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记:帕特农
2020-04-14于坚
于坚
《荷马史诗》最广为人知的段落的开头是这样的:那些住在雅典的人……
——梭伦
我去过雅典,但没有人认识我。
——德谟克利特
雅典除了那些三步一岗五步一哨的废墟,还有永远春风吹又生的街头音乐会,暮色般的紫罗兰花园,二十世纪的使用了钢筋水泥和玻璃的框架结构建筑物,挂着腊肠的小餐馆,被激情的手涂鸦的墙壁,卖无花果、石榴和玫瑰的少女,死去不久的、在案板上等着成为美味的鲱鱼,气味浓烈的胡椒,本地特产的海盐,用祖传秘方炮制的奶酪,刚刚从陶罐里捞出来的腌橄榄,来自穷乡僻壤的流浪汉,某人刚刚出版的诗集,手镯和耳环叮当歌唱的作坊,长得像赫西俄德的教授(他的写真雕像流传至今)——瞧,就是那位,正坐一处玻璃搭的棚子等着公交车呢,喝多了苦艾酒的萨福粉丝,衣着光鲜、拖着箱子走在人行道上的吉卜赛女郎,在充满神祇和英雄的俊美雕塑的城里从不减肥的胖子们(胖得那么舒服、惬意),高视阔步、风度翩翩的猫(随处可见),裹着黑袍的牧师,黑人,艺术家——雅典到处都是艺术家,语言艺术家、厨房艺术家、古铜色的艺人、貌似雅典娜的无比自恋的时装艺术家、冰激凌艺术家、鲜花艺术家、餐馆艺术家(大厨、侍者,人人自有绝技)、面包艺术家、奶酪艺术家、火腿艺术家、文身艺术家、手风琴艺术家、泥巴艺术家、舞者、木匠、裁缝、表匠、擦鞋匠、侏儒艺术家、马车夫艺术家、出租车艺术家—— 一路上用荷马的语言为我们介绍哈尼亚港口的一家餐馆:“我最喜欢的一家,每个月都要去两三次,那家的羊肉啊 !你一定要去,这是链接……”艺术早已超越了它發生以来的那种宿命的鹤立鸡群、“自以为神圣”的做作,成为盐巴式的生活方式。生活就是艺术。“光亮亮的雅典城,头带紫云冠,人人羡慕……”(阿里斯托芬《骑士》)至今如此。有点像宋代的开封城,我想起来那本《东京梦华录》:“举目则青楼画阁,绣户珠帘。雕车竞驻于天街,宝马争驰于御路,金翠耀目,罗绮飘香。新声巧笑于柳陌花衢,按管调弦于茶坊酒肆。八荒争凑,万国咸通。集四海之珍奇,皆归市易,会寰区之异味,悉在疱厨。花光满路,何限春游,箫鼓喧空,几家夜宴。伎巧则惊人耳目,侈奢则长人精神。”艺术家根本看不出来,就蹲在那墙角下,坐在那些玻璃窗子后面,就是那个将自己打扮得像一位流浪汉的小伙子(看不出来真的分文不名还是崇拜第欧根尼)……时间从未在雅典城逝去,各世纪的房间、家具都原样摆在这个城里,两千年以来的各种旧物杂陈,任由风吹雨打。死亡是时间的事情,你不能催它。就是后起的工程,似乎也乐于让雅典保持着一种废墟风格。落日像是一座蛋黄色的废墟,脱离了白昼的强光刺眼的阿波罗风格,向着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夜走去。月光下的街道像是一段段钢琴曲的废墟,醉醺醺的大学生在那黑暗小巷的残砖上徘徊。幽灵出没,讲着古老的雅典方言。文字并不能完全反映这些种类复杂的口语,通过书本学习到的语言根本不能理解幽灵们说的是什么。荷马是一个伟大的幽灵,他留下的声音被记录成各种版本,充满争议,揣摩他到底说了什么,是雅典学术的魅力之一。雅典令人迷惑,置身其间,时间发生错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位于时间的哪个点。公元前四百年?四世纪?或者2019年的9月5日?我们订的家庭旅馆属于一个年轻人,他和他的女友骑着摩托来,交给我们钥匙就扬长而去。老掉牙的电梯,只能容两个人。八百欧元一晚,里面有七个住过幽灵的旧房间,包浆在木地板上发亮,被谁们的脚印磨得棱角分明。