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找世界的入口
2020-04-15新井一二三
新井一二三
你也許会觉得奇怪,我们不是早已经生活在世界上了吗?怎么还需要找入口呢?
我在日本东京长大。对小时候的我来说,外面的世界是很遥远的地方。住在东京新宿区的小巷里,我的活动范围特别小,跟大世界简直沾不上边似的。那时,如果有人告诉我“你也是世界的一分子”,恐怕我会以为他是个骗子。
从我家到学校,走路不到三分钟,而且巷子特别窄。窄到什么程度呢?两个行人擦肩而过都需要侧身。
那一带密密麻麻的木房子,都是平房或者两层楼,包括我的家。所以,我的世界不仅很小,而且很矮。
放学后,上音乐班、书法班和珠算班,都是在走路五分钟的范围内。有时候,替母亲去买东西,也都是在家附近的蔬菜店、面包店、鲜肉店和干货店。平时去的最远的地方,也不过是同一个学区的一些朋友家。路上要经过一条叫“大久保通”的大马路,十字路口有个红绿灯,独自走过马路,对当时的我来讲是最大的冒险了。
我懂事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一辆车了。到了周末,父亲会开车带我们去东京郊外玩。从距离上来说,大概每一趟都有上百公里吧。但是,我并不觉得我的世界扩大了多少,因为我只是坐在父亲开的车里,并没有离开父母所提供的环境。
我独自去过住在东京东部的姥姥家几次,大约一个小时的车程。一个人出门,坐在电车上看窗外的风景,感觉很自由。我从小就喜欢坐火车多于坐汽车,因为火车上有不同的人,就像一个小社会。
我小学三年级的暑假,父亲开车500多公里,带我们去大阪游览了世界博览会。我们人手一本“世博会护照”,每进一个场馆就在“护照”上盖一个印章,和在真正的“护照”上盖出入境图章一样。我恨不得拿着那本护照,到参展的每个国家的场馆去收集所有的印章。我进入一个东欧国家的场馆,好像是匈牙利的,里面有什么展览我一点儿都不记得了,但至今忘不了场馆里卖的一种特色食品。我特想尝一尝,所以跟母亲要了钱买来吃。那个小吃上面有白色的酱,看起来像生日蛋糕上的鲜奶油,可是吃起来一点儿也不甜,反而是酸酸的。现在回想,应该是酸奶吧,可当时的我就是吃不惯,吃了一口就偷偷地扔掉了,因为怕母亲知道了会骂我浪费钱。没错,我是浪费了钱,但我是被它的异国情调所吸引,就是想尝一尝,哪怕吃不惯都心甘情愿,因为吃不惯的东西反而更具异国情调。世界的入口在哪里?我大概是从那时开始寻找的。
上了初中以后,我看了许多日本人写的旅游文学。也许跟大阪世博会上的经验有关吧,对大家想去的美国、英国、法国等,我始终不大感兴趣。反之,相对少有人去的地方,如东欧、南太平洋上的岛屿新喀里多尼亚等地,会刺激我的旅游梦想。
不过,那只是梦想,当时的我是没有条件去国外的。所以,我初中时候的初步计划是,尽量在日本国内单独旅行。我深信旅行会打开世界的门。
从高中一年级开始,每逢学校假期,我都会买当年日本国铁的周游票,并预订青年旅社的床位,去单独旅行一个星期。
高中毕业以前,我有过总共五六次的单独旅行。只有一次,和一个女同学一起去了日本最大的湖泊——琵琶湖。结果,我觉得没有单独旅行好玩,因为单独旅行才能够真正离开平时的生活、平时的自己,也能够尝到孤独的滋味。在没有人认识我的环境里,试图扮演跟平时不一样的自己,或者稍微调整一下原有的个性,我认为那才是旅行的乐趣。若有朋友在身边,怎好意思临时改变个性,人家会以为我不是骗子就是神经病吧。
平时的生活是在父母创造的环境里进行的,离开原有的环境意味着我会进入另一个世界。但是,世界的入口究竟在哪里?
我生平第一次出国是大学二年级的夏天,到北京参加了为期四周的汉语进修班。
在众多国家里面,我为什么选择去了中国?最直接的原因就是早一年春天上大学的时候,作为第二外语,我选修了中文。选修中文,是因为我觉得中国很亲近,也因为我觉得中国好遥远。大概“遥远”的感觉更加重要,毕竟我寻找的是世界的入口。
那年夏天在北京的经历,对我产生了非常大的影响。我印象最深的是,有一天晚上,我在北京火车站看见了一班开往莫斯科的列车。那个时候,我深刻体会到:中国是欧亚大陆上的国家。从北京出发,可以通过西西伯利亚平原到莫斯科,在那儿换乘,就能去柏林、巴黎、罗马、伦敦、阿姆斯特丹。那晚,目送着国际列车,我由衷地感动。就是在那一刹那,我发现了世界的入口。
世界的入口,当然并不限于北京火车站的国际列车站台。我觉得,任何地方都可以成为世界的入口。
世界上有很多不同的国家、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民族,我们从小就听说过。然而,不是在书本上、电视上或者银幕上,而是在现实中,自己亲身体会到不同的风土人情时,你大概才会看到世界的入口。
只要认真寻找世界的入口,你一定找得到世界。因为世界本来就属于每个人,当然也属于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