是在嫌弃当中,那些我心底深处的冰晶,有一秒的融蚀。那是植物神经带出的温柔,和大脑、和意志无关。此后人生中,历经种种,但十四岁那年的那个下午心内化霜融冰的感觉,却成为我最痛苦恍惚时的一根至宝贵的天鹅羽毛,乘上它,可以飘离俗世,化身云霭。
刘正在学校门口等我。两年之隔,他长高了很多,还长出了喉结。他是一个大人了。
他说:“你还记得以前我们做同桌的时候,我是你的书童么?”
那时他总是忘记带书法课所用的墨汁,或者是故意不帶。而我带的墨,不是墨汁,是一块徽墨和一个砚台。他问我能不能蘸我的墨,我说给我磨墨就可以。他搓搓手,欣然领命,一边磨墨一边说着各种幼稚的笑话,还说是我的书童。
当年年纪小,你爱谈天我爱笑。但是十四岁的我已经变心了,我说:“不记得了。”
我说:“别再来找我了,我很忙。”
从那天起,刘正再也没有来找我,也不再写信给我。
绿灯亮了,我踩下油门,上班的车流像疯狗一样冲过街口,我最疯狂,因为我不能连续五天迟到。
我来到这间小小的办公室,发现作为人类最有趣的那一部分人生已经被我忽视,以至于我变成了一个注定无法再转型的、无趣的大人。但我并不后悔,如果能坐上大雄的时光机回到从前,我依然是那个戴着眼镜、扎着马尾,如果不笑人们就以为我在生气的孙小陶。
办公室一共五个人,年龄从25岁到50岁均匀分布,我已不算最年轻的了,却也不太老。他们操心年轻的找不到对象,担忧年老的患糖尿病和高血压,中间的我正好被忽略。
食堂午饭时,五人聚拢一桌,菜式互相弥补,保证荤素搭配合理,各样都吃全,开着嘻嘻哈哈的玩笑。人生无大志,只求肚儿圆。
2
我初中时候只有一个好朋友——叶叶,她总是喜欢把那些考过的试卷理在一起,再一张一张地撕碎。
先是对折撕,再对折撕,一直对折撕到无法撕动,然后再把每一张指甲盖大小的纸片,撕成更细更碎的纸屑。她把它们揣在兜里,她说:“我每天中午回家吃饭的时候,路过铁路,等火车一来,就把兜里的纸抓一把,扬起来,火车开过去的风就会把这些纸屑都吹起来,哇!”
她说,“你去吗,我们一起去玩?”
我跟她穿过长满樱桃和刺槐的小路,走到铁路边上。
飞扬的纸屑带着哀怨,像漫天的蒲公英,一瞬间,我们成了那种装在透明容器里的圣诞雪人,晃一晃,雪人的世界就会下雪。在局部的浪漫里,陶醉着十五岁的哀伤凄艳。火车开远了,纸屑慢慢静下来,落到铁轨两边,再抓一把,等待下一辆经过的火车。红色的校衫,白色的纸,在自拟的大雪纷飞中,遇见前世的自己。
“是不是很好看?”叶叶问我。
“是啊!”我回答。
长大后就明白,当时觉得的那种好看,其实是一种悲伤感——所有悲伤的事物都带着一点点好看。
飞扬的纸屑,带着伤感,像离愁,像哀悼,也像怀念。
有一天,叶叶问我:“柯劼给你写圣诞卡片了吗?”
叶叶认为我应该得到柯劼的圣诞卡片。为什么?难道一个学霸一定要看重另一个学霸吗?
在年级的榜单上,我和柯劼的名字常常紧挨在一起。
之后的全校运动会上,我看到人群中那双眼睛。那亮晶晶的眼睛,在看着百米冲刺的我,他是否挑剔着我不够正确的跑步姿势,或者我过于平淡的面孔和衣着?在接近终点的瞬间,我摔倒了,他在笑。他是觉得摔倒这件事本身很好笑,还是在用笑的方式替我掩饰紧张和尴尬?
