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一年江南春
2020-04-14李新勇
李新勇
千里莺啼绿映红,水村山郭酒旗风。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楼台烟雨中。
三十多年前,在横断山区莽莽群山中的一座大山脚下,破旧的教室里吱嘎作响的方凳子上,我为读到这首诗兴奋无比。初春料峭,寒风在从未见过玻璃的窗格子间穿梭,早晨透明的阳光斜射在我单薄的身上。我想象自己就是那个穿着圆领窄袖长衫的杜牧,骑在一匹架着雕花马鞍的黑骏马上,衣袂当风,腰间彩带飘飞。后面跟着个梳了两个总角的书童,背着一个砚台、两支毛笔和一沓宣纸。我俩的衣着绚丽,尤其是我,好歹是个刺史,相当于纪委书记,开明开放的大唐王朝发达的丝织业为我准备了除明黄色之外的各色布匹绢纱,我喜欢绛朱红色那就绛朱红色吧,书童则一身褐红对襟短袄,我的新衣颜色鲜亮,书童的短袄洗得褪色,不管怎样,两色相近,一看还是一家的。
写这首诗时,杜牧三十岁。他受吏部侍郎、书法家沈传师的派遣,前去拜访淮南节度使牛僧孺,接下来就做了牛僧孺的幕僚。那牛僧孺便是晚唐著名的“牛李党争”中“牛派”的核心人物。那时朝中文武百官分成两派。要是制度健全,一个执政党,一个在野党,一个办事,一个监督,倒也有趣。这牛李二党虽然开了全球两党并存的先河,因缺少游戏规则,更没有比赛章程,二党之间形同冰炭,互不相容。一朝牛党得势,站在牛党这边的文武百官立即鸡犬升天,纷纷得道;与此同时,李党诸公无论良莠,纷纷被罢官,或者靠边稍息、回家抱孩子。相反,李党得势,局面立马反过来。那阵势如同两个人躺在地上掐架,一会儿这个翻到上面,过一会儿另外一个翻到上面。官员的更替比衙门屋檐下挂的灯笼换得还快,快得跟翻书差不多。官员的心思都掐架去了,哪里还顾得上江山社稷、百姓死活。
先不管这些,且来说诗。
先说第一句,千里莺啼绿映红。耳闻翻飞的莺啼,眼见绿树红花,动静相映成趣,感官被全部调动起来,微风过处,有隐隐花香在鼻尖上缭绕,似乎还应该有和煦的阳光从碧蓝的天幕上泼洒下来。
鸟鸣再悦耳,耳力有限,红花绿树再美,目力亦不可能无穷远,可是“千里”二字,便把整个江南的鸟鸣与花树无一遗漏地一网打尽。不禁揣度,这个诗人,生于西安的诗人,北方人,纵使外表文弱纤瘦,也必定是个胸怀宽广、气魄阔大的大男子。单单这一句可看出,而立之年的杜牧不仅才高八斗,能够写诗,还能纵观全局,有建功立业的政治抱负。
再看第二句,水村山郭酒旗风。小村不一定在水边,城郭不一定在山上,山乡水乡,村村寨寨,城市乡村,到处酒旗招展、酒香扑鼻。
此时不妨依据诗歌,展开合理想象:村前小道上有负柴的樵夫、有送饭的村妇,浅浅的麦地上,有顽童在放飞纸鸢;水上白帆点点,船舷上的鸬鹚和竹篙戳破了碧波上的山水,号子相应,渔歌互答;而城郭呢,城门洞开,并无一兵一卒把守,商队的马帮与卖炊饼的壮汉都立在酒旗之下,用一碗喷香的春酒,浇灭勃发的春情。临铺青楼女子的浪笑与尖叫已然带着五分醉意,活色生香地装点这个太平盛世的海晏河清。
杜牧不动声色,无赞赏,也无批判,似乎只是写景,第一句远景,第二句近景,精炼概括却无限丰富,用了十四个字,就勾画出一幅生机勃勃、融融泄泄的江南春天的画卷。根据这两句诗,可以画国画,也可以画油画。
这首诗漂亮就漂亮在,紧接下来的两句诗笔锋一转,转得相当陡,却不露痕迹,仿佛顺势而为,跟前面两句水乳交融、浑然天成。
啊哈,南朝留下来的那么多寺庙,全都在迷迷蒙蒙的烟雨之中。
