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栽种在青春里的小事
2020-04-14旧时锦
旧时锦
1
我半趴在课桌上,想认真背诵古文解析。不知伴随过多少届学生的电扇开始吱呀作响,我立刻心不在焉,幻想它是有思想的机器人,在用密码给我传达有关人类未来的重要信息。
这是高一下学期的午休,数学老师兼班主任在讲台上小声给几位同学答疑。蒋景行拿着试卷,如风般从讲台上走下,就这样突兀地闯进我的科幻梦。讲台旁的窗帘因他的动作被轻轻掀起,外面的天空漏了出来,我匆匆一瞥,看到高大的金木樨又抽出了新枝条,迫不及待地要散发出属于它的独特沁香。
大概是由于刚刚的苦思冥想不得结果,蒋景行的头发和校服领都有些翘,和眉眼间的严肃神情形成某种对比,我觉得这种反差有些好笑,躲在书后露出了无声笑颜。待重新望向书页,字符竟像在冰镇碳酸水中游过泳般,冒着丝丝凉气,从来被我视作度秒如年的午间自习,霎时不再难熬。
若我手中有画笔,这幅以蒋景行为主角的画,主色调应是鲜亮的柠檬黄。困于课桌方寸间的我从这束柔和的暖光里,萌生了对前方的期许:金木樨的枝条会触及多高多远的蓝?
尽管这幕略显俗气,可后来我想,生命中总有一刻,未来会舍得拉开沉重的幕布,向我们透露它的瑰丽一隅以做鼓励,然而彼时的我们尚未有能力意识到。
2
蒋景行被越来越多的人注意到是在高二上学期。放假归来首次月考,他出现在年级前五十名单里。这在我们班上是件大事,鲜少夸人的班主任破例抽出时间在课上表扬了他。
我随大多数同学的目光一起望向他,没有意料中的羞涩,蒋景行表现出的波澜不惊仿佛一个局外人。这样的他被视作傲慢,一些言语在阴暗角落伺机而动:放假期间成绩有波动很正常,进步快退步更快的大有人在……总之蒋景行的成绩不过是投入大江里的一粒石,波纹散去后再不会发出任何惊艳声响。
但我确认蒋景行有度过不完美的底气。不止一次,他令我联想到一种百科全书上的香草植物。从香草主体上剪下一个小分枝,将部分枝干浸泡在水里,需七分阳光,两分期待,一分耐心,经过几昼夜,它会还你拥有四季香气的完整植物。
几个月后,学校举办诗词大会,稳坐班里前三的蒋景行参加年级选拔,而后又作为年级代表,登上总决赛的舞台。因为决赛时间占用一下午的课时,学校只允许成绩优异的学生去大礼堂观摩,每班仅有三个名额。
我敲响办公室的门,在班主任面前说出自己的想法:“我想报名诗词大会的观众。”
对于老师眼中流露出的意外和犹豫,我毫不意外。我常常有个古怪的念头,认为班上每个学生都有任务,有人负责响应老师,而最小化存在感就是我的任务,不被点名回答问题我根本不会在课上出声。
我看见自己衣袖上有不小心蹭到的黑水笔线,脑海利落地将线补画成香草植物。不要慌,它对我说。
“给我一个支点,我就能撬起整个地球”,蒋景行作为给我勇气的支点,助力我撬起过去。早在蒋景行报名参赛,不,更早的时候我就着手准备了。“日积月累”不再是被我一遍遍写在便利贴上的励志语,而是我日常的浓缩。我从未孤单,陪伴我的是刚苏醒的星星与尚未完全登场的晨曦,正午炎阳成了奢侈品,只有在奔向教师办公室的路上才任由它在我背上起舞。有些事一眼就能看到结果,但只要有那么一点可以改变这个结果的可能性,我就还想试试。
“可以。”班主任说。
我很感激他捕捉到了我的努力,尽管我拿到的仅仅是一张围观券。
