品物记
2020-04-14文河
文河
樱桃
樱桃珠圆玉润,鲜艳欲滴,是果中尤物,比之传说中的四大美女,应是貂蝉。
无端觉得西施媚,貂蝉艳。当然,这只是一个文学性的印象。西施、貂蝉的美有民间性,有一丝小女儿情调。另外两位,王昭君、杨玉环,她们的美属于宫廷式的。在罗帐灯昏的历史叙事中,她们的形象其实是带有某些政治隐喻色彩的。历史如锦,女人如花。锦上添花,花再艳,也只是一个从属性的补充角色。
日本人用樱花和饭而食,也用樱花做饼,抟花成锤状,或煎或蒸。近代学者、词人况周颐据此把书斋名为“餐樱庑”。在《餐樱庑词话》中,他推许清人纳兰性德为“国初第一词人”。顾随对纳兰则不以为然,他说读《饮水词》,如吃鲜樱桃,初入口极有新鲜感,而味不隽永。我不太爱纳兰的长调,则喜其小令。友人馈赠樱桃,纳兰以词答谢道:“惜花须自爱,休只为花疼。”纳兰是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情深似海,而海大浪高。太深了,若不能超脱,便只有沉溺。
樱桃小口,代表一种古典的审美观念,沉静,精致,内向。轻声细语,微微含笑。
外国樱桃比较大,颜色红紫,果皮厚,果肉肥腴,脆硬。在剧作《樱桃园》中,契诃夫借菲尔斯之口写道,樱桃可以晒干,泡一下,醋渍一下,做成果酱。我很好奇,这种果酱是什么味儿的呢?
托尔斯泰的《家庭幸福》,是一篇美得让人心悸的小说。第一部,玛莎对谢尔盖·米哈伊雷奇的爱情,托尔斯泰把一位少女委婉细腻的情愫刻画得销魂蚀骨。其中一个片段,玛莎到果园摘樱桃。在樱桃树茂密枝冠的遮掩下,玛莎听到米哈伊雷奇在园中自言自语地轻呼她的名字。这时她才知道米哈伊雷奇其实也深爱着她。这一层窗户纸才算捅破了。两人都有点不好意思。
托尔斯泰这样描写少女的心理:“我开始摘樱桃,但是没有地方可以放。”是的,此时此刻,这一颗颗红得发紫的鲜美樱桃,放在哪儿是好呢?
男女之间,最初,那种含苞欲放的感情,总是怕伤着了,碰着了。小心捧着,呵护着。天上人间,没个安排处。
那么,后来呢?
爱情是诗,婚姻是故事。故事有很多意想不到的结局。
女儿小时候喜欢看《樱桃小丸子》。我也陪着她看。那几年,我居然也变得爱看动画片了。转眼间女儿就长大了。樱桃小丸子圆圆的脸蛋,真像樱桃一样可爱。
樱桃敏感怕雨,尤其是连阴雨。雨中易落,易烂。
板栗
有年初冬,人在太行山上。没有太阳,大半下午,往山下赶,走得微微出汗。但稍一停歇,便能感受到森森的凉意。山风顺着坡壁刮来,木叶已脱,秃枝瑟瑟。山上有很多栗树,枝头仍残留着毛栗,栗壳半裂,露出深褐的栗实。远山苍然,亙古如斯的存在着,并且还将无穷无尽地存在下去。天色铅灰,低低罩着。人就显得极小,在山的褶皱里,像个蚂蚁。冷风扑身,心绪忽然就有了苍凉之感。但看到残留的栗实,又觉出一种莫名的亲切——冬夜漫长,寒风呼啸,围炉而坐,吃烤栗,饮清茶,也很好。人生在世,所要的也不外乎是这样一份温暖和安然吧,简单而朴素。
日本俳圣松尾芭蕉很喜欢栗树。他拆“栗”字,说此乃“西”方净土世界之“木”也,奈良时代一高僧终生用此木作杖。芭蕉作俳道:“檐前栗子树,花开不入世人眼。”栗树花很朴素,世人不愿过多关注。只有外壳没有果实的空栗子,芭蕉称之为“虚栗”,他有一部诗集,就用这两个字作了名字。
胡兰成在日本看到日本画家森绿翠的一幅画,画的是三颗栗子,上题芭蕉俳句一首:“秋深了,邻家在做什么呢?”此诗此画,表现出日本文化特有的简洁意味。日本学者冈田武彦把日本文化的精神根本概括为“简素”。我读芭蕉此诗,想到了李白的《子夜吴歌·秋歌》:“长安一片月,万户捣衣声。”简洁单纯的句子里,都有着整个人世的悠远无尽。
深秋的黄昏,天凉了。十多年前的小城,街头有炒栗子的小摊子,炉火红红。胡子拉碴的男人,站在铁锅前,掀动铁铲,不停忙碌。小凉风里飘散着温热的质朴的香味儿,那么具体,那么现实。行人熙来攘往,也有的停下来,买上一包。夕阳的余晖中,整个喧闹的世界里,又透着一丝说不出的寂静。那种炒栗子的香味儿中,也有某种悠远无尽的东西,仿佛永远不会消散。黄昏渐渐暗下来。再一暗,就是夜了。
契诃夫有篇著名的小说,叫《醋栗》。里面所写的醋栗,是浆果,又名灯笼果。而板栗则是坚果,它们是不同的。
馒头