这两句表面上也在写景。原来前面的绿树红花、猎猎酒旗并非在丽日晴空下,而在蒙蒙烟雨中;也有另一种可能,前面所写的情景确实在晴空之下,不过这会儿转成了雨天。顿时,所有的景致都变得湿漉漉的,滴滴答答。
读到此处我们便知道,杜牧从第三句诗开始,已经不在马上,而是在客栈楼上的屋檐下,或避雨,或驻留。客栈二楼阳台上有一方小桌,桌上一壶一杯一茶食,杜牧坐在小桌后面的竹椅子上。雨帘之外,是成片成片的寺庙。木鱼和诵经的声音隐隐约约。天下之大,莫非王土,客栈外的寺庙纵使是南朝留下来的,到了李氏坐了天下,也便是李唐的了。杜牧偏偏不说李唐,偏偏要说南朝,他家伙聪明着呢。
南朝与李唐的共同之处,是皇帝都尊崇佛教。南朝梁武帝萧衍是个特别会作秀的皇帝,为表向佛之诚心,先后四次脱掉龙袍、穿上僧服去做和尚,急得一帮找不到总经理董事长的大臣一次次凑钱把他赎出来。
史书记载,梁武帝不仅大兴土木,盖了无数寺庙,养了数不胜数的和尚,更对佛学修习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他经常到寺院里设坛讲学,天下名僧硕学都俯首聆听,听众常达万人。他就只差把自己捐给菩萨了,可到头来,并没有获得佛祖的庇佑,八十五岁的时候城破兵败,国灭家亡,给人活活饿死。
此时大唐王朝的总舵主唐文宗李昂是个严以律己的上进青年,他厉行节俭,勤勉听政,革除奢靡之风。柳公权对这小子说,一个舵主光管得住自己不行,关键要管得住别人。可他哪有如此大气力呢,更没有可靠而实力足够大的帮手。唐王朝到了李昂这里早已积重难返,皇宫之外有朋党之争,皇宫之内有宦官专权,皇宫内外他谁都不能碰,碰到一个就跳出一窝。千钧重担压在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身上,没有其他排遣之法,只能像他的爷爷和父亲那样,把希望寄托在菩萨身上,虔诚礼佛,希望得到更多庇佑,让帝国继续苟延残喘。
这小子后来因想动宦官的奶酪,给宦官当牲口那样软禁起来,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给太监活活气死的皇帝。舵主效应在于,上有所好,下必甚焉。李昂在位时期寺庙愈建愈多,好好的青壮年男女都拼命往寺庙里钻,只要剃了光头就不愁穿衣吃饭,还免除各种徭役和劳役,弄得国力衰微,江山岌岌、社稷可危。
杜牧当然不好直接说自己東家的长短,老一辈革命家韩愈先生早在十多年前给唐宪宗上了一篇《谏佛骨表》,弄得差点人头落地,好在一大帮大臣匍匐在大殿跪成一片保他才没给处以极刑。唐宪宗杀他不成,便一口气将他撵到遥远的广东去吃潮州菜,方才解恨。杜牧前两句把写景做得那么足,落到后两句,温情款款,柔韧醇厚,既有文采,又灵动如龙蛇,看上去依然是在写景。因此将这首诗界定为写景诗,是在情在理的事情。
可这首诗又着实是一首政治诗,诗人举重若轻,指东打西,超越时空,淡泊灑脱。重峦叠嶂且金碧辉煌的寺庙充满某种宿命,是旧王朝的遗物,掩映上迷蒙的烟雨,眼前的景色顿时被拉上了一层朦胧迷离的窗纱。作者想说的是,佛道误国,前途迷茫,时时有艰途,处处有隐忧。一句话,眼前景致美则美矣,但这台庞大的国家机器已经开到了悬崖上,指不定哪一天就会在一片歌舞升平中陷入无边烟雨。
从三十多年前那个早上开始,这首诗就高居我私人的古诗排行榜之首,我喜欢的不是这首诗政治上的表达,而是写景上几乎无人能及的才华。
用今天的眼光来看,杜牧是个通才,他不仅诗写得好,还兼具了电影、绘画和小说创作才华。
绘画且不说了,大色调,大色块,色彩鲜丽,可泼墨,可工笔;立体感强,画面开阔,选景典型,于尺幅纳江海,凭数骑驭万乘。还有哪首唐诗可以如此让画家无须多动脑筋,就能挥洒自如的?
