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骢:钟情蒲宁30年
2020-04-16
著名翻译家戴骢,2020年2月7日早晨7时,病逝于上海,享年87岁。
戴骢,原名戴际安,1933年生于苏州,1949年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1950年毕业于华东军区外语大学俄语专业,历任解放军华东防空司令部俄语译员,上海新文艺出版社、上海文艺出版社、人民文学出版社上海分社苏联语文学及亚非拉文学编辑,上海译文出版社《外国文艺》杂志编辑、编审。
戴先生从1956年开始发表作品,译著等身。他翻译的《美纳汉·曼德尔》《阿赫玛托娃诗选》《哈扎尔辞典》《金蔷薇》《日出之前》《克莱采奏鸣曲》《蒲宁文集》(五卷,主编兼译者)《贵族之家》《罗亭》《布尔加科夫文集》(四卷,主编兼译者)《骑兵军》等,皆因其精湛的译笔和瑰丽的文字为广大读者所喜爱。以下是戴先生写于2007年3月、发表在《中华读书报》的文章———
往事如烟,忽忽已近30年。其时,我痛定思痛,决心自我解脱,成了名副其实的闲云野鹤。以扫清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思想及其代表人为己任的工军宣队,在进驻我所服务的出版社后,竟忽略了出版社有个“封资修的温床”,那就是资料室。
“文革”前,资料室本是个等级森严的地方,什么级别看什么书。像我这样的普通工作人员是不得看,更不得借什么“黄皮书”、内部读物、欧美报刊杂志,乃至原版的当代外国文学书籍的,除非有总编辑特批。工军宣队八面威风地进驻后,下令打破走资派的一切条条框框,停工,闹革命。于是,资料室就不再把各类新书及归还的旧书编号上架了,新旧书刊丢弃于地,堆成小山,任其自生自灭,久而久之,原来的等级荡然无存,只要胆子大,不怕人家看到后向工军宣队告密而罹批斗之灾,尽可任选几本,觅一静处,细细品尝。
我乃闲云野鹤,已无甚可牵挂的了,便常去“温床”转转,捡几本书来消遣。有一回,我看到了一本由苏联国家文学艺术出版社出版的小册子。我一下子就被它的封面吸引了:丘岗起伏的俄罗斯原野,一个戴着一顶破旧的帽子,满脸络腮胡子、懒散之态可掬的马车夫,驾着一辆二轮马车,车上坐着一个十分精神的军官,身旁有一个麦芽色头发、丰腴有致的少妇,唇角挂着一抹天真而又暧昧的微笑,若即若离地偎依着他。这种俄罗斯腹地的写照,多么亲切。我打开小册子一看,仅有两个短篇小说,一名《中暑》,一名《从旧金山来的先生》。这两篇小说犹如暖暖的泉流注入了我当时疲惫、怅惘而又落寞的心灵。我浑身为之一震,原来俄罗斯现代文学中,除了卓娅、舒拉、保尔、奥列格之外,还有我所未曾见到过的世界,还有我所未曾读到过的把人作为人来描写、细腻地触及人性,因而令人回肠荡气的小说。这两篇小说的作者就是伊凡·蒲宁。这个名字对我这样一个虽从事外国文学翻译工作,却长期只能看到允许我看的书籍的人来说,是个全然陌生的名字。在我此后的30年生活当中,这个名字竟和我须臾不可分了。
斗转星移,改革开放,我越来越多地阅读到他的作品以及国外对他的评论。我对他的兴趣也越来越浓,我决意要研究和翻译他的作品。在此过程中,我渐渐领会了高尔基何以要称他为“伟大的诗人”“当代首屈一指的诗人”“当代优秀的修辞学家”;瑞典皇家科学院在授予他诺贝尔文学奖时,何以要称他为俄罗斯还有托尔斯泰和屠格涅夫时代的最后一位经典作家,把他跟托尔斯泰、屠格涅夫并列;俄罗斯诗人特瓦尔托夫斯基何以要赞誉他的小说达到了高度完美的程度,对俄罗斯文化做出了显著的不可或缺的贡献。
2005年岁末,安徽文艺出版社出版了5卷本的《蒲宁文集》,将蒲宁在诗歌、游记及短篇小说领域内的重要作品、代表作品和脍炙人口的名篇都包容在内了,并收入了他一生所写的全部四个中篇和他唯一的一部长篇小说《阿尔谢尼耶夫的青春年华》。这套文集被列入了国家“十五”规划重点图书。文集由我主编,由石枕川、娄自良两位教授与我合作翻译。收到文集的样书后,我抚摩良久,深思我既已自我解脱,何苦又要自我束缚,既已逍遥为闲云野鹤,何苦又要汲汲于译事,钟情于这位俄罗斯作家达30年而不移。蒲宁的作品什么地方令我如此强烈地着迷?是他咏景的奇才,把俄罗斯秋天萧疏的索寞,冬日瑰丽的雪景;初春的温柔、羞涩、泥泞、丑陋;夏日的苍润华滋无一疏漏地呈现在了我眼前吗?是他作品中意象悠远、深婉含蓄、发人遐思的哲理感慨吗?是他细腻入微、真情弥笃、相濡以沫的爱的描述吗?是他小说中所营造的一出出完美得让人扼腕喟叹的悲剧的氛围吗?
是,又不全然是。
蒲宁之作之所以扣人心弦,主要是他的非比寻常的文学语言造诣。他以音乐家对声音的敏锐为其作品找到了旋律感、节奏感和音乐感。他曾多次引用福楼拜的话说:“应当使散文具有诗的韵律和节奏,同时又仍然是散文。”他以画家的锐目观察世界,认为万物无不是由色彩和光线混合构成的。所以在蒲宁笔下,人物也好,自然界的景物也好,都有色彩感和光感。无怪高尔基要说:“蒲宁所有的短篇小说都好似用画笔绘成的图画。”
概而言之,蒲宁善于从浩如烟海的词汇中为他的每一篇小说选择最动人、最富魅力的词汇,而这些词汇同小说所描绘的情节之间,存在某种为肉眼所看不到的、近乎神秘的联系,要描绘这样的情节非用这些词汇不可。他的每一篇小说,每一首诗都像是一块磁石,能够把这篇小说,或者这首诗所需要的一切粒子从四面八方吸引过来,能够把一切意料不到的東西,包括披着霜花的树丛中的一抹阳光和穿着灰色丧服的乌云的碎片都吸引过来。蒲宁将这一切加以排列、组合,然后加上起死回生的甘露,于是世上就诞生了一部新的作品,而且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剥夺它的生命。只要地球上还有人活着,它就是永生的。
以上是俄罗斯散文家帕乌斯托夫斯基对蒲宁的文学语言所作的鞭辟入里的评价。帕乌斯托夫斯基认为:“在俄罗斯语言的领域内,蒲宁是一位无出其右的巨匠。”我在编辑和翻译这位巨匠的作品的过程中,又一次叹服于俄罗斯语言本身的优美动人和丰富的表现力,又一次折服于蒲宁的文学语言的功力和文学技巧。我认为这就是我着迷于蒲宁作品的主要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