蒋景行拿着自制的小本,嘴里在念念有词地复习,见到我们,他抬头冲我们微笑颔首。
“加油!”我和另一位同学跟在班长身后,听见她这样鼓励他。
我朝蒋景行报以一笑,并在心里感激班长。我担心面对在意的人,会冒出些无意义的话令场面非常尴尬。
比赛尘埃落定,我们和捧回成套精装古籍的蒋景行回班上晚自习。教室里有同学抬头望了我们一眼,又低下头写卷子。
有快乐是无法分享的,这就是其中之一,我确定。我手中有画笔的话,这幅画的主色调则是铁灰,它来自我印象中教学楼外墙与清晨街道,画中主角不是蒋景行,是踽踽前行的我。
3
有些人出现在青春里,似乎就是为了带来意料外的剧情,比如蒋景行。当高考倒计启动,所有人一夜间都有了时间观念,虽然偶有晚到的同学,但集体迟到率为零。蒋景行却开始有意晚到,然而他从不将自行车在班级区里随意一停,慌张冲进教学楼,而是把自行车停放妥当,和值日生踩着铃声进班。
轮到我的一次值日中,我终于明白其中的缘故。
“我想多在家自习,就卡时间抄近路上学,这是我给自己布置的小挑战。”蒋景行和另一位值日的男生说。
我看着他的眼睛,顺理成章地问:“要是遇到意外堵车,耽误时间怎么办?”
“我都查过,又在假期里试验过,不会出问题,”他回答我,又笑着说,“不过不建议模仿。”
他变得开朗,是因为一些东西已稳稳躺进他的校服口袋。
也是同一天,班主任宣布要做志愿墙。我在志愿纸上写了一所老师们认为我能稳中的学府,又在错题集的空白页上写下了某所航空名校,为表坚定,我甚至用了马克笔。趁着收志愿,我确认过蒋景行的目标,方才舍得落笔。
当时,我单纯高兴这次轮值刚好到自己,忽略了这有多么不成熟。
我同时知道了蒋景行的生日,他的生日花是花语为“不灭”的紫丁香。不灭,一个热血又缥缈的词,可是和蒋景行关联起来,竟多了几分踏实。
很快蒋景行转入实验班,只余下这枚志愿纸静静立在墙上。我不肯让它被时空吞噬,用胶带加固过几回,来粘住过往脚步。他被保送进航空大学后,除毕业合照外,我们再没碰面。
促使我长大的节点在意料中降临,可我还是忍不住责备它来得太急。
4
金木樨的枝条由黄转绿,我为错题集换上了崭新的扉页。这次的大学是我的个人意向,我先用铅笔写好,在倒计时第五十天,又确认般地用马克笔描出高光。搜集的信息告诉我,这里我能遇到许多志同道合的人,他们能令我的孤独不突兀,也能彰显我的截然不同。
无论怎样熬夜刷题,总被师长提醒要争分夺秒和高考抢时间;无论怎样付出,面对父母的殷殷希冀,我总是移开视线。向上,再向前一点,去触摸他们想要我触摸的光,日复一日,我以为是长辈的期许塑造了我未来的模样。
其实我才是擅自制造想象的人,想象中的我限制了自己,使我忽略了现实扬起的灰尘。直到蒋景行的出现与提前毕业,才让我理清杂乱无章的梦。
蒋景行不会知晓我的这些百转千回,他不过是我青春里發生过的件件小事。可当我翻阅回忆,却发现他无意中成了缩减弯路的执灯人,让散发金色光芒的页被我早些找到。在冲向三年的终点时,即使深知终点毗邻着下一站的起跑线,我也能稳重面对。
从图书馆出来,夜风乍起,我拉紧衣服,欣赏着大学夜景,期待着明天要看的科幻电影。我的科幻梦未歇,所以蒋景行,愿桩桩或明或暗的小事过后,栽种于你灵魂中的灯盏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