馒头,我们这儿叫馍。日本学者青木正儿考证,“馒头”这个名称,最早见于西晋文人束皙的《饼赋》,即“曼头”。因是食品,后来用了“馒”字。馒头可以带馅儿,肉馅儿或蔬菜馅儿。但我们这儿都是纯面的。我们把带馅儿的馒头,叫作包子。
《红楼梦》里的馒头庵,即是水月庵。镜花水月,人生如幻。但水月,也是风月。所以,水月庵的小尼智能儿,风月入怀,便看上了秦钟的风流。不过到头来,还是要风流云散。也许人总是如此,明知道最后会两手空空,倒反而更想牢牢抓住一点什么。
过大年,年后走亲戚。初二这天,走的都是顶门至亲。闺女走娘家,外甥走姥姥家。我们这儿,有个风俗,走娘家要送大馍。所谓大馍,真是奇大,个头是平常馒头的数倍。需用劈柴火在大铁锅里长时间来蒸,一锅只能蒸两个,两个也就够了,并且还是年前就蒸好了的。初二这天,和其他礼品一起,放在竹篮里。实心实意,满满当当一大竹篮,用绣花新毛巾盖着,郑重给娘带去。
说到过年蒸馍,我们这儿一般都是赶到祭灶前,便开始张罗。一下子蒸很多,能够吃到正月十五。每个馍里放颗红枣或花生。如果什么都不放,这种馍就被叫作“瞎馍”,每年祭灶前两天,村子里便到处飘散着蒸馍的味道。有个忌讳,就是蒸馍的时候,女孩子家是不能随便串门儿的。这个时候,到别人家里,会被视为不吉利。这里面,应该有重男轻女的观念存在吧。
大冬天,天寒地冻。暖烘烘的厨房,是家人喜欢待的地方。饭时到了,饭还没做好。小孩子说饿就饿了,等不及,怎么办呢,就先在灶肚里烤个馍。贴着灶壁,小火慢慢烤。烤得里面热,外面焦。焦透,再焦一点就苦了。磕磕草木灰,拍打几下。那种微焦的味儿、小麦面的味儿,还有隐隐的草木灰的味儿,一下子就冒出来了。掰一小块儿,送到嘴里,热热的,真香。古人认为,祭祀时,神灵享用祭物的馨香。香味儿是可以通神的。
旧小说里写到饮食的场面,有时会写一句,端上一份热腾腾的大馒头。这很有视觉的冲击力。
红豆
红豆又名相思子。古时中國人不说爱,说相思。思,悠远、长,像春草。这种感觉,浓起来,萋萋刬尽还生;淡起来,草色遥看近却无。孔子讲过“泛爱众”,这种爱,并非私人性的。红豆,是一个私人性的情感符号。
钱谦益因降清曾为世人诟病,但他的人生,倒是蛮精彩的。思想复杂的人,人生未必精彩。钱谦益思想复杂,人生精彩。钱谦益迎娶柳如是,应是其人生中的一段华彩乐章。他们所居之处,有红豆树一株,故名红豆山庄。两人结婚二十年时,此树花开,结红豆一颗。此为红豆山庄中的一件大事。钱氏视之为自己生活中出现的一个吉兆。欣喜之余,赋绝句十首,并邀众友来和,从而成就了一段文苑佳话。在《牧斋有学集》中,钱谦益把自己的诗篇编成红豆初集、二集、三集。其红豆情结昭然可见。
三百多年过去了,风流云散,人事消磨。沧桑说的不是时间,而是岁月。这株红豆树开花,结籽。有一天,其中一颗被一位学人偶然购得,遂起笺释钱柳因缘诗篇之意。二十年后,这位学人已是双目失明的老人了。以诗证史,以史论世,洞烛幽微,寄意深远,《柳如是别传》成书,宿愿终于完成。这位学人便是一代史学大师陈寅恪。
王维诗: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也有的版本写作:秋来发几枝。秋来发几枝,也很好,有一种感觉上的新奇和意外,好像平静的生活突然亮了一下。文学可以一脉相承而次第开花,也可以隔代相传而一枝独秀。明有《金瓶梅》,清有《红楼梦》,民国则有张爱玲,文脉悠悠不断。二十世纪九十年代的木心,旅居美国,倾情写出了他的诗集《诗经演》。《诗经演》相去《诗经》,已是三千多年了。三千多年的光阴,仿佛迢迢银汉,可以浮槎而来,浮槎而去。
有一年深冬,我从家乡跑到北京,想辞了工作另谋出路。那个时候,市场经济刚刚开始,求职还很难。半个多月过去了,毫无着落,人很低落。在北京某所大学,我曾见到几株粗大的红豆树,叶子都落光了,枝条密集如槐,森森耸向碧天。它们的生长是自顾自的,与世界无关。但人却不可以自顾自地活着。我在树下徘徊,心思慢慢变得简静。都说树挪死,人挪活,但看来我是木命,只能扎根故土。春节临近时,我还是回去了。我有很多打算,不了了之,都像谎花,总不能结果。
红豆红,有艳色。火棘的果子,南天竹的果子,还有臭鸡屎藤的果子,都极明艳,比花朵还要好看。
责任编辑:沙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