五个阳台,还有厨房、起居室、餐厅、两个卫生间、洗衣机、咖啡壶、锅子、刀子、勺子、盐巴、油和上一拨租客留在冰箱里的牛奶、鸡蛋、三个番茄。衣柜里有股十九世纪的霉味。窗子外面古木参天,挂着藤子。对面阳台上走出来一位裸着上身的男子,站了一阵,抽根烟,阿喀琉斯或者奥德赛?结实的腹肌闪着微光,古铜色。厨房里有一只中国制造的咖啡壶。得强迫自己睡上一下,反常的黑晚“他们已经忘记了祈祷或魔法(博尔赫斯《起初》)”。数千年前神庙所昭示的东西如今已成为生活本身,神庙可以废弃了。“虚假的发明并不能让房屋修葺得更好,雨落下来,他的膝盖被打湿 / 书本和报纸也都湿透,在火车站 / 一个盲人小提琴手站在雨中 / 当他拉动潮湿的琴弦 / 他得到的不是音符,而是雨滴……”(扬尼斯·里索斯)
天亮了,鸽子站在木头电线杆拉出的线条上,晃着小小的头颅。旅馆对面的一处阳台上有个肥女在抽烟,喝咖啡,拖着裙子喂鱼,逗落到晾着的垫单下面的灰鸽子,嘟着嘴模仿它的叫声。旁边的阳台,有些晾着衣物,有的在开花,有些空着,一个接一个,过了这条街,又在另一条街开始。街口杂货铺的楼上就是一个大阳台,后面的跟着排列过去,阳光此起彼伏,阴阳变化,这个阳台光辉灿烂,那个是忧郁的,另一个很温馨,那个是孤独的,这个生机勃勃,含苞欲放,那个灰尘密布,坚硬得像是一块监狱用来放风的小球场……千姿万态,无边无际,停泊在城市这片大海上的排列成直线的一个个小岛。另一家的栏杆上晾着一床朱红色的毯子,绣着金黄色的图案。地毯下面的阳台上坐着一对夫妇,男的在看报纸,女的在喝着什么。一个赤裸上身的男子站在阳台的一角抽烟。他们显然也发现了我,朝我招了招手。我刚刚来到雅典,正光脚站在垂地窗帘外面沙滩般凉爽的阳台上,有点受宠若惊。我的房间小到箱子只能立着放,阳台却几乎与房间一样大,推开双开门,光明涌入,窘迫立即坦荡起来。阳台上摆着玻璃面板、下面压着棉质桌布的小圆桌,两把篾编靠椅,打扫得干干净净,就像摆在浴室门口的脚帕。不知所措,我来自一个阳台大部分被封起来的小区。从小到大,阳台几乎没怎么用过,要么改成了厨房,要么用来做堆杂物的仓库,要么根本没有,那不是家庭的一个必需品。雅典是个有阳台的地方,身体的延伸部分,没有阳台的房子怎么可以住人?事关生命的质量,在阳台上消磨时间是一种日常的生活方式,就像餐桌上顿顿必备的奶酪、面包。雅典人崇拜古铜色,这种肤色来自太阳神阿波罗。到处是古铜色皮肤的家伙,大街上、市场、购物中心、海边,船长、流浪汉、贵妇、学生、工程师、教员、编辑、专栏作家、清洁工、小贩、守门人、政客、诗人、出租汽车司机、百货公司的售货员、浪女……一个个晒得闪闪发光,神一般健美,人们以此为荣,酷爱阳光,酷爱强壮有力的身体,腹肌如海岸般坚硬,崇拜阿波罗神。“到了晚年,还像是一个运动员,体格健硕,黝黑结实,身体时刻保持在最佳状态下。他有着匀称、健美的身材,厄瑞特里亚古运动场上的雕塑可以证实这一点,因为这座雕像就是以他为原型雕刻的,几乎是一尊裸体……他经常进行体育锻炼,强健的体魄,完全达到了运动员的状态,耳朵扁扁的,皮肤上涂了橄榄油。”(第欧根尼·拉尔修《古希腊哲学的故事》)希腊有一种假期叫作阳光假期。赤身裸体的人随时可见,让阳光晒黑是一种古典主义。西欧和世界许多地方的人跑到希腊来晒太阳,加入这地方天经地义历史悠久的晒太阳运动,晒得黑黝黝的又无比荣耀地回办公室去,仿佛被阿波罗上了一道漆。古代留下来的雕塑显示阿波罗是个古铜色、肌肉健壮的运动员。不过大胖子、永远晒不黑的人也不少,各美其美。胖子们活得快活自在,大大咧咧地占据着空间,巍然不动。