也不说小说了,小说的某些道理跟电影类似。单说电影,杜牧他老先生早在一千多年前就熟稔地运用了蒙太奇手法。短短二十八个字,银屏的基调、造型、效果、节奏、闪回、跳切……全都有了。短短二十八个字,浓缩了多少时间、细节和情感。“千里莺啼”谁人听得到?千里“绿映红”谁人看得见?杜牧用蒙太奇的手法,尽皆收束到眼前。
要知道,中国古代的诗歌,无论律诗还是绝句,都非常精炼,每一个字都可以敲开来,当很多个字、很多句子用,而在字和句之间,又能附着许多与之相关的景、人、物、事件。只要合情合理,加多少料都不为过。
这首《江南春》,从第一个字到最后一个字,字面上都在写景,没有出现人的半根毫毛。是不是就没有人呢?没有人哪还有诗!人无处不在,人躲在诗句背后打望和思考眼前的景致。在这首诗里,作者思接千载,视通万里,打望和思考的是眼前美景和帝国的前景。于有我中无我,于无我中有我,这是创作的一大原则。杜牧此诗便是集中体现这一原则的范本。
这首诗繁荣滋盛的外观和内涵,其原发点在标题中的“江南”二字。从古至今,“江南”这两个字都像个端庄贤淑、温情款款的淑女,写到笔下带劲,读在嘴里悦耳,放在心头滋润。
今天的江南,一般指长江之南,最多扩大到长江入海口的长三角地区。而在唐朝,他们的器量大得多,朝廷专设江南道,涵盖今天的浙江、福建、江西、湖南及江苏、安徽、湖北之大江以南、重庆、四川东南部、贵州东北部,治所在苏州。诗人写此诗时经过的扬州,在今天的地理位置是江北,而在唐代和气候学的划分上,却是名正言顺的江南。
说到“江南”,脑子里绝不会想到天寒地冻、冰天雪地,不会想到大漠孤烟直、长河落日圆,而是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的富庶,是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美丽,是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的发达。
只要提及“江南”,无需多加思考,粉墙黛瓦、垂柳画舫、烟花细雨、寂寥雨巷、蓼汀沙洲、小桥流水、书塾戏台……诸般景象,纷至沓来。由这些物件构成的江南,寄托了多少中国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希望。
江南也是个销金窟,有好吃的,有好看的,有好玩的,脍不厌细,食不厌精,心无定准,目迷五色,一旦沉湎于安乐之中,再无振作奋起,终至于败业短命、家毁国亡。
杜牧写作此诗之时,还算得是个上进青年。此后三年,他在牛僧孺的幕府任职,长期生活在扬州,有吃有喝有工资,却无事可做,因碌碌无为,故籍籍无名。之后到黄州去做刺史。十年之后,写了一首叫《遣怀》的诗,追忆在扬州生活的那些年,也是二十八个字,与《江南春》形成鲜明的对照,那真是诗酒风流,放浪形骸,且看:
落魄江南载酒行,楚腰纤细掌中轻。
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
十年人生如一梦,光阴虚度事无成。这十年总结起来就只干了两件事,一件是喝酒,一件是泡妞。
杜牧的遭遇很好地诠释了“是金子也有不发光的时候”的道理。其表现可以这样理解,倘若给老子机会,老子就大干一场;不给老子机会,老子也不会随波逐流、趋炎附势,老子自有老子的玩法,为保全一个独立的自己,老子便喝酒写诗兼泡妞。
何以解忧,唯有泡妞。
从他的遭遇推断,他既非牛党,也非李党,这样两不靠的人,哪个党上台都没他好日子过。好在推荐他的人是吏部侍郎,胳膊够粗,接收他的人绝非等闲之辈,淮南节度使,因此不升他也不降他,等于养个“饭桶”闲人。他天天纵酒嫖娼也不追究他作风问题——唐朝真够开明开放。
算起来,杜牧真是个有为的不良青年,他有激进的一面,也有叛逆的一面,而且叛逆得可以:别人著文表功谈政绩,他喝酒写诗谈泡妞;口味虽不重,但特别与众不同,在那个朝代,满朝文武兼小民百姓都喜欢胖嘟嘟的女子,他偏偏喜欢楚腰纤细,几乎可以托到掌上把玩的女子;别人都把威名,留在藏书楼上、功劳簿中,他的威名,却在青楼之间。
泡妞千古事,写诗他一人。
这恐怕是中国文坛上最坦率、最无奈,也最最难以言说的泡妞。