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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城山之秋

2020-04-14王志勇

散文 2020年2期
关键词:大姑庄子村庄

王志勇

了。

大城山过去有两个村庄,山之阳是程子庄,山之阴是雷庄子。两座村庄都不大。雷庄子有三四百口人,有姓莫的,有姓胡的,有姓王的;程子庄的人口与之差不多,村民姓氏不详。这两座村庄,过去没有太富裕的人家。靠海吃海,靠山吃山,两座村庄的居民都以放炮开山卖石头为生。

母亲五行属金,算卦先生说,五行相生相克,土生金,须得找个土命的亲戚认干妈,好养活。正好母亲的大姑就是土命,母亲索性认了大姑作干妈。母亲的大姑出阁嫁到雷庄子一户莫姓人家,从此,雷庄子就成了母亲的又一个“家”。

那一年秋天,姥姥家来年要盖八间正房、四间厢房、一间敞房,所备的石料都从雷庄子进。石头从山上运下来,有等脚儿的马车队。母亲骑着一辆“洋车子”,时快时慢地在前边引路,十几辆拉着石头的马车跟在后面,不到半天,就到了家门口。车船店脚牙,没罪该挨杀。车队的头领见姥姥家没有大人出来,坐地涨价,否则就不卸车。母亲支好车子,挽紧装钱的书包,蹲下身,一言不发。半个小时过去,马吃不住劲了,咻咻地打战。头领低头说:“还按原来的价儿结吧。”

那一年,母亲十四岁。

母亲是阴历十月二十二的生日,眼瞅着就八十七周岁了。她没有把她的定力遗传给我。我混淆了委屈自己与成全他人,混淆了三思后行与摇摆不定,混淆了懦弱与妥协,混淆了慷慨与虚荣,混淆了诚恳袒露与不设防交往。

如果丛林法则还一直强大如公理,不言自明,那我们有什么资格登堂入室、身居华屋呢?

前些年,大城山里曾有一座动物园,关着很多大型动物,狮子、老虎、狗熊、长颈鹿、角马、鳄鱼、羊驼……后来动物园搬走了,但铁丝网围笼还没有拆掉,尚存的一些指示牌油漆剥落,上面的字迹依稀可辨,“爱护动物,请勿投食”“动物伤人,切勿靠近”……我的工作室位于山脚下,想想我曾那么多年与禽兽为邻,而它们更像是现代的隐士,隐在浅山中,我工作的时候,它们的吼叫声从来没有打扰过我。如今,空荡荡的铁笼子,里面的荒草一人多高,活像是成功越狱后的集中营遗址,它们当年囚禁其中的气味也早已消失殆尽。

除了动物园,大城山还有一片鸟语林,那是一个更大型的铁网笼,防止鸟从巨笼飞出去,入口的门帘是一根根并排垂下来的铁链。很多叫不上名字的、有着漂亮羽毛的鸟,在里面飞翔。女儿三四岁的时候,我曾在一个秋天的上午带她进去,阳光细细地筛落下来,我们并不觉得自己也是笼中之物,因为笼子太大了,比一座剧场还大,所以才会有这种错觉。女儿十八岁外出求学,我和她妈妈站在机场的闸口送别,她和同伴们像一群翅膀硬了的雏鹰,一下子飞向了属于他们的天地。

鸟的鸣啭吸引了更多的鸟,大城山这座林子大,总之,是名副其实的鸟的乐园。大城山是一所露天大学,也许鸟们在这里建立了自己的音乐系,或许还有自由结组、切磋诗歌的文学社团,至于有没有听众和读者,它们倒是一点儿也不关心。喜鹊和乌鸦在头顶上飞来飞去,还有成群结队的麻雀,时腾时落,它们仿佛都在提示,我仅仅是一位它们根本没放在眼里的闯入者。

在秋天里的大城山行走,我踩到落叶上,脚下发出咔嚓咔嚓的声音,松果掉下来,在地上骨碌骨碌滚动。在大城山里,宁静是一种享受,最舒服的器官是耳朵,只有在这寂静的山林,你才意识到此前听力所经受的摧残,至于心灵所受的荼毒,倒还在其次。耳朵放假了,却能轻易地听见细微的声音。我在林中偶尔能遇见牵着狗的老人,素昧平生,需要歇口气,就聊上一阵子,不必凑近对方,对方的每一句话都能声声入耳。草野间没有禁忌,不期而然的会意,会让人忘却疲劳。

错身告别,我走出好远,都不见四外有人家,难道刚才遇见的老人和狗,是从云端下来的吗?我在山林间走着,路边的野菊花散发出阵阵幽香,山道两侧的枯藤叶蔓,在秋阳中愈发苍翠,还有一些没有开败的小黄花,宛如一盏盏灯,不耀眼也不渺茫,更助秋兴。

秋天的月亮升起来,照着脚下的山径,虫鸣四起,我并不怕迷路,也不担心失足跌落崖谷,但我没有勇气给我的朋友们当一次向导,因为秋天的大城山对于不喜欢它的人,会展示阴森的一面,一些怪石绝壁有着吓人的名字,比如“老虎嘴”——我几次遇见徒手攀岩的人,是的,他们更像舍身饲虎的勇士。

秋天的大城山,仿佛一座旷朗的修道院,在里面待久了的人,会聆听到石头里蕴藏着的无字经声。这满山的巨石,磊磊落落,高高低低,大大小小,其中有西绪弗斯推过的吗?有女娲补天剩下的吗?人世间有多少苦役是徒劳无功的啊!它们像是被遗弃,又像是待价而沽。这些石头未必没有灵性,挤挤挨挨地散落在这里,一年年过去,一百年一百年过去,没听到过有哪一块石头自怨自艾。石头可以补天,也可以铺路,但最幸运的,是成为石头本身,完整无损地存在——

谁此刻没有房屋,就不必建筑

谁此刻孤独,就永远孤独

秋分前后的阳光,是最好的,阳光照下来,仿佛“天灸”,秋阳像是一位仁慈的、不收诊费的医生。我随便找一块大石头坐上去,也被石头烤得暖烘烘的。我坐着,像一位接受康復治疗的荣残士兵,静静地回忆着远去的战场和硝烟。我逐渐坐成石头最柔软的一部分,直到担心再坐下去会变成铁石心肠。

责任编辑:田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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