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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地里的新娘

2020-04-14奉荣梅

散文 2020年2期
关键词:小白兔新娘萝卜

奉荣梅

近日读到朱熹的老师、宋代理学家刘子翚的《园蔬十咏·萝卜》:“密壤深根蒂,风霜已饱经。如何纯白质,近蒂染微青。”诗中萝卜是饱经风霜的,应该是冬天生长的萝卜,是否与湘南道州那红皮白心的雪萝卜同类,不得而知。

梅兰竹菊,以傲幽坚淡之性,被誉为“花中君子”。而在一百多年前,道州萝卜也被道州籍的何绍基称为“君”,这“君”是“酸咸”——坛中腌菜的君子。于是读《酸咸赋》时,就觉得老乡何绍基是在赞美雪萝卜。

雪萝卜是何绍基的同乡、湘南道州人给红皮萝卜取的一个纯美的名字,她就真真地如同雪地里的新娘,童话般的诗意起来了。

儿子小时,我每次给他讲睡前故事,总不断重复着《小白兔拔萝卜》:“小白兔种了好多萝卜,它常常浇水、上肥、拔草,萝卜长得又胖又大。秋天到了,小白兔去拔一个大萝卜,拔呀拔,拔不起来……” 每每讲到这个故事,总觉得这小白兔拔的是故乡那红皮白心的雪萝卜。眼前就出现一幅冰天雪地的浪漫画面:一只竖起耳朵的小白兔,白白茸茸的,在白茫茫的雪地里,只有两只黑眼睛和兔牙在跳动,一片菜畦挤挤挨挨地满是萝卜苗,头顶着洁白的雪,小白兔的新娘就隐藏在那片绿白混杂中;小白兔抱住一颗心目中最漂亮的雪萝卜,就像一个新郎幸福地环拥着他的新娘,新郎一身白裳,新娘绿色纱巾、水红罗裙,在雪花飘飘的冰清玉洁世界里,如梦如幻,小白兔与雪萝卜的亲友团,一起唱歌舞蹈,演绎着浪漫的爱情童话……

“道州韭菜宁远葱”“道州萝卜不空心”,少时就常听父辈说起这些谚语。一方水土种出一款独特的萝卜。湘南道州的雪萝卜,大概是因肉白如雪而得名,尤其以柑子园的把截、营江的双桥与阳乐田等地出产的雪萝卜最出名,皮红,肉白,汁多,脆嫩。这萝卜叫雪萝卜,也与她在秋冬生长,尤其是经霜雪后更好吃有关。个头再大也不会空心,再老也无骨筋,甜如雪梨。于是,一入冬,道州人的餐桌上三餐离不开萝卜,早餐腌萝卜、醋萝卜,中餐煮萝卜、炒萝卜,晚餐熬萝卜、炖萝卜。

在道州乡村,雪萝卜是很常见的,秋冬时节,躲在泥土里的雪萝卜已经春心萌动,偷偷露出殷红的脸蛋。农家人便倾巢出动,像一群小白兔一样拔起了萝卜,萝卜脱离土地发出“啵”的声响,汇成一支小曲,待满丘的雪萝卜被掀翻时,地里一片葱绿与通红,好像遍地绿焰与火苗。

雪萝卜长在飘落异乡的道州人的乡愁里。那一个个躲在绿色缨子下的红皮萝卜,是乡村孩童冬天随手可得的水果,砍柴、放牛时口渴了,挑选冒出地面的又大又红的坼裂了缝的雪萝卜,像小白兔拔萝卜一般,掰掉萝卜缨子,雪萝卜就像一个晶莹的苹果,红扑扑的,红得透明,水汪汪的,在草地上擦擦,或用刀削去皮,吭哧吭哧地啃起来,汁水四溢,仿佛就在啃着一个甜美的苹果或雪梨一般,那种清甜、爽脆略带辛辣的味道,立刻止渴又解馋。

清晨上学时,孩童一手拈几块泡萝卜,一手抓个大番薯,一边吃着一边蹦跳着,穿越绿茵茵的雪萝卜地,奔向山里的小学,那些快乐洒落在长满野花的田埂上。雪萝卜,是怀孕初期的少妇们最爱的营养水果,解馋还除胃酸,消食化积止吐。雪萝卜,更是没了牙齿的老人们碗中常客,醋拌甘脆爽口,入口化渣,水煮松軟味甜,煲汤浓白清香,胃口大开。

而让游子最垂涎的莫过于腊月杀年猪时,火塘的柴火烧得旺旺的,一大锅猪头骨熬得香气四溢,将雪萝卜切成大块,丢进汤锅里,吸饱土猪鲜美肉香的雪萝卜,把孩童的肚子撑得像一个圆鼓鼓的雪萝卜。然后,酒足饭饱的长辈絮叨着一年的桑麻农事与家长里短,一大家人围炉夜话,定格成记忆中永远的风景。