下雪了,是真的雪,不是叶叶手中的纸屑。大概有一天一夜,城市被暴雪很有耐心地覆盖。学校终于宣布停课了,下午三点就可以回家,没有晚自习,全体都在欢呼。
我收拾着书包,一张圣诞卡片从一本书里滑下来,上面写着:学业有成。看,学霸写的祝福都只会谈学业。柯劼,留着光滑的短头发,耳朵长得好,俗称棋子耳,据说长有这样耳朵的人,特别是男孩,多半会学业有成。
我看到大雪中,他走在远处,像一只身处北极的孤独动物。
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喜欢柯劼,我知道柯劼也不会喜欢我,因为我们已经早早地设定了对方为前进路上的死敌。
中午,吃完饭,我和同事们去办公楼外的小花园走走。
春天,就追逐飘在空中的最大的一团柳絮,吹吹吹,不让它落到地上。“柳絮就是风吐出来的痰!”“你真烦人。”“啊,痰向你飞来了,赶紧吞了啊!”我们开着恶心的玩笑。
冬天,就在小花园的湖边上拿石头砸冰面。冰面还没冻结实的地方,能砸下或大或小的冰块,我们就把冰块抛出去,让它在湖面上滑行,看谁的冰块滑得远。
无悲无喜、无功无过的日子,过了一年,又是一年。我常常想,如果能平安终老在这间办公室里,也好。我是没有大志向的小女子。志向这东西,真得悠着点用呢,以我的人生经验来看,小时候志向很大的话,长大了一般没什么出息。
如果不出去走走,我就在办公室睡午觉。躺在椅子上,脸朝天,戴上眼罩,这时候我会想起小时候的事,比如上述种种。
3
高中时候,班里有那种斯文败类。
吹牛非常拿手,自习课,扭过身来,对着后桌同学,管人家爱听不爱听,先把一万头母牛吹上天。老师一旦进来,他马上就会把话题改成“这个余弦函数怎么求”,一副小人善变的嘴脸,角色转换之快,表演能力之强,我辈自叹弗如。他自认为很有水平,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不爱运动,没有特长,成绩也不见得多好,但是看女生的眼神却总是色迷迷的。这种人可能并不知道自己有多讨人厌,而且,永远不会知道。
有一天,那厮又吹上了,一边吹一边瞟着后排的女生,眼底像抹着一层枫糖,看上去非常猥琐。他说了这样一段话:“学但是学得不好,和不学但是学得不好,其实是不一样的。就像学但是学得好和不学但是学得好也是不一样的。”
“去你的。”有人站起来,“你再叨叨,信不信我打死你?”是我們班不学也学不好的一名学渣。
败类自然是不服的,这种场合里,如果马上噤声,也显得太怂了。
“关你什么事啊,你算老几?”败类说。
就在这时,下课铃响了。有台阶下,大家本可以散了,但是败类还是被打了,学渣抡起椅子往他头上砸。
我觉得过瘾,特别痛快,特别解恨,那一整天心情都好得不得了,而且莫名发现学渣长得很帅,嗯,渣帅渣帅的。
听说今天要来一个新同事,领导前一天特意让我们打扫一下卫生。
这么古老顽固的小团体,居然会有新人加入,当然得倒屣相迎。
上午十点,新同事进了领导办公室,然后走进我们办公室。新同事人高马大,看上去很孔武,但是眉目间有点儿俊秀,果然还是适合我们这个文科办公室的……
我看着这个人……怎么,怎么有点眼熟呢?
这位新人看到我,也露出震惊的神色。
“你是……你是孙小陶,对不对?”他先认出了我。
“你好你好。”
“幸会幸会。”
“失敬失敬。”
“久违久违。”
我想起来了!这不是我高中班上抡起椅子砸人的那个……学渣吗?
“那个败类一开口讲话,你就开始咬指甲,他讲得越多你咬得越狠,我看着都难受。”他说。
“难不成你是替我去教训他的?”我为自己的后知后觉汗颜。
“我说来话长。”
“我何德何能。”
在时光深处,偷偷关照着我的,原来是他。
我该算是个幸运的人,在这么老——哦,办公室的人不让我这么说,会显得老的几个更老,我要说成:在这么好的时候,重新做人,重新有了血肉呼吸,快乐和爱,温柔和信心。
是因为他的出现吧。
命运待我太好了。
回不去的光阴,像风流经生命,然而并不可惜,因为没有人能抓住风,保留风的颜色。而那些过去的时光,只是命运给你更好的礼物前,必须要亲手包好的花纸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