在一家土耳其餐馆支在人行道上的餐桌上用晚餐,烤肉、海鲜、香肠、面包、土豆、奶酪、番茄、生菜柠檬、冰水、酒……堆积如山,似乎每个人都是饕餮之徒,怎么吃得完呢!转眼工夫,一张张丘陵密布的餐桌已成杯盘狼藉的平原,冒着战后的硝烟。旁边是一家市场,一个个摊位上铺陈着从地中海捕来的鱼类的尸体:鳕、鲽、鳎、沙丁鱼、鳀鱼、蓝鳍金枪鱼、狐鲣、鲭鱼……一条条翻着苍白的肚皮,臭味弥漫。蔬菜和水果种类不多,屈指可数,苹果、香蕉、香瓜、葡萄和无花果。香料就太多了,一盒盒色泽深沉的粉末,叫不出名字。闻所未闻。一位裹着头巾的大娘推着一辆木头车,孙子坐在前面,卖大蒜,一欧元一串。市场的另一端有几家古董店。堆积如山,一个挤着一个,各种各样的家私,花瓶、烟灰缸、眼镜盒、陶罐、左轮枪、碗、勺子、刀叉、肥皂盒、酒瓶……应有尽有,都是家里用的东西,都是老东西,新的不多。地下室还有,旧物件挤得人很难下去,稍不注意,一个东西就滚下来。古老的手艺一直流传到今天,做工极好,大部分是二十世纪的旧物,价格便宜。旧物太多,不需要奇货可居。买了一个米诺斯风格的陶罐,老板说,至少有五百年的历史。看上去确实像个老家伙。这么多的旧物,人们不屑于造假。希腊没有新过,它一直旧着。西方最伟大的仓库,什么都在,没有遗弃。一切都在着,万物、人、手工、作品……这个地方没有天翻地覆,只是日复一日地炉火纯青。
“寺庙,站立在那里,将其自身展现给人类。只要艺术仍然是艺术,只要神没有从寺庙中离开,对寺庙的理解就始终开放着。”(海德格尔)
在雅典街头乱走,冷不丁就能遇到帕特农神庙,在一群建筑物的右侧,在一堆础石废墟上头,一个窗子所能看见的最远处,一条花枝乱颤的小巷的尽头,一位侍者满载啤酒、玻璃杯和冰水的托盘上面,一只猫的耸起在脊背上的山梁后面,一台照相机的取景框里。手机就不用说了,每只手机里都有一座。一处阳台,一家酒吧,广场上,花园里,一家后院的晾衣绳上,一群游客要去的那个方向……“历史给我们的最好的东西就是它激起的热情。”(歌德)真是不可思议,两千五百年了,这座暗示着圭臬、尺度、标准的框架还在那里,激动人心,召唤、勾引着世界的老年、中年、青年、幼年,婴儿、小偷、强盗、诗人、官员、商人、流浪汉……他们正一群群拄着手杖,背着旅行袋,边上的网兜里塞着一个装着冷水的水壶,一个跟一个走向帕特农。这是一种从每个人的千千万万的点抵达一个点的旅行。师法造化,雅典人用的是石头,帕特农神庙模仿了石头,创造出一个直线组成的框架,模仿了石头的看不见的不朽。对于我们今天在世的人来说确实是不朽,你还能与两千五百年前的人看见同一件东西,就像看见太阳、星子、岩石、森林、大海……而这并非造物主的作品,是人“认识你自己”的作品,人自己为自己建造的尺寸、标高、轻重、厚薄、冷暖……永恒的古典主义、保守派,以不变应万变者,从来没有怀疑过自己。将来的人,后来的人,只是一次次在标新立异中回到这里,回到那种尺寸中。就像歌德说的:“莎士比亚的《亨利四世》,即使留给我们的这类作品全都失传,诗和修辞艺术也能凭借这一个剧本而完全恢复过来。” “让我们记住古人是多么的伟大,尤其是苏格拉底学派如何给我们揭示出全部生活与行动的本源和准则,并且还告诫我们不要沉湎于空洞的思索,而要去生活和实践。”“只要我们的学校教育一直把我们带回到古代里去,并且继续不断地推行希腊语和拉丁语的教育,我们就可以庆幸自己,这些作为掌握高度文化所十分必要的课程就永远不会湮灭。如果我们把目光放到古代身上,刻苦地学习它,并且怀着以它来改造我们自己的希望,我们就会感到似乎只有在那个时候,我们才真正成为了人。”就像孔子讲的:温故知新,信而好古。帕特农神庙正是一所不朽的学校。
真是非凡杰出的想象力,大地这团盘根错节的混沌乱麻,被想象成一根根直线,总结出一种所向无敌的、利剑般迅疾的功能,一切似乎都可以即刻在这线条下迎刃而解。一列火车响了,从波罗奔尼撒站驶出,切开了密密麻麻的雅典。此刻,这些石头垒叠起来的直线直指天空,崇高、坚决。某种古老的、永不衰竭的挑战。柏拉图、亚里士多德、苏格拉底、第欧根尼、埃斯库罗斯、索福克勒斯、欧里庇得斯……都出生在这神庙下。两千五百年后,海德格尔从黑森林专程而来,“那个曾经希腊人聚集在一起的地方”。