何绍基写这篇《酸咸赋》,是源于家里餐桌上常年不断的道州“酸咸”——腌制的泡菜。这种饮食习惯的建立又源于其父,清嘉庆探花何凌汉。何凌汉历任吏部、户部、工部三部尚书,是当时湘籍士人的首领,与外任的陶澍、贺长龄一道引领了“湖湘经世集团”的崛起。而在京城的何府上,四季都有道州的“酸咸”,这“酸咸”中就少不了酸萝卜、萝卜干之类。

“开轩纵遐睎,门对东洲山……吾父居此久,流风有余馥。”(何绍基《儿归来篇二十首》)何凌汉祖居道州古城东门城郊,出产的蔬菜很有名,苦瓜个大瓜长,皮白肉厚,味苦带凉,东洲山的长豆角成熟早,肉质厚,豆角粗长有一米,瘦长的线丝瓜两头都伸在畚箕外。

何凌汉幼时家境贫寒,常以盐菜佐餐,及第后将家眷接入京城,仍是让廖夫人腌制道州酸咸,直到儿辈何绍基等长大为官,家中仍是酸咸不断。“酸咸者,吾乡腌蔬之总名也。配盐而咸,微醯引酸。萝菔为君,他蔬继之,日增夜续,鲜色不改,久而弥芬。顷来都门,乍缺兹品。侄女香云,学制甚精,使我饔飧,畅焉醉饱,是其功也……” 何绍基八岁随母亲廖夫人进京时,“乍缺兹品”,有些念想,后来侄女香云学会了腌制道州酸咸,且技术精湛,他便作文褒扬。

从《酸咸赋》中可见,何绍基家的“酸咸”萝卜是唱主角的,我于是猜想,他是吃过道州雪萝卜的,因为三百年前道州就种了雪萝卜,清嘉庆四年(1799)出生于道州的何绍基,八岁前在家乡生活,之后又曾无数次回故乡省亲。

“思故里之腌蔬,以吾东门为最。法以简而得精,味由鲜而获快。清破酒眠,隽资茶话。”何绍基常常思念道州的腌菜,在他的心中,老家东门的“酸咸”当然最好吃了。以萝卜为主的道州“酸咸”的鲜美芳香、腌制方法,都在其文中有详尽描述:“坛有檐而气■兮,盐如乳而味孳。铿齿车而初脆兮,沁舌本而胜饴。却餐盘而尽废兮,剂醉饱而咸宜……”他还将其父的训诫,渗透在字里行间:“斯民何多菜色兮,官长忘其菜根。”

俗话说,冬吃萝卜夏吃姜,不劳医生开药方。萝卜是中国最古老的栽培作物之一,有资料记载,早在西周时就已在全国各地普遍栽种。李时珍的《本草纲目》中说:“大抵生沙壤者脆而甘,生瘠地者坚而辣。根叶皆可生、可熟、可苴、可豉、可醋、可糖、可腊、可饭,乃蔬中最有利益者。”

何绍基的故里东门村在潇水河边,与他家对望的东洲山,都是沙土,土质肥沃,生长的萝卜等自然脆甜。李时珍所说的萝卜几种吃法,道州人都有尝试,何绍基在《酸咸赋》中主要涉及的是萝卜做泡菜这种吃法,以及对于“脾神”的作用。

我猜想,曾国藩也是吃过道州腌萝卜的。当年在京城的湖南老乡经常聚在一起,互相砥砺,以图共进,何绍基与曾国藩等,就是其中的翘楚。《酸咸赋》有何府宴客的记载:“先公宴客,门庭大启。将相公侯,通家子弟。月席风筵,肴珍酒旨,冰壶迟进,夸奇赞美。”一品大员何凌汉可谓位极人臣、权倾朝野,但廉洁自持、勤俭持家,道州“酸咸”常上何府家宴,成了客人喜欢的爽口菜。“十一月二十四日,申正,赴何子贞饮约。席间太随和,绝无严肃之意。酒后,观人围棋,几欲攘臂代谋,屡惩屡忘,真不是人!”道光二十二年(1842),何凌汉去世两年之后,何绍基四十三岁,曾国藩三十一岁,在十月至十二月三个月中,仅曾国藩的日记中有明确记载的两人交往就达十五次之多。他们几乎每六天就见一次面,不知吃了多少回道州“酸咸”……

人的味蕾和肠胃是有记忆的,儿时的美食记忆潜伏在舌尖上。道州雪萝卜,寄寓了道州游子太多的儿时记忆。当大雪纷纷扬扬洒落的时候,小白兔拔萝卜的故事场景就会在我的睡梦里上演,那个穿红着绿的雪萝卜新娘,唱起儿歌,在洁白的雪毯上,尽情地旋转……

1月25日夜,长沙的第一场雪,终于敲打了梦中的窗口。次日,当乡人将几个又大又红的雪萝卜送来时,就像雪中送炭一般。雪萝卜皮红里透亮,用手指轻轻一敲,就会“扑哧”一声,裂开了嘴,急不可耐地将蕴藏其中的乡情喷洒出来,清香中裹挟着淡淡的甜与隐约的辣,慰藉着游子的乡愁。

责任编辑:沙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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