帕特农高于一切,高于雅典,高于大地上所有的丘陵、大海、橄榄树、无花果、蜂蜜、奶酪、图书馆、歌剧院、市场、摩天大楼、火车站、神庙、教堂……下面东正教教堂的钟声响起,不像在西方的城市是最高的声音,这些零碎的声音在下面,像是小鸟的叽喳声。宙斯的座位,屹立在阿克罗波利斯山的石灰岩高岗上,公元前447年建造的。用大理石凿出的圆柱横梁垒叠、铆接起来,曾经供奉着雅典城的守护神雅典娜女神。此刻只剩下一个矩形框架,有点像昆明郊区的没有砌墙的烂尾楼。这么说并无不敬,这种长方形的框架如今已遍及世界,从罗马到印度,从马其顿到远东,从昆明到京都……原型是轻微的米黄色石头材料,粗糙的表面有点像莫奈画的大教堂系列里的笔触,在落日的反射中,呈现为纯金色,仿佛真是金子打造。
站在阿克罗波利斯山的峭壁边缘俯身看去,下面的街道像是一条条小溪。雅典城展开在平原上,蛆虫般的蠕动着、闪烁着、呻吟着,做着自己的小事。地中海在南方的天空下,灰蒙蒙,好像等待着什么。全世界的智者(那些想问“为什么是希腊”的人们)都拥向这座神庙,在阿波罗的天空下,心怀敬畏,扶老携幼,列队而行,摩肩接踵,挤挤攘攘,战战兢兢,担心着那些柱子会不会突然倒下来。柱子不是整根的,是一节一节地拼接起来的,已经倒掉一些,这是一座废墟。希腊人正在修复它,安装了脚手架。八点开门,门票七欧元。开门半小时,里面已经水泄不通,到处是举着手机、照相机的手臂,导游大声吼著,许多人仰天长叹,或者六神无主地走来走去。有一群穿白色紧身衣的击剑运动员以神庙为背景拍合影,大家高举着剑,欢呼着。这个石头框子没有遮阳之处,阿波罗的阳光之箭密集地、热辣辣地泼下来,逃都逃不掉,只能忍受。此地的旅游业如一种现代祭祀,细节不同,敬畏、崇拜、迷信还是在的。就是从前,人们也是在毒日头下举行祭祀,祭祀并不在神殿里,在外面。“参加酒神祭祀游行的妇女通常头戴常春藤冠,身披小鹿皮,手里拿缠着常春藤、杖顶缀着松果球的酒神杖,敲着手鼓和铙钹,扮成酒神狂女。酒神祭祀游行带有狂欢性质。酒神的狂女们抛开家庭和手中的活计,成群结队地游荡于山间和林中,挥舞着酒神杖与火把,疯狂地舞蹈着,高呼着‘巴克科斯,欧吼。这种疯狂状态达到高潮时,她们毁坏碰到的一切。如遇到野兽,甚至儿童,她们会立即将其撕成碎块,生吞下去,她们认为这种生肉是一种圣餐,吃了这种生肉就能与神结为一体。”(希罗多德《历史》)“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咏歌之,咏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毛诗序》)不由自主,抹抹嘴就朝着那个方向走。
阿克罗波利斯是一座枯山,不高。一面是坡地,另一面是悬崖。没有树木、水源,山坡上分布着些羊群般的奶酪色石头,其间长着些枯黄的蔓草。坡地这边展开着雅典卫城的居民区,悬崖那边可以看见远方的地中海。居民区与神庙之间隔着荒野,并没有连接。孤独的神庙。坡地和悬崖之间还有其他神庙、剧场。通向神庙的门厅、柱廊建立在缓坡上。一群巨柱。两根柱子之间看见的是另一根圆柱,横竖两个方向都是各种直径、尺寸统一的A到B或C的直线,就像某种从圆规、角尺、米达尺、图纸里长出来的尺寸精确的男性生殖器官。高耸、笔直、抽象、苍白。阴影投下,都是几何形状。高大、重要、威严、自信、绝对,不容分说,只能服从,跟着它走,绝无曲径通幽。谈不上风水,这个建筑本质上是一个战略要塞,一副战斗姿态。它以向上、必胜、终极来庇护,这不是失败者、犬儒、庄子们的神庙。曾经遭遇雷击、日晒、雨淋、掠掳、偷盗、遗忘、毁损、炮击、爆炸、改宗(改为教堂、清真寺),但是那个暗示着数学、几何、设计的矩形框架坚定不移,清晰明确,这一点意味深长。
柱廊尽头是山冈顶部,平坦开阔的山头,地面没有清理过,还看得出初始的荒野,满地的石头碎块、蔓草。原始地面突然耸出一群非同凡响的石头,就像是一个尚未竣工的建筑工地。它一直是这样,保持着开始的混乱。整齐与混沌、形式与原委并存。没有任何庇护,鹤立鸡群,直指天空。出类拔萃的手工切割打磨出的磊磊巨石,坚挺、勃起。等距排列的多利亚式圆柱(其间刻着凹槽)仿佛一直在充血。柱子之间的石头墙不见了,风穿堂而过。大理石曾经被打磨得非常光滑,有一层冷冰冰的月亮色光泽,风吹雨打二十五个世纪之后,石头重返粗糙。一个白色的长方形框架,由四十六根顶端喷出手雕花束的十米高的大理石圆柱组成。框架确立,然后为框架文身,雕梁画栋,令这个框架看上去不那么呆板。这种画栋雕梁与李煜歌咏过的不同,李煜的画栋雕梁,框架与文身浑然一体。帕特农神庙的框架太强大了,以致大理石表面的细节、那些精心设计的装饰物容易被忽略。它旁边的伊瑞克提翁神庙,有一面柱廊上的圆柱被整根刻成了女神形象,六根柱子,表情凝固的女子,仿佛从山冈下的市场走上来,换了衣服,刚刚复位。这使得伊瑞克提翁神庙不像失去了神像的帕特农那么枯燥,但也显出平庸。“希腊人的悲剧合唱歌队却不得不在舞台形象中认出真实存在的人。扮演海神之女的合唱队员真的相信自己看到的是泰坦巨神普罗米修斯,并且认为自己与剧中神祇是一样实在的。”(尼采《悲剧的诞生》)
帕特农神庙离概念只有一步之遥,如果没有那些惟妙惟肖的雕塑为这个框架文身,它就是一个空间性的概念,可以放进任何一张图纸。尼采说:“深沉的希腊人,唯一的能够承受至柔至重之痛的希腊人。以这种合唱歌队来安慰自己。希腊人能果敢地直视所谓世界历史的恐怖浩劫,同样敢于直观自然的残暴,并且陷于一种渴望以佛教方式否定意志的危险之中。是艺术挽救了希腊人,而且通过艺术,生命为了自身而挽救了希臘人。” “对于真正的诗人来说,比喻并不是一个修辞手段,而是一个代表性的图像,它取代某个概念,真正地浮现在他面前。” (尼采《悲剧的诞生》)
砾石嶙嶙,很容易绊倒。太阳酷烈,晒得头晕。好在高处多风,偶尔掠过,即刻凉爽,仿佛是来自神庙本身,希腊的风神阿涅弥伊有四个身体,北风神玻瑞阿斯、南风神诺托斯、东风神欧洛斯、西风神仄费洛斯,都是星星之神阿斯特赖俄斯与黎明之神厄俄斯的儿子。风来了,就找块石头坐下,喝口自己背上来的瓶装水。这些石头是山上的原石,依然深嵌在山体中。或许从前雅典村庄里的牧羊人也来这里坐过,听着石匠们叮叮当当的凿击之声,一只老鹰飞越神庙,天空高蓝。苏格拉底或者柏拉图来请求神谕的时候也坐过,说不定。“你们当然认识凯勒丰……有一天,他竟然去了德尔斐,向那里的神提出这个问题。先生们,我在前面讲过,请别打断我的话。他问神:是否有人比我更聪明?女祭司回答说没有。” “最大的祝福便是通过疯狂来到我们身边的,他是众神赐予的礼物。因为德尔斐女祭司和多铎那女祭司处于疯狂的状态时便能给希腊人带来巨大的利益,但在她们清醒的时候却不能。” (《柏拉图对话录》)
“弗洛伊德终于站在了雅典卫城(Acropolis),与在他之前的许多其他人一样,他被一种虚幻感冲击了。他用自己的眼睛看到的,在某些方面似乎还没有他从想象中所获得的体验来得真实。弗洛伊德指出:‘一个了不起的想法突然进入我的脑海:那么,这一切确实存在,就像我们在学校学到的!”(保罗《海德格尔的希腊之旅》)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